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晓
来源:真实故事在线(ID:zsgszx118)
邓婷婷是我的远房表姐。她常说,她是在罪孽里生的。21岁那年,她离开老家,到我所在的高中食堂当服务员。第二年,表姐就闹出天大的新闻……经过表姐同意,我写出了她的故事。为表述方便,以第一人称讲述。
1
有的人来到世上,就是来还债的。比如我。
我叫邓婷婷,80后,安徽安庆人。我老家村子东头有条河,每到汛期,整条河会暴涨,泥沙翻滚。这条河里,淹死过不少孩子。我弟弟就是其一。
我8岁那年,夏日的午后,晴空万里,忙于抢收抢种的大人们正在家午休,整个村子静悄悄的。我鬼使神差地牵着5岁的弟弟,跟一群孩子去河边摸鱼虾。谁知,毫无征兆地,河水突然涨水,将我、弟弟和另一个男孩卷走了。
我和另外一个男孩被找到了,活了下来。弟弟却淹死了,连尸体都没找到。
为此,我妈精神失常。她清醒时,总打我,一边打一边质问:“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你应该替他去死!”脑袋糊涂时,她就从河这头走到那头,凄厉的哭声响彻整个村庄。哭累了,她就坐在河边大笑。
弟弟出事后,村里的鳏夫老胡,无数次当着众人的面讥讽我是灾星,讥笑我爸养个灾星闺女,害死了亲儿子。我爸脾气也变得十分暴躁,一不高兴就打我,打完就蹲下抱头痛哭:“我没有儿子了……”
我也渐渐知道,被辱骂,被殴打,都是我还债的方式。
我12岁时,妈妈离家出走,从此杳无音讯,不知生死。我爸越发萎靡,丢了工厂的工作,整日酗酒。喝完酒,就打我。我身上,没一块儿皮是好的。
家里没钱,我只好初中毕业就辍学养家。我爸有肺病,喝酒就犯糊涂,为了照顾他,我没办法走远,只好在镇上一个服装店上班。白天赚钱养家,下班回去挨打。
这样的日子,持续到了我21岁。那年8月,在县一中后勤处工作的表叔,将我介绍到学校食堂当服务员。
我去学校食堂上班时,将弟弟唯一的一张小像,放进钱包带走。可我刚上班两个月,在回家的路上,就被人打劫,弟弟的小像和钱包一起丢失了。
2
我拿到了第一个月的工资,给爸买了药,准备回家给他送钱送药。为了省钱,我没坐公交,抄了一条小路去汽车站。走到半路,我发现有人尾随,拔腿就跑。
谁料,那劫匪抓住我的胳膊用力一拽,我整个人被甩到了路边半人高的石墙上!紧接着,一把匕首顶到我的腰间,一把扯下我的包扔在石墙上,药和吃食散落一地。他捡出钱包就塞到裤兜里。
我反手想抢,被他一拳打掉了胳膊:“老实点,别声张,不然捅死你!”我吓得浑身发抖。听这声音,劫匪年纪不大。于是,我壮着胆子看了一眼,瞥到他左脸有块淤青。
“看什么!”他一把将我的头按抵在石墙上威胁道:“不想死就别乱说话!趴下,快点!快点!”我趴在石墙上,头脑一片空白,只记得那句“快点”。劫匪跑了后,我瘫坐在地上,慌乱地收拾被扔了一地的东西。我忽然想起弟弟的照片还在钱包里!我拔腿去追,连个影子都没看到。
这件事,我没敢跟人说。每天下班后,我就到被打劫附近的地方去找钱包。可一连找了半个月,一无所获。
正在我束手无策时,我居然与那个劫匪,狭路相逢!
那天中午,因为找不回弟弟的照片,我打菜时有些心不在焉。一个学生打完两个馒头,我随口问了句要什么菜,那学生不耐烦地说:“不要!快点!”
听到“快点”两个字,我心里一惊!抬眼一看,果真是他!他也认出了我,凶狠地叫嚣了一句:“快点!”想起被匕首顶着的恐惧,我头皮一阵发麻,手抖着快速给他夹了两个馒头。他恶狠狠地看了我一眼,走了。
劫匪就是学校的学生!为了拿回弟弟的照片,我决定不向学校告发他。
有天晚饭时间,他来得特别晚,我瞅着食堂人不多,旁边也没人,给他夹馒头时低声说:“我不会揭发你,我也不要钱了,但你得把钱包还给我!”他嗤笑一声,特别拽地说:“还给你?我疯了!那破钱包我早扔了。”说完他就走了。
我不敢闹,怕丢了这份工作,只得等其他机会。弟弟的照片,我一定得要回来!
为了顺利拿回照片,我装作无意地向同事打听那个男生。很快,我得知他叫刘成霖,是个混混,因经常打架闹事,留了级,18岁了还在上高二。
因食堂离操场很近,中午忙完后,我就常盯着操场,看刘成霖所在的班级什么时候上体育课。等了大半个月,我终于逮着刘成霖上体育课。
我溜到操场边上,不近不远地站着。刘成霖的脸上挂着彩,伸着胳膊懒洋洋地做着课前活动 ,跟持刀抢劫的悍匪判若两人。他也立即注意到了我。等他们自由活动时,刘成霖冲我跑过来威胁我:“你有完没完?老子老早就告诉你,那破钱包被我扔了!你再纠缠不休,老子揍死你!”
他举起拳头,作势要打我,我下意识地闪躲。他嗤笑一声,说:“就这么点儿胆子,还找我要钱包?”那副贱兮兮的样子,彻底激怒了我。
我飞扑上去,一把拽着刘成霖的外套,差点将一米八的他拽倒在地:“钱包扔哪儿了?扔哪儿了?”我歇斯底里地吼道,正在操场上上体育课的学生,寻声看过来。刘成霖一下慌了:“行了!我带你去找!不就是一张破照片吗?
3
那天傍晚的工作一结束,我就跑到校门口的公交站,刘成霖已经等在那里了。他说将钱包扔到了离打劫地不远的一片荒地,带我去的路上,我喋喋不休地讲述弟弟的遇难,我妈离家出走,以及那张照片对我的重要性。
我想以此感动刘成霖,让他一定将钱包还给我。刘成霖无动于衷。
刘成霖说的那片荒地,长满了一人多高的荒草,直接将我淹没了。“二货女人!你这是白费功夫。都那么久了,风吹雨淋的,照片早烂掉了。”刘成霖站在草丛外,说着风凉话。
我没理他,在荒草丛的根部仔细翻找,恨不得脸都贴到地上了。不知过了多久,刘成霖也跳进草丛,帮我一起找。那片荒地,我们翻找了两遍,最终一无所获。
弟弟的小像,真的没有了?我满心的负疚,蹲在地上号啕大哭。刘成霖十分厌恶地叫道:“二货女人,就知道哭。”我没顾上身边站着一个劫匪,只管尽情哭。哭弟弟的离去,哭我命运的悲惨。
等我哭够了,刘成霖换了个语气,说:“那钱,我拿去给我妈治病了,以后还你。”我有点不敢相信,他也没打算再解释,径直走了。我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干瘦的身影,竟有点心疼。或许,因为弟弟?他若活着,也18了……
我刚对刘成霖的印象有所转变,就撞见他在大街上跟人打群架。他被一群人围殴,特别狼狈。我因害怕,一直躲在公交站牌背后不敢露头。我听见那群人要他还钱。
那群人一走,我上前去扶了刘成霖一把。他用手捋了一下粘在眼睛上带血的头发,看清楚是我后骂了句“多管闲事”就跑了。
那天我回到家,也跟刘成霖一样,挨了打。
我爸又被老胡讥讽没儿子,在家喝闷酒。见我回来,抄起笤帚就打我。我右眼底被打出血,眼球像兔子一样红,左眼和脸一样,肿得像裂缝的馒头。为了不被扣工资,第二天回到学校,我戴严帽子口罩继续上班。别人问起,我只说是摔的。
那段时间,刘成霖居然每天都在学校,每次打饭也是只要馒头不要菜。打完后,他都会在我窗口站两秒。有一天晚上,人很少,他突然低声问我:“你怎么了?”我没理他,他又问:“谁打的?”我有些不耐烦,随口说是撞的。他冷言冷语道:“真是二缺女人!”
过了几天,刘成霖打饭时,把一张五十元纸币压在窗口里面只有我能看到的地方。“还你钱。”刘成霖的举动,让我很意外,也好奇。
4
或许是因为弟弟和他同龄,我开始打听刘成霖的消息。很快,我从跟刘成霖住在城郊同一个小区的王阿姨口中,我得知刘成霖的父母都是县城棉纺厂的职工,他也有个大他3岁的姐姐。
在他5岁那年冬天,姐姐外出买盐被人拐走了。为此,父母相互埋怨,争吵不休。刘成霖13岁时,父母终于离婚,他跟着妈妈生活。他爸爸离婚第二年就去了省城,重新组建了家庭,从此再也没管过他们母子。
刘成霖的妈妈身体一向不好,一年上不了几天班,常年靠中药续命,无力管他。加上处于青春叛逆期,刘成霖渐渐跟着校外的社会青年厮混。他也闹过几次辍学,他妈妈跪在他跟前,恳求他不管家里多难,一定要读书,考大学。
大半年前,刘妈气管炎犯了,还查出有严重肺气肿。“这孩子是个混混,但孝顺,自己在外面打工给他妈治病。小时候,他可是个乖孩子,学习又好……”
我这才明白,为啥刘成霖每次都只要馒头不要菜。而他打劫,一定是被逼无奈。为此,我找了个机会让他不用还钱了。他先是一愣,继而又玩世不恭地说:“真是自作多情!我根本没打算继续还钱。”我差点没被噎死!
不识好人心,这样倔强冷漠的孩子,我也不想再关注。偶尔打菜看到他,脸上脖子上手上,也都是伤。可人家自己都不在乎,我又何必多事?
第二年年初,我在站台等公交回家时,刘成霖居然窜了出来,紧挨着我站着。我没搭理他。公交一来,我上车告诉司机到南湾。我们这趟公交,是新开的长途城乡公交。刘成霖也上来了,同样报了南湾。
车到了南湾,我立即下车。可我前脚刚落地,刘成霖后脚就跟着下了车。被他打劫的那一幕,我想想都还心有余悸,现在他一路尾随,难道又想打劫?
我吓死了,加快脚步往家赶。刘成霖人高腿长,跟得很紧。我猛回头,叫道:“你跟着我干嘛?”刘成霖坏笑:“二货!谁跟着你了?走你的吧!”路上行人不多,我怕他真的动手,立即抓紧背包撒腿就跑,一口气儿跑回了家。
天快黑时,爸从地里回来了。他一见到我就开骂:“因为你,老子没有了儿,被人瞧不起。老胡那个鳏夫,今天他居然一脚将我踹到堤坝下,我的腰都快断了!”看我不说话,他拿起饭勺狂砍我的后脑勺。才几下,我就被打懵了。
我真是受够了!“打死我吧!早一天打死我,我早一天还完你的债!下辈子,咱谁也别再遇见谁!”我哭着大喊出郁结在心底的话,只求早日解脱。
我爸一听,打得越发起劲:“好,一起死!”钻心的疼痛,模糊了我的意识。我不知道被打了多久,只知道,疼痛在全身的每个细胞里蔓延。
就在我以为会死的那一刻,刘成霖跳了出来。他夺过我爸手中的饭勺,反手痛打我爸。“刘成霖!”我大叫一声,拚命撞开他,护住我爸。刘成霖停了下来,用饭勺指着我爸,恶狠狠地说:“你听好,以后再动这女人一下,我要你的命!”说完,他丢下饭勺走了。
我立即蹲下来要去检查我爸的伤势,却被他一把掀翻在地,骂道:“不要脸的女人,找野男人来替你出气了!你给我滚!”
做父女做到如此地步,真的没意思。当天晚上,我给他把饭做好后,回了学校。
5
第二天上午,一辆警车开到了学校,让我配合调查一起恶性伤人事件!
到了派出所,我被告知,刘成霖打断了老胡的胳膊和三根肋骨,他到派出所后,对所有罪行供认不讳,量刑不会轻。
我从警局回来后,就接到停工的通知。我待在宿舍,不敢出门。王阿姨过来看过我一次。她告诉我,一周前,刘成霖的妈妈去世了。在亲戚的资助下,他给他妈办了后事。
出事那天,我前脚离校,刘成霖后脚就来食堂找我,说是要还钱给我。难怪他一路跟着我,见我发愣,王阿姨笑嘻嘻地问:“你跟那孩子,还有钱财往来?你们不会,真的……”我非常恼怒,将王阿姨赶出了宿舍。
很快,我勾引学生、怂恿学生帮我打人的消息,就传遍了临近几个县市。整个学校从老师到学生,都在找蛛丝马迹以证明我确实跟刘成霖有特殊关系。甚至有人说,看到我和刘成霖晚上一起出去过。
真是三人成虎,我却百口莫辩。
家里,老胡的两个侄儿也过来闹。我爸不敢打我,只是骂我是害人精,又害了人。
我和刘成霖不过是萍水相逢,我也想不明白他为何要替我出头。
我也来不及想那么多,刘成霖毕竟是为我犯的事儿,我得帮他。我拿出身上所有的钱去找老胡和他两个侄儿,恳求他们能谅解刘成霖。老胡两个侄儿不同意,还给老胡做了伤残鉴定,可我分明看到老胡行动自如!
后勤员工闹出丑闻,影响太不好,学校当即将我开除。我想见刘成霖,帮他找律师。可我不是刘成霖直系亲属,根本见不到他。我只好去找他家亲戚,可我一圈跑下来,刘成霖的所有亲戚,无一不在指责他是个烂仔,无药可救,不肯帮忙。
最终,刘成霖因故意伤人致残,被判刑10年,在合肥一监狱服刑。
我这一辈子,都在还债。还弟弟,还妈妈,还爸爸,现在,要还刘成霖。
我在老家也待不下去了,也去了合肥。我在一家服装店找了工作,白天上班,晚上去夜市摆摊卖卤味。我要多挣钱,好让刘成霖在监狱里,能改善生活。另一边,我一有空就往监狱跑,恳求监狱批准我见刘成霖。
考虑到刘成霖自入狱后从未有亲友来探过监,我的探望对他的改造有帮助,监狱批准我可以来探监。然而,刘成霖拒绝见我。我不死心,每个月的探监时间,我就带上钱和食物过来等。等了整整一年,刘成霖终于同意见我。
在看守所见到刘成霖的第一眼,我哭了。他光着脑袋,分明还是个孩子。他本应该在学校读书,参加高考,我的罪孽,又重了一层。
我骂他:“你为什么要替我去打老胡?我们不熟!”刘成霖漫不经心地说:“二缺女人,我打人跟你没关系!别总自作多情了。我看到你被人欺负,想起我可怜的姐姐,不知道在哪个山旮旯里被人折磨才出手的……”
刘成霖眼睛红红的,直戳我的心窝。若弟弟还活着,他也不会允许别人欺负我。
刘成霖总劝我,他在监狱有吃有喝,用不着钱。赚钱辛苦,要我自己留着用。我依然经常每月一次探监,给他带钱、食物和书。或许,从小就无人关爱的他,从我这里感受到了温暖。我见他一次,他嘴角眉梢的冰冷和倔强,就少一丝。
四处打工,摆摊,日子很艰辛。可我的付出能让刘成霖吃到想吃的食物,能溶解他内心的坚冰,我的日子也不那么凄苦了,仿佛我活着也有了别的意义,不只是还债。
可这个意义没支撑我多久,刘成霖就出事了。
6
刘成霖在参加劳动时,机器发生故障,有大型零件从高处坠落,眼看要砸中狱友,他眼疾手快,将狱友推开,他自己却来不及逃,被砸成重伤,差点丧命。
刘成霖在监狱医院住院,我没办法去看他。那段日子,我度日如年。他在狱中有人照顾吗?营养够不够?身体恢复得怎么样?我一概不知。三个月后,我们才见面。
看到他的那一眼,千言万语,我都出不了口,只知道哭。我等着他骂我这个二货,哭没有用。可他没有。他红着眼睛,高兴地说:“我能提前一年半出去看你了!”原来,他因这件事立了大功,获减刑一年半!
我像是有了莫大的期待,期待着他早日出狱。刘成霖也比往日话更多一些。我每次去看他,他总问,有没有人追我,有没有人给我介绍对象,我年纪这么大了,我爸以及亲戚有没有逼婚。临了,他总不忘说:“二缺女人,这么大年纪了,赶紧找个好男人嫁了,别再让人欺负了。”
他说多了后,我终于忍不住回了一句:“我这个灾星,人家躲都来不及,谁会要我?”刘成霖突然很诡异地笑了,说:“也是,你这么二缺,没人要你!那你就等着我吧。”这次,换我当场愣住了。
此后,刘成霖再也没说过让我嫁人的话。我俩好像签订了无形的契约,只需等待。
因年纪大,又背负不好的名声,亲友和乡邻给我介绍离异男、酒鬼、鳏夫,我不同意,还被他们冷嘲热讽。我不在乎。刘成霖用他的自由,换来我不被欺负,我没有资格去作践自己。我每天努力生活,好好吃饭,等他出来。我也努力赚钱,攒钱,出去找找妈妈。在外遇到困难,受了委屈,想想刘成霖,一切都释然了。
这期间,我爸因病去世。他弥留之际,向我忏悔,向不知踪影的妈妈忏悔。我原谅了他。之后,刘成霖在狱中表现良好,再次被减刑半年。
两年前的秋天,刘成霖刑满释放。
那天,树上的叶子窸窸窣窣往下掉,我去接他。他走出监狱大门,回头和送他出来的狱警握了手。转身看到我,他笑了,把手搭在眉毛上,抬眼看了看天空,说:“都秋天了啊,你也变得这么老了。”我也看看他,那是一张成熟、平和的脸庞。
那年,我30,他27。
刘成霖回家,看着他妈妈留下的破败房子,说想攒点钱翻修房子好结婚。我二话没说,将这几年存下的钱都拿出来给他,违心地说:“我帮你。等房子装好了,就去找个好姑娘结婚,好好过日子。以后,我就是你姐,你就是我弟。”
刘成霖则痞里痞气地说:“那可不行!你不嫁,我娶谁?你不嫁我,准备嫁给谁?”
如今,刘成霖开上了出租车,我则开了一家卤肉店,生活非常好。在这个人间,他不再孤苦伶仃,我也有人捧在手心。
今年,我们也当上了爸爸妈妈。
作者:李晓,笔名:一夕一晓,来自中原,一枚女中青,只愿过自己快意的人生,爱最好的人,写最暖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