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山兮海兮»系列第二篇
取材自《山海经·南次二经》
(一)
暮光渐隐,柜山脚下的木屋异常安静。
屋外的藤椅上坐着一人,微风吹拂,竹林晃动,送来阵阵凉意。
骤有马蹄声起,惊散林中飞鸟,丹朱倏然睁眼,站起身来。
“公子,”来人是他的贴身侍卫瞿父,只见瞿父飞身下马,低头作揖,“鲧侯……没了。”
心下气血翻涌,一阵悲恸袭来,丹朱脚下踉跄,瞿父忙上前:
“公子保重身体。”
长叹一声,丹朱并不言语,虽早在听闻鲧窃天帝息壤之时便知有今日,可真真失去这一至交好友,一时却难以承受。
忆起少年时几人携手共游,豪气纵贯天地,何曾想堪堪数年光景,流放的流放,打压的打压,今日鲧客死异乡,明朝何尝不轮到他自己。
也道是,鲜衣怒马少年郎,今不过,江南倦客听落棠。
羽山,四方祭坛。
丹朱长身玉立,瞿父、狸力、长右、猾怀几人并身在后,朝羽渊的方向拜了三拜。
“公子,”瞿父道,“当日鲧侯受舜所派兵士追捕,誓不留骨于那伪帝,跃入这羽渊中……”
“舜帝为今天下之君,何来伪帝一说。”丹朱打断了他,声音竟是少有的严厉。
瞿父一愣:
“是……让众臣诧异的是,舜帝竟亲自收养了鲧侯的遗腹子,取名为禹,听说还喜欢得很。”
丹朱沉默不语,半晌方开口:
“帝的心思深广,岂是我辈所能揣测。”
狸力几人互相看了看,心下狐疑,不知他们的公子怎的突然对舜如此恭谨起来,难道是受鲧侯之死的刺激?思索片刻,狸力道:
“公子不必担心,只怕舜帝也是听了那个传说才会如此伪善,此地山民说鲧侯跃入羽渊后得天神保佑并未死去,而是化作黄熊守卫南方众民,舜帝的兵士也确实未找到鲧侯尸首。”
当初鲧不忍百姓受洪灾之苦,私窃天帝息壤欲填水患,只可惜非但无功而返,还使舜有了为平天帝怒而追杀他的理由,眼看鲧如今化作黄熊,似乎又得封神之兆,呵,真不知命运这个东西,是掌握在谁手中。
丹朱微微阖眼,他真是倦了,倦了这无尽的追逐,似乎不过一场场被操纵的游戏。
“谁!?”
身后传来一阵骚动,丹朱斜睨一眼,只见几个侍卫押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哼,竟敢偷上祭坛,胆子忒大,推入这羽渊,正好为鲧侯献祭。”瞿父的语气冰冷。
一双慌乱的眼睛来回逡巡,撞上众人拥簇中那高贵的锦衣公子。
“等等。”丹朱缓步上前。
“公子小心,怕是刺客也说不准。”瞿父伸手相拦。
“我若能被这么瘦小的刺客伤着,怕也是不配做你们的公子的。”丹朱笑道。
那瘦削的脸庞脏脏的,偌大的双眼死死地盯着他,有恐惧、无助,还有佯装的勇气与狠戾。丹朱笑了,这份假装,他太过熟悉。
“你为何要偷祭坛,可知这是不吉利的?”丹朱轻声问道。
那小偷别过脸去不回答,丹朱便耐心等着,兴许是被盯得不好意思了,小偷憋红了脸终于冒出两个字:
“饿了。”
“哦?”丹朱抬眼朝狸力招了招手,“给这男孩寻点吃的,让我辖下子民挨饿,是我治国无功了。”
小偷迟疑着接过狸力递来的糕点,才支支吾吾地说:“我不是小孩子…我也不是男的…”
正要转身离去的丹朱停下脚步又打量了小偷一眼,此刻那双惘然的大眼里闪动着的,竟是少女特有的澄澈,丹朱心下微动,却只是淡淡道:
“既然是姑娘,那就更不要做小偷了,太危险。”
“公子,”小偷突然扯住丹朱的衣角,似乎鼓起很大勇气,“让小雕跟着您吧!小雕会做很多事,会好好伺候您的!”
丹朱朝剑已出鞘的瞿父摇摇头,道:
“我不需要侍女。”
“那……那小雕就作厨子!”少女迫切而慌张地说道,“小雕很会烧菜的!或是帮您洗衣服……”
“为什么想跟着我?”丹朱道。
“小雕没有亲人了,也没有人肯收留我,小雕一个人在山上呆太久了,只想有个屋子安稳地睡觉,可以…吃一顿饱饭……”小雕嗫嚅着,声音越来越小。
“公子,该走了,”狸力咳了几声,小声道,“纵您放过这丫头,也万万不能将这样来路不明的人放在身边。”
“说得不错。”丹朱点点头,小雕的眼里霎时充满失望。
“那便作我武艺的陪练吧。”
小雕难以置信地抬头,看见丹朱戏谑的神情。
“这可是很苦的,稍不留神小命就没了,你敢吗?”
(二)
“公子你这一剑力道不够,是杀不死敌人的!”小雕背着箭囊站在竹林外叉着腰。
看着她一派严肃认真的模样,丹朱不禁觉得好笑,接过瞿父递来的方巾擦了擦汗,方开口道:
“没想到我带回来的这个陪练还是个行家,我看瞿父你什么时候跟她比试比试,还不定谁更厉害。”
“小雕姑娘的箭术精湛,”瞿父也笑,“只怕我还近不了身就一命呜呼了。”
“瞿大哥是三苗数一数二的勇士,我可不敢和他打,”小雕盈盈笑道,俊俏的脸蛋满是俏皮的神色,“公子你的水平可就不敢恭维了!”
丹朱哑然,片刻方莞尔道:
“你这丫头淘气得很,当日在羽山倒是不显山不漏水,可知差点便被投进羽渊喂熊啦!”
“公子身边有这么多高手,要是被当作刺客可就没命了,”小雕扔了一壶水给丹朱,嘻嘻笑道,“我听说公子心地最是善良,便想不如博一把,兴许公子可怜我就还有机会呢!”
“胆子可真大,”丹朱道,“那你为什么非要跟着我呢?”
“我不是讲过吗,”小雕咕哝哝喝完自己的一壶,“跟着公子就有好饭好菜,这就是我的毕生所愿啊,公子你从小没饿过可不知道饥饿的滋味……”
丹朱眸色一闪,小雕仍是兀自讲个不停,讲她从小流浪江湖的经历,为了打猎以及跟虎豹争食而不得不练就的一身箭艺,讲她曾被洵山的䍺奶奶收留的日子,虽然这故事已讲过多次,但每每一想到䍺奶奶烧的一手好菜,小雕就流口水。
“虽然我自认自己学到的厨艺也不差了吧,但离奶奶总差那么一点。”小雕懊丧的样子让丹朱觉得好笑,出言安慰:
“你烧的菜比大王宫里的厨子要更好吃。”
“大王宫?”小雕眸子一亮,“我听说大王宫是顶顶豪华的地方,公子去过吗?”
“咳咳…”瞿父突然打断了小雕,“就你话多,还不赶紧烧菜去!”
“哼!”小雕撇撇嘴,“当初是谁生怕我的菜里有毒不让公子吃,现在天天催着我下厨。”
看着小雕的背影,丹朱收起了笑容:
“去洵山查过了?”
“是,”瞿父应道,“小雕三年前流浪到洵山,被一哑巴老妇人收养,之后再也没离开过。那时公子还没到三苗,她应该确实只是一个流浪儿。”
“那老妇人什么来历?”
“自幼生活在洵山,天生无口,但甚是和善,村民对她印象很好,皆叫作䍺奶奶,只是前不久患病过世了,小雕在那之后也离开了洵山。”
丹朱点头,不再言语。
夜凉如水。
月光穿过竹影,斜照着静谧的木屋。
小雕搂着一袭袍子,依靠在门边,昏昏欲睡。
一个踉跄,把瞌睡虫吓没了,也将丹朱从沉思中惊醒。
他放下手中石子,笑道:
“困了就去歇着吧。”
“不困……”小雕揉揉眼嘟囔着,把袍子递给丹朱,“公子, 该加衣了。”
桌上放了好多小石子,尽是圆滚滚的,有的涂上了黑色颜料,小雕不由得多看了几眼,丹朱见她好奇,道:
“这是漆吴山采的搏石,我用来作一种叫作‘弈’的游戏。”
“游戏?”小雕一听来了精神,“小雕也要玩。”
“它的规则很简单,但是变化无穷,你确定要试试?”
“不就是两种不同的石子围来围去的嘛, ”小雕嘻笑道,“既然有游戏那便有输赢,这样吧,如果我输了,公子就喝酒,好不好?”
“这是什么规则,”丹朱好笑,“那……我输了可得你喝!”
“好!”
渐深的月色里,只见丹朱慢慢地讲解,小雕却不按规则乱吃子,惹得他啼笑皆非,纵是如此,他的黑子仍一步步包围攻陷越来越少的白子,有条不紊,逐步倾覆,直至,一子不留。
“公子好狠心呐,”小雕撇嘴,“宁愿罚酒也不怜香惜玉。”
丹朱斟了一杯酒一饮而下:
“弈局如战场,怎留得半分情面。”
玩了几局小雕总是很快落败,她也没了兴致,直嚷着自己也要喝酒,丹朱由着她,一来二去的,两人竟是渐渐喝得多了。
“公子你常常玩这个游戏吗?”小雕眼神有些朦胧,只是笑,“为什么我没见别人玩过?”
“这个游戏,是我父亲发明的,他教给了我,”丹朱道,“自从我离开他,也没人再陪我玩了。”
“你离开他,你为什么要离开他呢?”小雕舌头有些打结,“小雕要是有爹娘,就一定不要离开他们,但是小雕从小就没有爹娘……”
“小雕,”丹朱的语调变得缓慢,似乎追忆着什么,“你问我有没有去过大王宫,我……自幼便长在大王宫……”
“啊,”小雕眸色清亮了些,“我想起来啦,我们三苗国国主丹朱公子的父亲,可是大名鼎鼎的尧帝呢!可是我听说……”她小声嘟囔,“尧帝……不要公子了,公子才会到这遥远的三苗来……”
丹朱的眸子闪过一丝痛楚:
“是啊,他不要我了……”
时光一下回到了两年前,大王宫的门无情而坚决地向丹朱闭上,他跪在高高的城墙下听旨:
“授舜,则天下得其利而丹朱病。
授丹朱,则天下病而丹朱得其利。
终不以天下之病而利一人。”
自此,舜走向那高高在上的王位,公子丹朱,远赴华夏中人闻之色变的三苗。
“公子,别喝了。”小雕夺下丹朱的酒壶。
“小雕,”丹朱道,“我连喝酒的自由都没有了吗?”
小雕一愣,将酒壶递还给他:
“公子贵为国主,当然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你错了,我从来就没有自由过,”丹朱倚在塌上,显是累了,“我在大王宫时便没想争帝位,现在的我也不想为那虚名挑起战火,可是我……从来就不能自己做主。”
小雕握住那双微微颤抖的手:
“公子,若是累了,就不要再做了,可以吗?”
“可是小雕,人不只为自己活着,我要守护父亲的子民,守护三苗,也要守护你啊……”
丹朱的笑容有些缥缈,只一瞬,他便已沉沉睡去。
看着他毫无防备的睡颜,小雕的心骤然收紧,他在所有人的反对声中收留了自己,从来没有怀疑过她,而今时今日的坦诚,怕是对瞿父都没有过,他的那声守护,像一张温柔的网,竟在那一刹那,令她无处遁逃……
(三)
“公子,现在不可回王城啊!”
狸力、长右等一众臣子跪倒在地,神情凝重。
“父王去世而我不回去奔丧,岂不向天下坐实了‘不孝’的骂名?”丹朱一袭素衣,面无表情。
“舜帝的阴谋早已不是一朝一日,公子何必急在这一时为自己洗刷冤屈?”长右愤愤道,“连尧帝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公子一直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此般回去,岂非自投罗网?”
“你们认为,我只要不动身就无事了吗?”丹朱道,“舜帝亲下王命诏我入王城奔丧,我若不去,是不孝,更是不忠,三苗若因我一人,遭十万大军的讨伐,作为国主,这是对我的子民不仁,我又有何面目再去面对他们?”
狸力等人不再言语,心中却是深深的焦虑,半晌,大将猾怀铿锵有力道:
“既然如此,公子放心去王城便是,若有不测,我们便提前发兵,势必平安迎回公子。”
“公子为何不带小雕去王城?”小雕皱着眉头。
“此行凶多吉少,你便待在三苗吧,”丹朱道,“若是我们回不来,你便自由了,别担心,我会吩咐狸力为你准备些钱财,你不会再饿肚子。”
“我才不怕饿肚子呢,”小雕眼眶有些红,“我要跟着公子。”
丹朱见小雕咬着嘴唇,执拗而坚定的样子,紧锁多日的眉头突然舒展开来,淡淡一笑:
“也好。”
丹朱一行人数不多,瞿父几名侍卫多是寡言之人,一路上唯有小雕一人与丹朱谈笑,她流浪多年,对沿途山川的熟悉远甚于他们,时不时提议带他们走小径,每当这时瞿父便出言阻止,丹朱却总应允由小雕领路,宠溺的眼神一不小心,便让小雕红了脸。
一日,众人行至浮玉山,半夜,熟睡中的丹朱恍惚听见有人叫他。
“公子,公子……”原是小雕在轻摇着他,见他醒了,轻声道,“你能陪我去个地方吗?”
“待会儿天亮了再去吧。”连日赶路,丹朱觉得困乏。
“天亮了就来不及了。”小雕央求道,见丹朱无奈地站起身来,才展开笑颜。
向一旁亦惊醒的瞿父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不必跟来,丹朱随着小雕,在夜色中向山顶走去。
“就是这里,”小雕拍手道,“公子你再睡半个时辰,到时我再叫你。”
“究竟是什么这么神秘。”丹朱笑道,瞥了一眼小雕满当当的箭囊,合上了眼。
黎明的微光一点点透进丛林,树叶的清香中开始传来阵阵鸟鸣,一阵肃杀的气息倏忽而至,丹朱听到利箭破空的声音。
一旁的灌木传来窸窣的动静,丹朱睁眼,面前竟躺了一只牛状虎尾的动物,身上被箭射中的地方汨汨流着血。
小雕从一旁蹦出来:
“好险好险,差点叫你这头蠢彘伤着公子,今天叫瞿父烤了你!”
“你一直在旁警戒吗?”丹朱对那彘的兴趣却不大,只是看着小雕。
“也差点睡过去了,这怪兽叫彘,最喜欢吃人了,”小雕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哎呀,时刻到了,别错过了!”她抓起丹朱的手向前跑。
浮玉山是附近山脉中最高的山峰,从山顶望出去,朦胧雾气中,壮阔之余添了几分秀美,山的北侧,是一汪澄澈如镜的湖泊,初生的阳光泛起在水面上,粼粼闪动,静谧中涌现着无限的生机。
“这便是大湖具区,”小雕轻声说道,“这些天公子你虽然不表现出来,但我知道尧帝死了,你心里是难过的,小雕以前在浮玉山时最喜欢来这儿看日出了,一看到这般景色,什么烦恼都忘了,公子你喜欢吗?”
云雾渐散,红日如暖炉开始照耀人间,照进这晦暗的山林,照进那疲惫困倦的心灵。
“喜欢。”
丹朱微微一笑,握紧了手心中的另一只手,那只手有微湿的汗,有长年握弓的茧。
(四)
大王宫宫门。
丹朱望了一眼高高的城楼,他终于还是回来了。
曾经,他被抛出这权利的中心,如今,等着他的是,又是怎样的风暴呢?
“公子,我……”小雕欲言又止。
“你不必跟着了。”
小雕松了一口气,片刻,却又察觉出些许不对劲,急忙开口道:
“因为我……没进过大王宫,有些害怕……”
“舜帝见我平安抵达王城,是不会放过你的,”丹朱淡漠地注视着前方,“你放弃了太多杀我的机会,小雕,谢谢你,你走吧。”
“公子……”小雕难以置信地望着丹朱,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此时无论说什么,都是无力的。
城门徐徐打开,丹朱头也不回地驭马向前,小雕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消逝在甬长的石墙中。
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呢?既然知道她是舜帝派去的谍者,为何又对她如此坦诚?
泪水一下子涌上眼眶,她不知道自己该上哪儿去,茫然失措地任凭马儿在城里游走。
骤听得前方传来熟悉的马嘶声,小雕心里一凛,凝神望去……
“小雕姑娘,久违了。”舜帝手下谍密机关的首领——黑蝮,带着一丝诡秘的微笑,似乎侯她多时了。
曾经用来训练的场地,成了今日幽禁她的地方。
“小雕啊小雕,你在丹朱身边的谍报工作做得不错,帝分明已答应,只要让他别活着抵达王城,就提拔你做副首领,”黑蝮玩弄着自己的长鞭,语气可惜,“你倒好,不仅自己下不了手,还带他绕开了我们设置的多个埋伏,小雕,你在谍密这么多年,应该知道背叛的后果是什么?”
“知道,”小雕冷笑,“我就这一条贱命,黑蝮大人拿走便是。”
“这么俊俏的丫头,就此死了岂不可惜?”黑蝮冰凉的手指刮着她的脸,“小丫头被那翩翩公子迷了心窍也是难免,只是我好奇的是……莫非丹朱对你……也有了几分心思?”
小雕瞳孔一缩:
“黑腹大人想多了,丹朱公子身边佳丽无数,小雕的身份亦被识破,只怕反倒被利用了而已。”
“啧啧啧,小雕,你这话可就有趣了,”黑蝮笑得更深,“难不成你以为丹朱身边我们就只安插你一个谍者?有趣就有趣在,丹朱到了三苗后,几乎不近女色,那你刚才的话,又是在掩饰什么?”
小雕原已苍白的脸庞泛起微弱的红色。
“别害羞呀小雕,”黑腹语调悠长,“丹朱对你果然不一般,既然如此,你确实不能死得太早。”
每一日,黑腹都会派人来向小雕告知与丹朱的情况,那些曾和她一起在训练场上流血流汗的人,如今都只有一张冷冰冰的面孔,可小雕知道,他们的冷漠下都藏着一丝恐惧,恐惧着痛苦与死亡,恐惧着明天的到来。
曾经,她也日日生活在这样的恐惧与不安中,可现在,知道死亡近在眼前,她反倒不怕了,因为她知道她为何而死,那是她心甘情愿的,想到这,她笑了。
只是不知公子,可否平安回到三苗。
在山野,她可以抵御灾害,击败野兽,可是朝堂上的事,就不是她能理解的了。
但至少,公子既已到达王城,想必舜帝是不会公然下毒手的,听说这几日公子受到舜帝的礼遇,今日带来的消息更为奇怪,舜帝竟当众宣布要让贤,令公子称帝!
但小雕知道,以舜帝的性格,事情绝不会如此简单。
果不其然,舜帝此举掀起轩然大波,上至众臣,下至百姓,无不涕泪交加地哀求舜帝不可违背尧帝遗命,不可弃天下苍生于不顾,更有甚者,列举丹朱七大罪状,似乎若是这天下交于丹朱,黎民将置水火。
“少时沉溺山水游戏,不学政事,是背民。
结党营私,与叛侯鲧等交往过密,忤逆天帝之命,是逆天。
放于三苗不思悔过,任命狸力、长右等奸邪之徒大兴土木,致天怒人怨,洪水泛滥,是为不辨忠奸。
招降曾屠我中原百姓的三苗首领猾怀为大将,大征兵士以图中原,是为忘祖背德。
……”
小雕闭眼听着黑蝮戏谑的语气一条条道来,心中哀怒交加,分明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但是,有谁,会听到她微弱的呐喊呢?只怕,四海之内,都在讨伐着她的公子,只怕,千年之后,丹朱这个名字,只是史官笔下淡淡的,不屑的一笔。
眼前突然浮现出丹朱那倦怠而哀伤的笑容,小雕心如绞痛,眼前一黑,竟吐出血来。
黑蝮嗤地一笑,仿佛对他来说十分有趣,对小雕道:
“我看照这样下去,不杀掉丹朱实在不足以平民愤,”他无视小雕恨恨的目光,“但是舜帝仁慈,怀念尧帝恩德,想给丹朱一个机会,只要他将三苗交出来,就放他一条生路,但这个公子也真是固执,什么话也不说,小雕啊,你说他会不会怜惜你一命说些什么,毕竟你对他来说,也不一般嘛。”
“大人实在高估了小雕在公子心中的地位。”小雕拭去唇角血迹,冷冷道。
“高估不高估,可不是我说了算,只是我从来不敢低估小雕姑娘的能力,若想你的公子活命,那就撬开他的嘴,否则,你便为他陪葬吧。”
(五)
小雕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答应黑蝮,她甚至并不相信舜帝的承诺,但万一呢,若是有万一的机会呢,公子便可以脱离这些束缚,拥有他想要的自由了啊。
“来了。”丹朱在见到小雕的那一刻,只是淡淡地一笑,没有期待,也没有惊讶。
小雕涨红了脸,想说的话此刻一句都说不出口。
“本以为让你离开便可以了,没想到以你的本事也甩不掉他们,”丹朱一边斟茶一边说,“不过说不定你并不想离开谍密,倒是我想当然了。”
“不是这样的公子,”小雕急道,“我……我……”
丹朱眼中露出狡黠的神色,小雕方知他在和自己开玩笑,心中一暖。
“喝茶吧。”
小雕坐下,发现丹朱面前竟摆了一盘博石,见他在这样的处境下仍有下棋的兴致,难免讶异,但又一想,不错,这就是她的公子呀。筹措得那么认真的说辞,突然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了。
“陪我玩一局。”
“恩。”
小雕下得很认真,比以前每一次都用心,以前她总觉得这不过是一场可以重复的游戏,今日这一场,或许是最后一次了。
“公子你……输了。”第一次赢,小雕不知道该不该高兴。
“是呀,我输了。”丹朱笑吟吟的样子让小雕有些出神。
“公子可是故意输给我了,”小雕缓过神来,也笑了,“我可记得公子说过博弈是不留情面的。”
“可如今我也学会认输了,”丹朱道,“输了的我,还是你心中那个公子吗?”
小雕一怔,酸涩与欢喜一起涌将上来。
不等小雕回答,丹朱握住了她的手,缓缓道:
“小雕,对不起,我没能守护得了你。”
小雕笑着摇摇头,眼泪却不自觉地流了下来,丹朱抚摸着她的脸庞,眼神温柔而悲伤:
“舜帝与我交易,若我能将三苗的情况全盘托出,他便对所有人宣称我病故,让我们悄悄离开,我将不再是公子丹朱,你也不再是他手下的谍者。我从幼年时唯一渴望的,便是自由,他了解我父王,也了解我,但是,用三苗臣民换来的自由,我不想要。”
顿了顿,他又道:
“我与猾怀的情谊是多年前游居三苗时结下的,这也是三年前他处心积虑放逐我于三苗的原因,连你,都被早早地安排到三苗。”小雕听到这里脸一红,丹朱摸了摸她的头。
“他以为通过我,就终于能够掌控他眼中的蛮族,而这种充满野心与控制的掌控,对三苗的百姓来说,会是一场灾难。”
“可是即使公子告诉了他,以舜帝的狠辣,怎会真的放我们走?”对这个问题,小雕一直不解。
“因为我手上,有着父王传位于舜帝的真相,我的身边有他的谍者,他的身边何尝没有我的安排,”丹朱轻声道,
“只是这一切,已经不重要了。父王已病故,到王城来的一路,我见到华夏部落的百姓在舜的治理下安居乐业,他亦颇受臣民爱戴。我想,只要三苗不落入他手中,这一局,就算我输了吧,只是……连累你了。”
丹朱的眼里有些许歉意。
小雕摇了摇头,此时才明白了一切,原来自己不过是舜帝手中的一枚小小棋子,他没有高估自己,却低估了公子,小雕温柔地注视着丹朱,她知道自己不用说什么,他会懂自己的心意。
三个月后,公子丹朱因忧郁成疾,病逝于大王宫。
丹朱的侍卫瞿父受公子之命回到三苗,三苗自成一国,与华夏部落签订盟约,互不攻讦。
后来,柜山丹朱公子曾居住的木屋边,常出现一只大鸟,赤红如血,其名为鴸,它的身边常围绕着一只小兽,名曰盅雕,亦常出没于三苗边境鹿吴山,若是有坏人鬼祟,便逃不掉它锋利如箭的角。
三苗百姓传言,那鴸是曾经的公子丹朱的化身,而小兽盅雕,则是他忠诚的侍女。
他是华夏的王子,却从生到死,都守卫着三苗的国土,守护着这一方百姓。
(本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