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晚降临,若是古时候,此刻大抵敲起定更的声音,回荡在街头巷陌,一个孤独的人,走成一座孤独的城,也不管有没有人在听。
吃完药,翻开雪莱诗集,泛黄书页,繁复字体,我的心,如水般澄明,空寂,而宁静,似草丛里的夏夜,唯萤火点点,似涟漪片片。
我念着诗里的句子,像走在一片泛着月光的湖岸,我开始体会,这样的时机,多么适合来一曲经典的古典钢琴乐,不觉间,眼眶润湿。
是一种美的陶冶,一种丰沛情感的荡涤,一种对于天才的感动。
他写:
【你看高山在吻着碧空,波浪也相互拥抱;谁曾见花儿彼此不容:姐妹把兄弟轻蔑?阳光紧紧地拥抱大地,月光在吻着海波:但这些接吻又有何益,要是你不肯吻我?】
浪漫明丽,温柔忧郁的雪莱,这样的好名字,真是诗人的名字没错,Shelly,像一款微甜而后味是苦涩的酒。
这样的好诗,已经可以抄写下来做一枚情笺。
劳伦斯的小说里,查泰莱先生和他的妻子,在夜里座谈消遣,就是谈的雪莱。
这是一种文学家之间的肯定。
虽然劳伦斯在这个细节处不是没有机心,他想表现贵族资产阶级的固步自封,追求精神,无视肉体,或者说,失去肉体人性。
而他的命运清冷,死于湖上,像中国的李白,他去追月,像王勃。
那样年纪轻轻地死去,许多诗人的命运都是如此,也许真的天妒英才,也许真的才情需得年华来抵偿,真是造化弄人的唏嘘,像一个精灵,诗歌的精灵,他要飞到海里去,他要飞到天上去,他要奔向唯一永恒的精神的怀抱,像《浮士德》里那个义无反顾追寻美的境界而坠落身亡的神儿。
人间不是他久留之地,他要飞去天堂做唱诗的安琪儿,或者化为女体,成为奥林匹斯山上多才多艺的缪斯,如果古希腊的梦幻国度还安然无恙的话。
那样灵气逼人的辞藻,如大珠小珠落玉盘般地,铮铮地迭现,“生之葱绿可爱”,不是墨绿,翡翠绿,薄荷绿,是葱绿,生气勃勃的,盎然的绿,还有点辛辣,是葱,女子的手指,也是水葱儿,中国古文人习用的律例,之所以是葱绿,那是青春的明丽。越是这般的美丽,逝去了,越是弥足的可惜。
所以才有那首诗,叫做《明天》的。
【你在哪儿,可爱的明天?
无论贫富,也无论老少,
我们透过忧伤和喜欢,
总在寻求你甜蜜的笑——
但等你来时,我们总看见
我们所逃避的东西:今天。】
简简单单,看似平平无奇六行字,却是言近旨远。是啊,我们总在一心一意,劳心劳力渴盼明天,却不知,每一个明天,都是后天的今天,而每一个今天,都是昨天的明天。
人生的真理,是一丝不苟过好每一刻当下的光阴,这便是对岁月,至大的珍重。
他形容睡眠是一个孩子,眼睛涂着胶,那样的惺忪,那样的想睁开双眼却又不能够。多么形象,多么活灵活现,诗句都成了具体可感的画面。一个肉嘟嘟的孩子,瓷器一般光鲜亮丽地baby,他做着好梦,咬着手指,不愿醒来。
他形容美酒上的泡沫,仿佛是一种“喃喃”,连美酒都似有了人性,都有了灵气,能够表情达意,能够惺惺相惜,他来安慰渴望醉酒,渴望隐世,渴望忘记的倦怠的心灵。
这样的金苹果落在银网里的妙语,真的是如春花开满阡陌,一片迷离丰盛,俯拾即是。
然而也托赖翻译的人,我读的译本是来自金庸的弟弟查良铮,用词典雅浪漫,精致多情,富于音乐美感。
诗歌的翻译其实是一种再创造,虽然也不是信口开河,天马行空。但译者还是拥有主观能动性。好的译者,或许能够化腐朽为神奇,最可惜的是一个资质平庸的人,将本来精彩绝伦的诗歌,翻译得漏洞百出,不忍卒读,那真是赤裸裸地糟践,与亵渎啊。
比如,曾有过的经历,同一本《The great Gatsby》,图书馆里单行本便有三种版本。译名拥有各自风格:简单直接《了不起的盖茨比》,俏皮玩味《大亨小传》,上世纪九十年代版《长岛春梦》,呀,惹人千回百转,意驰神往,自然是为着迎合中国读者审美趣味。
第一章第一段“每逢你想要批评别人的时候,你就记住,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并不是个个都有过你拥有的那些优越条件。”这是一种,还有人这样翻译,“你每次想开口批评别人的时候,只要记住,世界上的人不是个个都像你这样,从小就占了这么多便宜。”
当然,谁更恰当,需综合考虑父亲性格及父子关系如何等情况,但初见即青睐后种,不知何故。前者确实端稳典雅,然后者体现的揶揄日常氛围,分外动人。
最后落实,外国名著的选读,实在是一项技术活,初初叩门者如我,时时两难,真两难。所以只能凭借出版社来定夺。往往上海译文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以及译林出版社是比较为我所青睐的,这也是许多外国文学老师的建议。
我已久不读诗,自告别了阴郁愁惨的艾伦坡,告别了让我不觉脸红的塞尔努达。叶芝和波德莱尔读了一半。告别了似诗非诗的《失乐园》与《浮士德》。
然而中国的古诗是不能舍弃的,无论是汉乐府,魏晋南北朝,还是唐诗宋词。那是骨子里的,年少时生搬硬套,囫囵吞枣背下来的,现在融进了血液里,开始慢慢咀嚼出一点滋味。
是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的好,隔了悠长的多少岁月,依然是不忘。当年心底恨恨的,敢怒不敢言,老师之命,不可违逆,现在才觉着感激。
但是要到泪眼婆娑的地步是难的。唐诗的意境,总透着一股月照花林皆似霰,无为有处有还无的美感,琢磨不透的,可望也不可及的,是灯火阑珊处的伊人。
不能说得太透,太直白,太平淡,留一点朦胧的曲折的美感,才是月下的花影,摇曳多姿,是文人画钟意的那一点留白,越品越有一番滋味在心头,然而这番兜兜转转下来,也只剩了强弩之末的余意。
直抒胸臆,豪放性情的也不是没有,冲关一怒,豪气干云如辛弃疾,岳武穆,文天祥比比皆是,但那般的血脉贲张,豪情万丈,如果不身在当时跌宕起伏的时世,那也是雾里看花,水中望月了。
我想象着那些会在婴儿的睡意来临之前,温柔地念诗,讲故事,或者唱童谣的父母们,他们才是上帝派往人间的天使。
谁也说不根本,也许冥冥中,有一种感应,虽然幼儿大脑未曾良好发育,但人脑复杂至极,从来神秘莫测,所以,许多许多年前,当我懵懂时,妈讲唐婉陆游爱憎会,怨别离两阙《钗头凤》,一种天生的缠绵之意就此深种。
我想象着有些读诗的人,会情不自禁,会心潮澎湃,会涕泗横流,会叹息嚎啕。他们是真的入了诗的境界,接上了诗的灵气的筋脉。也许,他们是真正懂得诗歌之美的人。
诗歌是曼舞的精灵,是跳脱的仙子,情感是她的冰肌雪肤,是她的斑驳的彩衣,没有情感的诗歌是干枯的骷髅,是荒芜的沙漠,而有了性情在里头,就是丰腴的盆地,是克里奥佩特拉动情地对凯撒说得,她的子宫。
我们在诗歌里沉醉,仿佛不再眷顾明朝的晴朗,然而因为诗歌的美不胜收,我们又分外渴望来日方长,恨光阴荏苒,恨岁月稀薄,这诗歌的梦,只希望它深似海,而自己是一尾鱼,每一粒鳞片都焕发着美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