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维与她的小屋
□程文敏
大约七八年前，维维就习惯独来独往了。单身日子挺美的，谁也不碍着谁。不是吗？人要避免庸俗，最好享受孤独。
在木鱼镇花坪村北面山麓，云雾茶园终结而原始森林开始的地方，准确地说是两株千年银杏的庇荫之下，她将一栋几乎废弃的山民老屋，修葺成落花满庭的隐居之所。
原先的老房子不细说了，屋顶披着黑瓦，青砖砌成墙体，地角拐弯长满青苔，因为长时间没人居住，正在迅速破败，所幸不至于垮塌。当她看到滴水屋檐下，石阶生出一排整齐的小坑，小心脏便跳将出来，血液霎时升至沸点，被这柔软的卖相击中，变得毫无抵抗之力，如同怀春少女向翩翩少年投降。哪怕采茶妇要价委实不低，她也没有还一分钱价，第二次带足现金十六万，见面直接付讫。
好胚子拾掇一下，自会出落成美人。老房子的根基不差，就看怎么妆扮了。请来几个泥瓦匠，也用不着什么图纸，直接按原始设想打造。以主屋为中心支点，左边增建一方亭榭，取名“望云台”；右边新挖半亩方塘，唤作“揽月池”。又买来朱红色乳胶漆，配上细砂粒制成涂料，将墙壁涂得红彤彤的，像古代宫墙那样夺人视线，掩映在青山疏影之中，远远望去就像一帏祥云彩霞。
接下来要遍植绿株，广种花草。这是维维的拿手好戏，无须旁人掺和。入门处对称地种上两盆散尾葵，墙角处分别种上佛肚竹和芭蕉，靠窗边栽上桫椤、合欢、桂树和石榴，庭院前移植白玉兰、腊梅花、夹竹桃、垂丝海棠，旁边又套种凌霄、牵牛、金银花，后院坡地种满郁金香、大丽菊、夜来香、彼岸花等，池边种上木槿、蔷薇、欧月和垂柳，水面养上睡莲、王莲、水葱、泽泻。这下什么都齐活了，那画面太美你不敢看。
那一簇叶片，染了山岚的灵气。那一丛梗茎，受了天空的封印。那一朵花瓣，淬了时光的毒药。
随便什么智能手机，只要像素不是太渣，随手拍下几张，无需美颜P图，发到微信、微博上，便会引来一大波点赞，还有转发和围观。这些光影流年，不过是生活点滴，于她再寻常不过，在文艺青年那里，竟成了活广告。
两三年光景，小屋周围长满绿植，但凡有些许空档，维维就会填上盆栽。侍弄盆景不失为乐事，不过她拒绝人工盆景。她决计不会虐待植物肢体，无法忍受把树干拧成麻花状，将树干穿肠破肚千刀万剐，对枝叶进行打磨和烧灼，把树皮弄得遍体鳞伤，等到扭曲和疤痕形成，再来美其名曰鬼斧神工。那种戕害天性的工艺，与给女人裹小脚有什么两样？怎么还能大行其道，而不能够被阻止，被唾弃？
要说维维的盆栽，全是野蛮生长。有草本，有木本，有观叶植物，也有常见花卉，如文竹、吊兰、芦荟、绿萝、虎刺、龟背竹、铜钱草之类。不过，最上心还是养兰花，这种偏爱简直没办法。什么蕙兰、珠兰、笋兰、建兰、墨兰、寒兰、宋梅、集圆、扇贝兰、文心兰、石斛兰、独占春、唇舌兰、竹叶兰、贝母兰、足茎毛兰、金佛山兰等等，几十种、百余钵一溜摆开，绕房屋三圈。头次看见的人都会被震到，用尽夸张表情表示膜拜。维维只是笑笑，并不告诉他们，其实还有不少罕见的名贵品种，如鹤顶兰、猴面小龙兰、角蜂眉兰、麒麟火焰兰等，在其有生之年未必能尽收囊中。
维维虽有些积蓄，但并不丰厚，既要买房置地，又要装修打理，几乎都砸在这处住所。不得已，她还得谋生计。在这神农架木鱼街，长年游人如织，不分淡旺季，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多人。难怪驴友说，世界那么大，偏爱神农架。细细想来，她也干不了别的营生。坐拥美墅良宅，游客如过江之鲫，经营民宿再好不过。
里外张罗一下，也就开张了。对外挂牌“维维的小屋”，没多久便芳名远播，几乎成了文艺青年的圣地。疗情伤也好，治隐疾也罢，甚或发个朋友圈装逼，到这里来一趟，绝对是不二选择。在公众号上，有铁杆粉丝这么写的：来吧，你辣么喜欢小清新，你辣么文艺范儿，那你还在等什么？彻底抛弃大都市生活，在山林老泉中避世绝俗，在稠人广座中离群索居，可能是你这辈子最值得傲娇的事情。
小屋有五间客房，最多接待十个人，价钱也不比连锁酒店贵，所以完全不愁客源，通常提前半个月预订。靠着客人口耳相传，辅以自媒体传播，以及朋友圈发酵，早已被评为神农架最美民宿之一。
很遗憾，这里没有星级服务，只提供山间野趣。懒人来这，怕是找虐，断然不敢来第二次。因此，回头客必定被圈粉。
先说吃的吧，五谷杂粮，时蔬瓜果，当然是不缺的。米粮须从外面买上好的，青菜全是自家菜园长的，还有四季吃不完的野菜。
除了吃出健康，还可以瞧个新鲜。若是真感兴趣，维维可以教你，辨认常见野菜的性状。如荠菜、苦菜、香椿、蕨菜、薤白、清明菜、明叶菜、鱼腥草、马齿苋、婆婆丁等。还能帮你采摘可以食用的野蘑菇，森林的草丛中到处都是蕈子，但凡那些颜色鲜艳的，菌帽上有疙瘩、红斑、沟裂，摘断后有浆汁流出，味道古怪刺鼻的，肯定都不能吃；美味的山菌大多有个好听的名字，以及朴素无华的外表，如松茸、鸡枞、猴头菌、绿豆菌、羊肚菌等。周边果树上长熟的果子，包括蓝莓、毛桃、板栗、核桃、樱桃、柿子、五星枇杷等，都可以自由采摘，不另外收取费用。
可有一条规矩，她只会做素斋，而且只做午餐。早晚餐提倡DIY，就是自己动手，亲自参与烹饪，仍然没有荤腥食材，当然也完全不收费。
在这里，虽食无肉，但饮有酒。这酒别处买不着，确系她亲手炮制，并且有公母之分。雄者乃是五味醇，专为男子补气健脾。雌者唤作玫瑰露，只给女子补血养颜。若是不怕喝杂了，二者亦可同饮，舌尖滋味莫可名状，往往更易贪杯纵盏，所行之事不可描述。
炮制好酒有上百种方法，维维也不怕说出来自己的专利。神农架物产之丰饶天下无匹，原料就用农家自酿苞谷酒，须采集芒种那天盛开的野生玫瑰花瓣，或者采摘白露当日成熟的五味子，以黄金分割比例与酒水配制，装入磨砂玻璃瓶中，瓶盖处用采自原始丛林的野生蜜蜡密封，置于那株千年银杏树洞中，等九九八十一天之后，才能于清风明月之夜开封，在这亭榭中以白瓷杯享用。
既然来了小屋，你可以酒醒自在花下坐，酒醉自向花下眠。至于不喝酒的人，你请自便寻花踏雪赏风月。维维的佳酿从不刻意留给任何人。有如此美酒，遇上合适的人，合适的时间，配上新鲜野生核桃，佐以油炸酒鬼花生，喝起来才刚好合适。小酌至微醺，移步望云台，看那门庭升起云海，那些云朵变幻万端，有的跑得好快，一边跑一边变身，好像急着赶去见什么人，又像是马戏团动物在玩杂耍。畅饮得烂醉也无妨，席地坐在揽月池，看那花影跌入皱水，那些花瓣浮沉荡漾，有的去捕捉星辰，有的去逗弄月牙，浑然不知今夕何夕，不知道是怡红公子使性子，还是潇湘妃子耍脾气。
这些年来，这个叫维维的奇女子，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存在？她将红尘过往一键删除，在这神农架逐云而居。她不愿做绛珠草上的露珠，也不想踏上星辰大海。既没修炼成神灵，也没沦落为野兽。就算不把自己活得像一个谜，也要尽量把生活过成一首诗。
临别之际，她送人花种，送人干货。如果与你投缘，她也不吝赠予拥抱。你若滋生妄念，甚而至于想留下来，那就把她惹烦了。趁早滚，滚得越远越好。她就是这么决绝！
不用任何纠结与思考，她只要把握一条准则：远离臭男人，姑奶奶不伺候。有些东西不言自明，反倒是说出来就变了味道，或者无论如何也说不明白。出于必然和某些显而易见的原因，她早已结束对另一半劳神耗时的寻找，而情愿在自我编织的茧壳中独自等待。谁都不可能拥有一切，现实就是如你我所见，那么丰饶而操蛋，如若即时获得，便将立刻失去，多半身处两难，绝无两全之法。
朕就是这么一条女汉子。不当别人的女神，只做自己的女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