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撑一把破伞在街上，一会儿挡雨一会儿挡阳光。
2017年8月27日 星期日 晴转阴
1
我们缘浅情深，爱在离别时。
我们缘浅情深，来不及给对方道一声珍重。
他的首次告白是最后属于我的夜……
他躺在病床上，面色苍白，过于消瘦的身体看上去整个人格外修长，时不时传来“咳咳”的咳嗽声。
我端一盆水走进去，把毛巾放进水里洗净拧干后给他擦拭身体。我始终低着头，尽量不去看他的眼睛。
擦到他的手时，他抓住我的手用食指轻轻敲我的手背——示意我看他。我放下毛巾，抬头看他。他两边面颊已经往里面凹陷进去了，但依然掩盖不了他的帅气。
“眼睛红红的干什么？谁惹了你？”
他无力娇嗔的问我，那笑容和煦得如六月温柔的光，之前涣散的目光此时已经有了聚光点。
“没有。”
我回答的轻快简洁，想尽量让语气充满笑意却偏偏干涩匆忙。我不敢再看他眼睛，生怕会掉下泪来。
“下午就出院吧，剩下的时间我想多在家里待。”他保持微笑说。
“不，医生说你快好了，再坚持坚持最慢也就下个星期就能痊愈了，听医生的话，咱们等痊愈了再出院好不好？”我小心翼翼的回答，怕出什么纰漏。
“痊愈什么？你怎么也知道骗人了呢？早上医生跟你说的话我全都听见了，你这傻妞～收拾收拾就走吧。”他说，很轻很轻。
“你胡说什么？收拾什么？走哪里去？我就傻！反正你一直都觉得我傻，也不差这次了！”
他一说完，我立马接嘴。这是这些年来第一次在他面前这样，也算是能好好的发一场脾气了。不再理会他，我抬着水盆快步的冲出病房。
“啊，对不起！”我刚走出病房，就撞到了一名从别的病房出来的医生，水溅到了他身上的白大褂，印出淡淡的痕迹。医生表示不碍事之后走了。
2
我真是傻了，我抬着水盆去哪里呢？卫生间就在病房里面啊，还多亏了这一撞，不然我要把水往哪倒呢？我看了病房一眼，把盆放到地下，伸手进口袋里抓住一张纸，口袋里原来杂七杂八的放了不少小东西，但是为了放这张纸，我把其他的东西都清空了，所以我一把就能抓住它。
“你也别太难过，万一会有奇迹发生呢！”早上医生把这张纸递给我的时候说的最后一句话。
这是他的病危通知书，这是一张死亡通行证。我在口袋里紧紧地攥着它，好像这样我就能牢牢地把他栓住一样。眼睛胀得厉害泪还是下来了，我背靠墙壁蹲坐下来，掩面而泣。
医院的过道里人来人往的，大家见多了生离死别。即使有人在旁边哭泣生死，咒骂离别也不会引人注目，就像现在的我。
奇迹在哪里呢，那只不过是面临恐惧的自我安慰罢了。这狗屁的命运总让人应接不暇，到底是谁在安排！
不能让他等太久，时间不多了我要珍惜每一秒和他在一起的时光，但愿真的会有奇迹吧。我蹲坐地下几分钟后收拾好情绪，端起水盆折回病房里的卫生间清洗干净放好。又低着头向他走去。
“噗～”
刚到他的床边就传来这样的笑声，我应该高兴的，比起前段时间的安静，现在的他爱笑了话多了。但我高兴不起来，反而难受得想哭。
“笑什么！很好笑吗？”我吸了吸鼻子，假装很生气的样子凶他。
“哈哈，好啦好啦，怎么年龄越大就越容易哭鼻子？我错了好吗？以后不叫你傻妞了，要我是这么聪明的姑娘，谁叫我傻我也跟谁急。那叫什么呢？让我想想。”到后期他很少能在短时间内说这么大一段话，现在已经喘得不行了。我拿水递给他。
“哈！我想到了，既然不能叫傻妞，那就叫不傻丫头吧，嗯～”他假装思考几秒钟后说。
“噗～”
这下轮到我发笑了。
“你这跟傻妞有啥区别！哼，这还不是又欺负我傻吗！”我故作委屈的说着。
“看来傻妞不傻嘛，哈哈！”他反呛我。
我怕他身体吃不消，没打算再接下去，就让这场玩笑不了了之吧。
他拉我坐下，我顺势坐在离他心脏最近的位置。我们之间的动作一气呵成，像老夫老妻般娴熟。
“收拾好了就出院吧。”他说得没有什么情绪，仿佛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事。
“好～”我说，强忍着在眼里打转的泪水起身收拾东西。
3
下午我带着他一起回到住处，安排他躺下后我问：“要打电话叫叔叔阿姨来吗？”
我已经尽量控制自己，却还是有些哽咽。
“好，拿电话来我打吧～”他回答得有气无力，脸色更显苍白，从医院回来坐了将近半个小时的车，他明显体力不支。
晚餐过后我给他洗漱完毕就回房休息，一夜无话也一夜无眠。期间他传来几次咳嗽声，我立马下床到他房间照看。
他微笑着对我说：“没事，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再听到咳嗽声也不用出来了，去睡吧。”
我慌了，跺着脚大叫：“死什么？谁死啊？是你还是我啊？不用出来了是什么意思？我陪了你三年，现在就要把我踢开吗？好啊，那我现在就走，管你死不死的，最好一个人孤独终老！”
一说完，我眼泪就噼里啪啦的掉个不停，我紧咬嘴唇不让自己出声，怕他听见。
“咳咳～看我这么没用，又把我的傻妞惹生气了～好啦好啦，去睡吧，乖～要不然你明天起来不仅傻还丑，那时候可就要真的哭了～哈哈。”
他边咳边说，不知道又要浪费掉多少力气，我不想消耗他过多的体力，舍不得。便好不生气的丢下一句话给他就自己回房休息了。
“谁要管你，我去睡了。”
第二天天一亮，他父母就到了。这个时候，谁都不是抓紧时间要去见谁吗？没准就是最后一面了呢！
4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我没想到他们来得这么快。我穿的还是昨天的衣服，一双熊猫眼顶着一头蓬乱的发，边走去开门边用手当作梳子整理头发。
“叔叔阿姨～”我开门叫他们。
他们的白发比上次见面的时候多了很多；眼角的细纹更密了；额头上的沟壑更深了。杜建国比上次见面的时候，憔悴了很多，原本还算硬朗的身板现在看上去就像个空架子里面安放着灵魂；唐淑娟也瘦了好一大圈，之前肥硕的身材走起路来像个圆球一般，现在已经瘦到了能快步如飞了。
“你……”
“咳～咳咳～咳咳咳～”
一进门唐淑娟就对着我很不满的上下扫了一眼，正打算说话，他从房间里传来一连窜的咳嗽声。我们立马跑去他的房间里，为了方便能听到他的动静，我把他的房门置成是半开的状态。
“你跟着来干什么？快点出去！”唐淑娟很不客气地对我说道。我当然不反抗也不遵从，就杵在门边。
“妈～让苏婉进来，她在我安心些。”听到他这样说，我眼睛又开始红了。
“你干什么呢！就不能和和气气的吗？非要惹小宇不高兴！”杜建国指着唐淑娟骂。
“好孩子，宇儿～别生妈妈的气，妈妈以后会注意会改的，你要快点好起来！”唐淑娟到他面前抓着他的手翻来覆去地看，一边看一边说一边抹眼泪。我还在门边呆呆的望着。
“妞，来～”他一只手招向我，另一只手拍了拍他左边的床头。我从杜建国的面前穿过，走到他床头的位置坐下。
也没有说什么，只不过是他小时候如何调皮捣蛋，长大了如何让唐淑娟和杜建国操心的事情。杜建国年龄大了，又是男子多半受不了这样的场面，借口说给杜宇做他最爱的菜走出去了。一边走一边用两根手指揩鼻涕。
吃过饭后，他让唐淑娟和杜建国回家去了，说最后的时候他们再来。我又急了，跳着问他什么是最后？最后就怎么样？
杜建国把我拉到一边，拍拍我肩膀说：“小苏，别这样～我们都难受，但也做好心里准备了不是吗？”
听到这话，我又流眼泪了，像洪水一般一股接着一股。我还是咬着嘴唇，这次咬到全身发抖的状态。
5
送走叔叔阿姨，我去他房间陪他。和他聊一些他喜欢的书，我爱看的电影，有时候我会假装生气，有时候他会开心得哈哈大笑。他说话越来越吃力，眼神慵懒得像只猫，伴随着咳嗽，他手握成拳放在嘴唇上，我把他平躺下去叫他睡会儿。
他一直睡没有醒来，我几次悄悄走进去把手放在他鼻孔下，还好一丝温热的气息在我手指上化开。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两点多钟了，我问他饿不饿，他摇头。我拿了一碗稀饭来，连哄带骗下他也就吃了几小口。之后又是咳嗽声，一次比一次严重，咳完后又是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就这样一直反复到第三天下午。
我不敢走远，怕他醒来找不着我，就在他的床头趴着，守着他，等着他。
第三天下午六点他醒来，气色好极了，精神十足，没有半点病入膏肓的样子。
“妞，好饿啊～快去做饭。”这是他再醒来的第一句话。
我高兴坏了，起身太快又手忙脚乱的，把放在床头柜的水杯打翻下来。“啪啦”一声，水杯碎成两三片。但愿这是“碎碎平安吧”，自从他病危通知书下来后我总像个神经病般，一惊一乍的，还易怒易燥。这下好了，他知道饿了，莫非真有奇迹。
我收拾好碎片在厨房做饭，唱着歌儿跳着舞。大概八点钟我做好了一大桌丰富可口的菜，我们坐在彼此的对面。我咬着筷子望着他傻呵呵的笑，脑里海天马行空的想象未来。
6
我收拾好碗筷的时候是八点四十多，他叫我去房里陪他。
“妞，今天感觉有用不完的精神，来和我说说话吧，都不知道有多久没好好和你说话了。”他说。
我说好，等我把水装好就来。
一切安排就绪我进他房间来，还是坐床头的位置但这次是坐的凳子。不知为什么我心里竟有一丝紧张和不安。
“还记得那会我们才认识不久，吃饭的时候你被辣椒呛得直流眼泪。那会儿啊我就想：‘这傻姑娘，明明喜欢吃甜的，却偏偏学我吃辣，要以后谁娶了是谁的福分啊’，呵呵，～你说谁会有这么大的福分能娶到你呢？”他看着我说话，神情很是专注。我能感受到来自他眼里的炽热。
“吃甜食挺好的，吃辣才不好以后就不要吃了，免得不习惯胃疼。”
“说到吃啊，妞妞的厨艺可精进了很多～但我最怀念的还是你学做菜的～～时光。”说到这里，他喘气了。我拿水给他润润喉咙。
他又继续说到：“那时候你炒的菜不是没盐就是放盐过多，菜不是没熟就是糊了。呵呵，那时候只要我一进门你就会叫我去尝菜，我记得有一次的猪肉一咬就还能出血。”
他说着，我笑着。
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他立马拿手捂住，我看见有血透过他的指甲缝里出来，我快速拿起纸巾给他擦拭，手抖得要死。
清理完毕，他脸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像就死人一般，我叫他赶紧躺下休息，他抓住我的手摇头，说只想跟我说话。
7
我隐隐约约的知道了些什么，有一个词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回光返照”！他又咳嗽了，还是吐了一手血，我极其自然的抽纸擦拭，就刚才这么几下我们都表现的很默契。
“说你傻啊你还偏不服，你路痴我不怪你，可怎么也不会看地图呢？再不会用手机地图，下次再迷路了谁来找你，怕是要丢了吧～”他已经很虚弱了，眼睛一张一闭的，像那得了瘟疫的鸡。
“以后要是再有小情绪的时候想怎么闹就怎么闹，千万别再扭着衣角咬着嘴唇了。衣服扯坏了再买，嘴唇咬破了～我心疼。”
他睡了一小会，醒来又继续唠唠叨叨，像个老太婆般没完没了的，但我并不厌烦，好希望他能一直说下去，说他个春夏秋冬，说他个天长地久。
“别说了，别说了～快点休息养好精神，明天教我怎么用手机地图，这次我一定好好学，我真的害怕丢了，害怕你找不着我的。”我哭着摇头，不想再让他说下去。
“怎么又哭了，明天眼睛该肿了。快别哭了，听话。”他说着伸手给我拭泪。
8
“你～可真……是坏透了，把我的心弄疼了～还……还不让哭。”我断断续续的抽泣，说得也断断续续。
“傻妞，你这样叫我怎么舍得放下你呢，嗯？20几岁的年龄不可多得，我却这样霸占了你三年，到了今天如此地步竟发疯般的，想让你做我的妻子。我现在便开始嫉妒，嫉妒以后可以成为你丈夫的人。”
我又哭了，是喜极而泣。想让我成为妻子这样的话是三年来他第一次开口对我说，我知道像他这样的人很难开口说爱，能说出这样表达爱的语句已实属不易。
“你这算什么，告白吗？如果是的话，请认真点，我可是第一次接受男人的求爱呢！”我变得不依不饶，只是想让他别这么快睡下去。
“如果这是求婚呢，没有鲜花和戒指你愿意吗？”他说得很努力。
“愿意啊，我愿意。我等了三年，你这混蛋为什么迟迟不说，如果你就这样离去也不肯跟我求婚，别想我会原谅你！”我彻底放声大哭，我等了三年，我以为他永远都不会说了，那么我真的就恨他一辈子，我没想到他会愿意满足我最大的愿望，这告白是多么奢侈。
9
今晚是个特别的日子，这是属于我的夜，夜里有他的告白有我的心意。我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和他一起躺下，这是三年来的第一次与他同床共枕。他病危之后我彻底辞职专职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对他的身体已经了如指掌。
但是这一刻，我笨拙又紧张。我才躺下他叫我往他那边靠近一点，我往他那边挪了挪，心扑通扑通的跳得厉害，脸颊火辣辣的感觉已经红得滴血，耳朵也烫烫的。他一只手与我一只手十指相扣，画面是那样的和谐。一整晚我们都拉着彼此的手和衣而睡，一整夜我都僵硬着身子一动不动就这么直直的躺着。
黎明前的夜是平静的，平静得像一滩死水，风也掀不起波澜。
第四天，天开始亮，他叫醒我，说想喝粥。我下床去煮粥，半个小时后我捧着热腾腾的粥进来叫他起来喝粥，怎么叫都不醒。他躺在床上，很安静像熟睡了一样，嘴角还挂着笑容。不知道是不是梦见我做了他的妻子，不知道他在梦里知不知道我又哭了。
10
他真的走了，没有再醒来；他真的丢下我了，世界变得安静了。
处理完他的后事，唐淑娟说要把这套房子送给我，还说一些向我道歉的话，说之前不应该对我态度不好。我表示不介意，也没有接受这套房子，我说等他头七了我就离开。
人就这样，一旦没了希望和寄托，才能看透一切放下过往的是是非非，唐淑娟是我也是。
唐淑娟和杜建国相互搀扶着离开，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辛酸不比我的苦楚少多少。
我一个人留在曾经有过他的房间里，他的味道还在他的温度却埋没在尘埃里了。我像个吸毒者举着鼻子到处嗅，捕捉空气中他残留的味道；像个傻子般哭，一遍一遍把泪擦干，一遍一遍眼泪掉下来。
他头七那天，唐淑娟和杜建国来送我，问我想要什么就尽管拿去。我摇头说什么都不要，除了一把伞——那是属于我和他共同用过的东西。那是有一次我们在外面玩下雨了，没有带伞就去超市买了一把十几块钱的伞打回来，后来不小心一支骨架给弄断了，伞顶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划了一小口子。
这天的天气像极了买这把伞的那日，一会太阳一会雨。
我撑一把破伞在街上，一会儿挡雨一会儿挡阳光。
我听到有人对我说：“傻妞，你怎么撑一把破伞出来？傻妞，可别再迷了路。”
我笑了，淹没在车来车往中。我再找不到回去的路了，世界真的安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