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这个字,似乎是个表达善意的大口袋,什么好人好事好品质都能往里面装,“苟志于仁矣,无恶也”,只要是仁,那就代表了尽善尽美,自心美了,看人看事也都美如画,就像新婚的娘子,可是谁又知道这美好背后的复杂呢?
由于包含了太多含义,仁之一字,反而令人捉摸不定。这在《论语》里非常明显,单单这部书中,仁就出现105次之多,面貌之多,常令读者挠头,很难下一个确切的定义。
不仅是读者困惑,在孔子倡导仁的当年,士大夫们也同样困惑。
例如有人就问孔子:冉雍虽然可以说仁,可是他讲话不中听,对人态度也不随和啊!意思是口才差、态度差的人真的也可以算仁吗?孔子马上怼了他,一个人做不到仁,光有好口才好人缘有什么用?!要知道,冉雍在孔子心目中,可是能够南面而王,君临天下的大才!当然,有才未必有位,这是时也命也的问题,跟仁关系不大。
再如孟武伯来问孔子:你的得意门生子路、冉有、公西华这些人,仁吗?孔子说,子路可以当大国的统帅、冉有可以当地方行政长官、公西华则是上等外交官的人才,他们都是一流的人才,可是仁却不是看这些标准的。
弟子子张也困惑,他问孔子:楚国的令尹子文,政坛上三起三落,却坦然地很,不喜也不忧,而且每次下台,都把事情交接得妥妥地,这很不容易,算仁吗?孔子说,这是忠而已,至于仁,子文还不懂。
子张再问:齐国的陈文子,不与弑君的崔杼当同事,为了不同流合污,他连庞大的家产都不要了。而且他每到一个国家,都能发现崔杼般的人物在朝,便又洁身自好而离去,这真了不起,算仁吗?孔子说,这是清(高),哪里算仁,他也是连仁都不懂呢!
如此看来,即使当时崇奉仁的人,也搞不明白仁。不仅如此,连孔子自己都曾经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当时,孔子已经被赞誉为仁者,而跟孔子长得非常像亲兄弟的阳货却不买帐,他是鲁国的大奸臣,也很能干。他想拉拢孔子一起干,孔子怎么躲也躲不开,被堵在了路上。阳货简简单单地问了他两个问题,一是问有一个人学问才干非常好,却眼看国家动乱还不站出来救国救民,这人仁吗?二是这个人本事学问都大,国家也需要他,给他一次次做事业的机会,他却不要,这个人智慧吗?显然阳货指桑骂槐。面对这样的问题,孔子只能吃瘪,连连说这个人这么做是不对的。阳货趁热打铁,对孔子说:时光流逝很快,青春一晃不再,等老了想做事,那就来不及了。孔子只好回应:“诺!吾将仕矣。”好吧,我是快出来做官了。事实上,孔子到底还是没有出来做官,看着好像还有些食言。这里,孔子的言行看似都非常纠结(他有他的道理),难道所谓仁人就是这样的吗?
学生宰我当时就困惑地很,就像我们常常会觉得当好人,做善人会吃亏一样,他问老师:如果有人说,井里头有仁,我们也要跳下井去追求仁吗?孔子连连说,仁人又不是傻人,君子可以放弃自己终身,乃至性命,但绝不受人困扰,落入陷阱,他可以接受欺骗,但心里一定是亮堂着。
即使七十二贤人,当年都有大大的疑惑,大家搞不清楚孔子说的仁是怎么回事,孔子教育学生,每次回答仁是如何,还都不一样,我们也很难有个确切的答案。
如子张问仁,孔子教他做到“恭、宽、信、敏、惠”这五种行为就可以了;
樊迟问仁,孔子教他:能够做到恭、敬、忠,为人恭敬而诚恳,做事尽心负责,那么即使到了毫无文化的野蛮地区,也会受尊重。可见,仁还不是某个文化圈特有的东西。樊迟还问过一次仁,孔子教的又是另外的说法:“仁者先难而后获,可谓仁矣。”做事先解决困难,尽量周全,然后收获成果,这就可以说仁了; 樊迟还问,孔子这次简单了,两个字:“爱人。”樊迟真好学,孔子真耐心。
子贡很有钱,他问孔子,我广泛地捐钱、做善事、做慈善,这算仁吗?孔子了解这个学生,对他说,你要做的事业太大,想用钱帮助大家,这连尧舜都做不到啊!仁者应该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这才是帮助人。孔子告诉子贡,能从最浅近、最平凡的人和事当中去了别人、帮助别人,做到了这种地步,才可以说找到了仁的方向,仁才有了可行之路,捐钱只是治标不治本的措施;还有一次,子贡问“为仁”,孔子教的却是让他广泛交游,搞好社会关系,特别是领导层中贤良者的关系,并告诉他,这只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搞关系是为了实现推行仁的理想。
冉雍也问仁,孔子要他尊重任何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并且于己于人都无怨尤;
司马牛问仁,孔子则让他讲话慢一点,不要随便放言高论,有事忍一忍。司马牛觉得这答复似乎也太草根了,孔子说,你不要看得容易,真做起来很难。
还有很多关于仁的答案,则不是针对特定的学生,而是孔子针对仁本身进行的描述。
如孔子说:“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将仁视为体现社会制度的礼、乐的基础;
又说:“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只有定在仁的境界,才是美善的,否则就是缺乏智慧;
再如孔子说:“刚毅、木讷,近仁。”又说:“巧言令色,鲜矣仁!”这一正一反,后人理解时容易表面化、简单化,直接通过言语个性来判人品,恰恰也影响到了中国人的国民特性,从春秋战国时候百家争鸣的张扬,一变而为沉默是金。
孔子说得不一样,答得也不一样,他的弟子将学问再传,则更多的话语了。
子夏曰:“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仁在其中矣。”
子游曰:“吾友张也,为难能也。然而未仁。”
有子曰:“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如果按照这样的方式去罗列仁,用西方逻辑去解析仁的涵义,很容易学得崩溃。于是我们就简洁化,从字义上来理解,“二人为仁”,引申为人与人之间该有的道德关系,就是如何做个人。这也有原典,《孟子》里就说:“仁者,人也。”
如此众多的仁,既然大家都是盲人摸象,于是就有先贤认定,在孔子这里,仁已经跟道相通了。
孔子的弟子们都说:孔子极少谈利、谈命和谈仁!明明《论语》里到处谈仁,却被认为谈仁很罕见,这说明孔子谈的几乎都是仁的用,至于仁的体,本身的确很难描述。正如道,恍兮惚兮,只能通过形而下的表达而认知,仁同样如此。
例如《颜渊》这一篇,孔子给仁下一个定义,“克己复礼”为仁,这里可以视为仁的体,因为颜渊再问修养的方法,孔子告诉他“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这是修养仁的一种方法。后世将儒家跟佛道合流,认为三教要达到的终极真理是一个,将仁视为修行才能到达的境界。
他称赞颜回:其心三月不违仁。能够三个月不违背仁的境界,非常了不起了,至于其余弟子,则只能过个几天、几个月偶尔到一次仁的境界,很难保持。所以孔子认为也只有颜回才真正学到了他的本事。庄子对孔子教颜回的这个修养过程描写得更是详细,将“心斋”之类的修行过程一一剖析呈现。
仁这么一说,就直通形而上,似乎太过高大上,但同时,孔子又告诉我们,仁就在身边,很普通,很平凡,我想要仁,仁就来了!他对每个学生所说的仁的片段,都是他们力所能及的事,只是大家不明觉厉而已。他说:“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看,他说这么简单的东西,被我们自己搞复杂,搞不懂了。所以说,仁和道一样,愚夫愚妇能够知道,可虽圣人未能全知,这中间的奥秘,也就在拈花一笑吧。
所以君子能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恰如教堂里的新婚,神父问:无论环境是顺是逆,无论是疾病还是健康,你都愿意一生爱她,不离不弃吗?
我愿意!
不过,你得先懂她!(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