“小菊,赶紧起来喂猪——”
“晓得了。”
八月的乡村,天亮得特别早,电子表上的时间才5点,爸妈就趁着凉快下田了。
小菊不喜欢放暑假,因为农活太多,剁猪食、喂猪喂鸡、做饭烧水,完了给爸妈送饭,再帮着给棉花整枝,有时还得挑水抗旱,整天累得腰都直不起来,比坐教室里读书辛苦多了。
不过想到有思楠陪着,小菊心情又好起来,赶紧起床。
思楠是隔壁婆婆家的孙女,比小菊大3岁,下学期升高中,从上海回来过暑假。
婆婆的儿子是村里唯一考出去,并在城市定居的孩子。在小菊和村里人的想象里,思楠就像戏里的公主一样生活着吧。
“城里人名字多文雅,不像我们,不是菊就是香的,俗气。”小菊自言自语地埋怨爸妈。
马上要上初中的小菊成绩特别好,尤其喜欢写作文。老师常常在班上念她的作文,还送给她一本作文书,扉页上写着“努力吧,让学习成为你通往世界的桥”。
看到这句话,“腾”地一团火从胸膛窜出来,烧得小菊浑身一个激灵,半天说不出话来。
爸妈从不表扬小菊,尽管她回家除了做作业,就是不停地帮着做农活和家务。他们根本没时间,也没那个精力,每天只是抱怨全身酸疼,有时候累得饭也吃不下。
“小菊,开门——”是思楠的声音。
“你怎么这么早?”
“我想学喂猪——”
婆婆独居,年纪又大了,全靠儿子寄钱来养活,早就不养猪,地也租给别人家种了。
“这有啥好学的。”
思楠专心地看小菊家的小猪吃食,嘻嘻笑着:“蒲松龄说秦生‘生伏地而牛饮之’,我看不如说‘生伏地而猪食之’也。”
“什么意思?”
“我是说小猪吃得多可爱。”
吃得可爱,小菊第一次听人这样说。
喂完猪就烧火做早饭,不过是昨晚的剩菜剩饭煮在一起。
“小菊快看,火苗在跳舞呢。”思楠自告奋勇负责生火。
“啊——”小菊赶紧跑去和思楠头挨头,瞪大眼睛朝灶里看,哪有什么跳舞的火。
“你做的饭叫什么?”出门的时候思楠问。
“做个饭还要取名字?”
“我想想……就叫‘小菊大杂烩’。”思楠从路边轻轻扯过一只马尾巴草,举过头顶,对着清晨的阳光看着。
“你在看什么?”
“看阳光穿过马尾草的身体。”
小菊喜欢思楠,她总是穿着洁白的衬衫,黑白或者灰色格子裙,一双凉鞋每天都洗得干干净净。无论什么时候,她都透出一股神清气爽来,真像一位天生尊贵的公主。
唯独有时候听不懂这位公主说的话,让小菊有点着急。
“思楠又来帮忙了。”爸妈唯独对着别人,才扯出一脸笑来。
“叔叔阿姨好,我来学习怎么给棉花整枝。”
小菊很喜欢思楠说话的样子,就是书里说得“彬彬有礼”吧。
“这有什么好学的,你在上海哪里用得着。”爸妈坐在田埂上,开始吃早饭。
“这可说不好,说不定哪天我想种田呢。”思楠仔细观察小菊的动作,“这个是老叶子,这个杈得打掉吧?”
不知不觉间,太阳爬到了头顶,阳光变得火辣辣起来。妈妈让两人回家去,提醒小菊做午饭。
“叔叔阿姨怎么不回去?”回去的路上,思楠问。
“他们还得给棉花打药,只有中午最热的时候打才能把虫子都杀死。”
“种田真辛苦,难怪诗里说‘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思楠说。
小菊告诉思楠,几年前,有一次爸爸打完农药回来叫头疼,又吐又拉肚子,满头豆子大的汗。妈妈还在棉花田里,小菊吓坏了,赶紧去找妈妈。
哪知道棉花杆比小菊人还高,棉花叶子长得密密麻麻,小菊一边叫着妈妈,一边跌跌撞撞地找,第一次发现棉花田竟然是阴森而恐怖的,走在里面,就像走在一个醒不了的噩梦里。找到妈妈的一刻,小菊差点没哭出来。
“小菊,你真勇敢。”思楠说。
“我也是没办法,不能不管爸爸啊。”小菊有点不好意思。
“对啊,没有办法就只能咬着牙齿走下去。”
正午时分,路上的树影也热得缩成一团,两边大片大片的稻子已经成熟,在阳光下金灿灿闪得人眼睛都睁不开。一阵风吹过,稻子被沉沉的稻穗圧得弯下腰来,成片地歪来倒去,形成一个个稻圈。
思楠吸吸鼻子,“嗯,稻子好香,不是“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怎么没听到蛙声?”
“中午这么热,青蛙也懒得叫了,等到了晚上,那叫得才响咧。”
“你懂得真多。”
午后,两人一起做作业。
爸妈回来吃过午饭,就赶着去地里了。今天村里请的收割机要轮到小菊家,爸妈得去地里等着。等的时间说不准,但收起来很快,一个多小时就能把小菊家的地全收拾完。
只是爸妈总说机器没有人收得干净,让小菊等日头不那么毒了后,去捡穗子回来喂鸡。
小菊想想那些扎人的稻桩子、蚂蟥,可能还有蛇,就有点害怕。
“如果我像你生在大城市就好了,唉。”小菊叹息着。
“没生在城市,也可以自己到城市去啊。”
小菊想起老师写的那句话,那是什么意思呢?难道学好语文真的可以让自己走出农村,走到外面的世界吗?她把困惑说给思楠听。
“原来你擅长写作文啊,那你以后可以当老师,甚至当作家,到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去工作。”思楠的黑眼睛满满的认真和诚挚,小菊觉得说不定,老师就是这个意思呢。
“思楠,你长大了做什么?”小菊对思楠的未来充满好奇。
“我啊,我要做个好妈妈。”
“咦?做好妈妈。”这是什么“未来”?
“一个永远爱孩子,不离开孩子的妈妈。”思楠别过脸去,不好意思地用手擦擦眼睛。
“这……”小菊不知道怎么点评思楠的这个“未来”。
“该去捡穗子了吧。”思楠看看窗外。
到地里的时候正好收割机要开走。爸妈顾不上和两人说话,忙着整理稻垛,要捆起来一担一担挑到门口场子上晒干。
“小菊捡,思楠你别下去了,小心有蛇。”妈妈叮嘱着。
“我就不怕蛇啊?”小菊不满地问妈妈。
“你是地里长大的孩子,怕什么怕。”妈妈说。
爸妈各自挑着一担稻垛往前走,两人都被担子压得连头也抬不起来,特别是妈妈,被庞大的垛子挡得人都看不见,远远地看过去,还以为是垛子自己在走呢。小菊想笑,可是却笑不出来。再看看思楠,却是一脸要哭出来的样子。
思楠脱下凉鞋,提着篮子就下了田,两人好一阵没说话。
“哎呀,真的有蚂蟥,小菊快帮帮我——”思楠洁白的腿上流出血来,她用手使劲地捏着那蠕动的虫子往外揪。
“你越揪它越是往里钻,得拍它。”小菊赶紧在思楠腿上使劲拍打,那吸得圆胖的虫子才掉了下来。
“小菊,生活可真难啊。我还以为只有城里生活难呢。”
两人坐在田埂上,思楠还是惊魂未定,泪珠儿都挂在了眼角。
“城里生活怎么会难呢?”小菊不相信,书里、电视里,城市多美啊,到处是高楼大厦、花团锦簇、车水马龙,人们不是在公园里唱歌跳舞,就是在商场里购物吃饭。
“有太阳的地方就有阴影,你看到的可不是城市的全部。”
思楠说:“农村里,粮食和菜可以自己种,猪自己养,油自己榨,连房子都是自己建的。可是城市里,所有东西都得花钱去买,有时候,一文钱难死英雄。”
“不说了,还是去捡穗子吧。”思楠拍拍裙子站起来。
“你不怕了,刚才看你都要哭了。”
“没学过吗?‘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
“‘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两人一起大声背诵起来。不过小菊心里有点不好意思,就是捡个穗子,够不上“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吧。
太阳落山的时候,爸妈挑完了所有的垛子,两人捡得穗子竟然也堆成了一垛,果然腰酸得直不起来,只得坐在田埂上休息一下。
远方,晚霞染红了大半边天空,小菊家和附近的稻田都被收割干净,只余下齐整整的稻桩,就像整个稻田被剃了个秃头。
几只白色的水鸟飞来,警惕地四处张望后,翩然停下来,施施然在稻田里觅食。
“这就是‘漠漠水田飞白鹭’吧,真美。”思楠目不转睛地望着远方。
“得回家了,我还得赶紧给爸妈做晚饭,要不,晚上也在我家吃饭吧,我做鸡蛋面片给你吃。”小菊说。
“好吧,再晚了,我们今天就算得上‘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了。”
多么神奇啊,被思楠眼睛过滤后的乡村、田野、一事一物都变得美丽而浪漫,焕发出小菊从未见过的神奇光芒。
思楠所说的句子、诗词小菊都学过,可是小菊从未在生活中、特别是在田地、在痛苦的劳作中想起来。
书本世界和现实世界,在小菊这里是绝对分开的,是两个世界。
果然,公主就是公主,哪里是小菊这样的村姑可以比的。小菊这样想着。
那一晚,小菊一家和思楠、思楠婆婆,五个人一起吃面片。
小菊的面片做得特别成功,鸡蛋喷香金黄、面片筋道有劲,连汤也咸淡适宜。
再加上稻子也收到家门口了,棉花药也打过,爸爸妈妈说今年年成不错,大家都非常高兴。思楠婆婆久已不笑,今晚也咧着没牙的嘴,笑了起来。
忙了一天,小菊早早就睡下了。睡前听到妈妈和爸爸说话,依稀是在说思楠。
“思楠婆婆也是可怜,好容易儿子到了城里,成家立业,结果儿媳妇病死了,还欠了一屁股债,思楠爸照顾老婆弄得工作也没了,现在老的小的都靠他养。”
“是啊,城里不比我们农村,什么都得买。听说连思楠的补课费都交不出来,她爸又要忙着找工作,才把思楠送回村里来的。那孩子真可怜,又懂事,像个小大人一样。”妈妈感叹着。
这是真的吗?小菊迷迷糊糊地听着,想起思楠说“生活可真苦啊”,说“要做一个好妈妈”,泪水从双眼不停地流下来,打湿了枕巾,直流到耳朵里去。
那么第二天,第二天见到思楠发生了什么呢?
好多年过去了,小菊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似乎没有什么不同吧,当然没有什么不同,城里来的思楠永远是大家心里的小公主,是小菊最最喜欢的姑娘。
小菊只记得,开学后,思楠婆婆和思楠一起被儿子接走了,思楠再也没回来过村里。但是,和思楠一起经过的那一天,那些小小的、淡淡的事,却永远地留在小菊的记忆里。
因为思楠,小菊再看到水鸟飞过秧田,也想起“漠漠水田飞白鹭”;看到马尾巴草,也会去留心观察下阳光穿透马尾巴草的情形;生火时,她学着去欣赏火苗的舞蹈;喂猪时,也看得出小猪的“可爱”了;走过稻田时,使劲去嗅阵阵清香;遇到难关时,就咬紧牙关,心里默念“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又是好多年去过了,没有成为老师,也没有成为作家的小菊,坐在城市最中心的大厦里,让眼睛暂时离开电脑屏幕,到茶水间给自己泡一杯咖啡。咖啡上的奶沫旋转,多像一个微缩版的、被风吹过的稻田啊。
然后,那些夏天的风和稻田,那个公主一样的女孩,又回到小菊的记忆中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