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改革开放初期农村土地承包到户,我的老家,坐落在陕西的东大门——商南县的试马镇红庙村,出现了极具活力的一段时期。那个时期,我家老宅场院的对面,有政府谋划与引导,在20世纪80年代,建起了一座机砖厂,以“红庙”命名。之后,红庙砖厂便熊熊燃烧了30多年,为红庙的土地补了钙、积了金。
红庙砖厂生长了我纯真的年华,生长了我与亲人的情感。我们平凡家族与红庙砖厂的故事,多年前就让我体会到:“做砖要敬畏泥土,做人要烧制成色”。自此,我也觉得历史如同一座大山,则我们平凡家族,西庄故事以及红庙砖厂的故事,就是其中的一片土壤,一个生动的切片,折射和浓缩着历史的“标本”。
红庙砖厂建成前,红庙村里一直在发展种植业和畜牧业,可以追溯到20世纪60年代,商洛军分区从机关、独立连和各县中队抽调解放军战士,投身试马公社红庙大队兴办农场。经过专业勘测与严谨论证,红庙砖厂于1988年建成后,几年间就形成了上千平方米的面积作为砖场去放置成型的末烧结的砖坯;后来再经过人力车运送风干的砖坯到砖窑烧结,随即出窑的长方形红砖,一车又一车运往商南各地,以及丹凤县,西峡县,满足城市建设工程的需求。红庙的西庄里至少有150人投身在砖厂拉砖坯,他们当中有十几个人是子承父业。他们一天可以拉上32车或者28车砖,他们的面孔为红庙村14个组,如今有480户人所熟悉。
在模糊的追忆中,进入21世纪的第一个五年里,有许多个日子里,我也动作勤快地在红庙砖厂里盖过草帘,在砖窑上烧过煤,为拉砖坯的爸爸推车,为得挣五块钱而去卸一车煤的妈妈送铁锹,还为冒雨抢盖砖坯的奶奶打下手,帮助爷爷给砖厂贴对联。在平直的砖场,我奶奶爷爷,母亲和小娘,我和堂弟,还有邻居婶婶也有赶在该死的暴雨来临前,相互协作,一人弯腰捡砖,另一人盖油纸。
我知道的,韩家五代——第一代我的老爷是一流的村长,参与过红庙砖厂的建设;第二代我爷爷,二爷,小爷,两个小婆,以及我婆都是砖厂优秀的制砖工与护砖人;第三代我父亲是砖厂杰出的拉坯、出砖人,小大则是砖厂变为茶厂之后出色的建筑工;第四代是我及堂弟自小就在长辈影响下,奔忙于砖场捡砖,盖油纸;第五代我的闺女正咿呀学语时就拎着篾筐去废墟的砖场除杂草,摘野菜。
我老爷,也就是我爷爷的父亲。我见过他的一张老相片。相片里他个头瘦高,腰杆笔直,挺直的鼻梁,宽阔的额头,眼睛有神,目光坚定。由相片周围的树,道路和砖坯判断,我认为那九十年代厂里的砖场。那年头,照一张相片不容易,只有逢重要节庆,普通人家才会穿上盛装,在摄影师的镜头下,定格瞬间的永恒。
老爷为何会在砖厂拍那张照片,我无法追溯原因。但通过那张照片,我了解到老爷是一个饱读诗书,十分心善,开明而智慧的乡贤。民国期间,他从上红庙搬到了西庄居住,不仅兼顾了家庭职责,还带领我们家族振兴了西庄。
他老人家严格教育子女,要求子孙们克勤克俭,知书达理,品学兼优。在他的养育下,我的爷爷们不仅书读得好,牛放得好,地里的生,洋芋,高粱都照料俱佳。
每一个家庭,都有自己的核心价值。老爷为爷爷做出了榜样。在“红庙村善行义举榜”上,有如此介绍我的爷爷——他勤劳朴实,宽以待人,善待邻里,乐于助人,实事求是,说实话,做实事。他一直是村里有名的“热心人”“好心人”。
对此,我更深信我们家风影响。家风的形成,是一点一滴累积,一代一代传承下来的,不可能一蹴而就。爷爷也为父亲做了很好的模范。在我父亲短暂一生中,他“割草放牛喂猪又挖地,收麦扯面砌墙也盖房。筛沙和泥是夙夜在公,剪枝接木为时年来果。”在西庄里,他扯面,砌墙,嫁接果树,种小麦,掰玉米,挖洋芋,牉杂草,每一天都闲不下来。在葡萄厂,石子厂,砖厂,重活累活脏活抢着干。
我的母亲让他歇歇,而他只是一笑后接着做嘢。做嘢,广东话,做事的意思。父亲埋头做嘢,把老宅楼房落成后,又越发地拼,一脸着迷的神情,早出晚归,为了工作,他骑着自行车跟随村里搞建筑的包工头廖叔与韩叔走过了很多村庄,一套砌墙工具,把一幢又一幢楼房平地起。那些建房的砖,多数来源于红庙砖厂。
在村里搞建筑,在砖厂做工,父亲把自己最激情澎湃的年华,最黄金青春的岁月都奉献给了西庄。一日收工回家,他在电视上忽然看到我参与一个活动的出镜画面。他向我提起这个事时,那一刻由衷的欣悦和自豪,至今都让我难以忘怀。
不过,“我拉回来的!能砌墙。”自窑膛拾来的焦砖,经父亲一番加工,变废为宝,化成家中建筑好料时,他告诉我这句话后,无比快乐的心情更让我难忘。
因为父亲捡了废旧焦砖,一个人砌了新猪圈,没几年,两头长膘的猪或直接卖掉或杀猪人上门拾掇出了漂亮猪肉卖掉后,家里多多少少有额外收入,生活条件逐步改善。他用勤劳创作了属于自己的财富,这财富里,有汗水有辛劳,也有他积劳成疾,身体日渐脆弱,最终陷入病痛危机,无心饮食,跑不赢死神脚步……
不消多说,我父亲埋头做嘢,也在为我做表率。他与爷爷一样,全心全意为自家人,为邻居,然后为外面的人。一点一滴累积,一言一行形成的家传,让我知道祖先和子孙具于我一身,需小心翼翼地加以呵护,并发扬光大。此时,远在他乡的我不禁想到,自己女儿多年后理解我们家传,自然也要从家族长辈与砖厂故事中挖掘那些精神传承:奉献,工匠精神,包容,施惠(惠家,惠子孙)品质。
二〇一六年,红庙砖厂拆掉后,问题也来了。包括我爷爷在内,村里的一些大爷与大婶们,最头疼的是收入问题。过去的三十多年里,红庙机砖厂不仅带动了商南,丹凤,西峡(河南南阳市下辖县)上下产业链经济的发展,比如建筑业便吸引了廖叔、韩叔等有为青年组成的包工队以盖房为业而发家致富。另外,也为孙家岭、柳树畈、上红庙、西庄、下红庙,南泥湖等地带来超千人就业岗位。
失去了在砖厂的工作岗位,找不到更多就业机会,更多的老汉与大妈彻底闲了下来。他们更喜欢坐在一起唠嗑,盘点村里谁家的庄稼与韭菜肥。多年前,她们大概晨早六七点钟,就赶到机砖厂,开始制砖,拉砖工作,她们与方方面面的人交流,干的体力活再累也开心。如今的砖厂没了,大家真正不适应的是,少了个挣钱的场所与交际场,就像一个人很想开口说话,却没了对象,总有些难受。
廖叔就是如此。年轻时,他身体强健,体力忒好。一大车,又一大车,几百斤砖坯装好了,他双手握紧车把手,出发了。步行到了晒坯空地处,个头瘦高的他停了下来,坐在车把手上,安静地看着他人弯下腰杆,动作麻利,卸砖。
他们说几句玩笑话,扯几句闲话。不大会儿工夫,一大车湿泥砖胚就整整齐齐垒在砖行间。然后,廖叔接着去拉下一车,晨早一直干到了天黑,看不见了路,才收工。我见他穿在脚上的解放鞋,鞋尖都破了,他还在将就,不舍更换。
我印象中,廖叔的话很少,在我们友谊持续的时间里(那段友谊大概持续了几年),他喜欢到我们家串门。有时,他端着饭碗,一个人蹲在场院地吃,母亲拿给他板凳,他二话不说,一屁股就坐上了。父亲递给他锅盔,他接来,便直接丢到自己碗里。饭罢,他一声不吭,起身就走。有一年,我拖行李箱经过红庙小学的路边时,根银叔看见了我回来了。我给他打招呼。他一笑之后,转身走了。
我回到家门口,不承想,他赶我身前,去秧田里唤回了我母亲。而更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二〇一四年的八月,在西庄的大凹坡地,没有人叫廖叔去帮忙为我父亲修墓背石头,而廖叔去了。听人说,廖叔一个人背了好几趟,衣服湿完了。
廖叔没有成家,我不知道他什么时间还能成家?!多年来,他与其父和姐姐、姐夫住一起。他的父亲病逝后,我看见廖叔哭得无比难过,他双手抱着父亲的床头草,走到河边,看着它烧了起来,他跪在碎石与沙铺成的地上,眼睛水直流。
砖厂拆掉后,廖叔没什么事情做,没有挣钱的活干。听说他一个人步行了十几公里,跑到城里逛超市,却不买任何东西。然后,他又走回了西庄。他穿衣服更不讲究了,明明夏日,他还穿着一件厚西服,而且脚上的解放鞋,尖都破了。据人说,廖叔老实过了头,不经人待见。他口才不好,并非口吃,他说话没有逻辑,说话没有人会当真。不过,“鸟在天上乱叫,人在地下胡说,谁也听不懂谁。”
在西庄里,我上一次见到廖叔,还是三年前。岳父帮助我家老宅扩建卫生间期间,我请廖叔帮忙运几车砖,他高兴极了。只是,他拉了两车就没拉了。那日,我记得岳父有告诉我说:“不要亏待老实人!”我把钱给廖叔送去时,母亲叮嘱我,要把钱给他姐手里。然而,廖叔的姐坚决不收那份钱。我送去,她又送回。
红庙不可缺少廖叔这样的人,像根廖叔那些人离开红庙后,远在他乡的我也不禁想到,如果“生态优于大树”,红庙有一个好生态,就像热带雨林,有大树,有小草和灌木,都可以一起发展。即便没有砖厂活干了,像廖叔那样的人还能忠实地守着土里讨生活的传统,幸福地生活在西庄,吃得更好更健康,挣得更多更富裕,多好。遗憾的是,商南的养老院,成为了廖叔的家时,在二〇二〇年后。
2022年11月6日,于广州荔湾。
作者简介:韩磊,陕西商南人,大学毕业后转战过两家报社。文字散见《人民周刊》《南方周末》《文化艺术报》等刊物。著有小说《御征策马为君亡》《白色的板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