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一夜长梦啊。醒了又睡着,还接着梦。几乎是同一个梦。之间是那样流畅自然,仿佛都没有中断过。依稀是熟悉的乡村,空气,甚至一草一木,都那样清晰可见。真实得可以触摸。
那时的天空,河床,金黄色的雏菊,还有一只栝噪的知了,它叫过一个个夏天。用同样的声调,越过清朗的蓝天,抵达一只正倾听的耳朵。或者,一个孤独的灵魂。
关于年少的印象,几乎是嘈杂的。为温饱终日劳作的乡亲浸泡在咸涩的汗水里,是没有多少闲暇可言的,更没有梦想。所谓娱乐大概就是,一出正在热播的武侠剧或一台家家户户都出钱请来的高甲戏。那时看的是什么剧情,已忘记得差不多了。但仍然记得好多大人小孩挤在一个有天井的大厅里,围着罕见的黑白电视机,追着连续剧。那刀光剑影里,英雄身边总是不乏有美人相随。潇洒的楚留香,玉树临风的样子,一直留在记忆里。当一名侠客曾经是幼小的心里最美丽的梦想,就那样行侠仗义,江湖任我行。
回不去的童年,和那时夜里常有卖膏药表演的乡村。炊烟、蛙鸣、老牛,绿色田野,山的另一边是最初对远方的怀想。是的。就这些了。其他的细节,就淡了。
2
多年以后,正午回家的路,洒满了阳光。海水在阳光下闪烁着光芒。
白鹭依旧飞翔或伫立,水并不连成一片。有点田的味道,被岸或堤分开。那水在阳光下,粼粼波动。如果不是有层微波在荡漾,还以为只是静止的画面而已。清凉的,不是很蓝。有层灰蒙。那是什么,是我所不能把握的东西。
印象里的那个乡村早已经不存在了。它不再那么贫瘠,盖起了很多厂房,机器声音日夜轰隆着。家乡失去了大片大片的稻田,失去了高粱甘蔗,人们也不依赖耕种土地生活了。虽然他们大多数也没有走出这片土地。小刀在《回乡》中这样写着,“我不是走过几重残山剩水回乡/我要穿过千万重时间的帷幕回到从前”。是的。但我们回不去了。只在记忆里,回去过。却不能抵达。我们能到达的,都不远。整个夏天,我都在渴望一次远行,却被炎热和疾病滞留在家里。还有内心的彷徨和不坚定。但我知道,我一直在路上,每天每天。
3
在一个梦里很努力地写字。确实认真地检查了很多次,然后保存。很放心地睡去。醒来,却找不到一个字。想起那天你说,你梦见自己写字。我说,我相信。我们都是内心里有点抑郁的孩子,纯真,忧伤。我说,我只是喜欢敲字的感觉,并无很大的野心,渴望到达哪里。你说,就像你享受抽烟的过程。云里雾里,一个人的阳台,清风和明月拥抱你,你在那一刻里沉溺,如同在恋人的怀抱里。
情绪不能复制。感觉无法重来。错过就不再。盛夏,已经成为记忆,留不住一朵荷。我宁愿,一个人空白着。有时感觉自己似乎不再相信文字,不再相信情感,不再相信曾经看得比生命还重的爱情。
清晨,我醒来。阳光明晃晃的。夏天让人生疼。就像一场盛筵之后的寂静与清冷。忽然记起谁曾说,人生不总是盛筵。会有落寞,会有忧伤,会有疼痛。总要去奔赴,然后又回到一个人的孤独。
是的。我是个优柔寡断的女子。因此害怕轻易允诺又一次次毁约。那样把内心的意念撕碎,丢在风里的痛楚。有时确切地听见了来自远方的召唤和内心的萌动。但我从不起程。踟躇在原地守候。我不知道,自己等的是谁。又会是怎样的命运将我掳走,无须考虑,来不及思想。那时,我就说服自己相信命运。相信一切未知的又必须相信的东西。
忧伤一直存在着。甚至是生命的底色。如果你一定坚持询问它的来源,我只能沉默。它捍卫自己的立场,坚定而冷绝的姿势。它从没有离开过心灵。心灵何其广阔,它来去如风。
你说,你可以放弃。但会觉得沉重。
我可以放弃一切。或者,我总会总要放弃一切。会有一天放弃所有。在这尘世消逝无踪。我深信,所有真正的舍弃都会得到解脱。
4
这个夏天,家里被中药的味道充斥着。这些美丽的草本植物,以特别的方式慰藉着受伤的肠胃。氤氲的水汽里,幻觉,那是一双有温度的手,在千山万水之间采撷。越过时空,在某个瞬间抵达。
喜欢爬山的朋友笑着说,也许在山上会遇见仙女或妖精。我说,愿神在你左右。遇见你所渴望遇见的。他在山间遇见一场雨,还有雨后横贯南北的虹。如果还有一场山间的雨,如果还有一条美丽的虹,在一个人的时候,这样遇见。何尝不是美好的际遇?
有一场雨,似乎只为你而来。有一条虹,似乎只为你绚烂。不必遇见任何一人。已经足够。山间的风,那样清新,混合着泥土的味道,草木的芬芳,花朵的清香,高高低低错落有致的树,绿色的屏障,你深信,你属于山野,寂静或者空旷。城市的拥挤已经无须细述。喧嚣的都是别人的繁华。你属于这里和文字。虽然你说,写诗其实也没有那么重要。
生活在生活里。我说,身边的人太实在。但你说,这才是高手。
选择一种生活方式,嫁给一个人。多数女子的命运与婚姻息息相关。老祖宗说,女人的命运如一只芋头种子。它被种在哪里,就在那里生根发芽。长得好坏,与土壤、空气、水份有关。却不一定是自己能主宰得了的。那就是宿命吗?小的时候,我相信缘分,也相信三生石。一定在冥冥中早有定数。被铭刻或镌入,然后无法改变,或者很难。
5
那个貌似土土的乡村,有我的童年。盛开所有年少的记忆。
昨天,我回家。路旁有高大的苦楝,这种好种易活的树。它的名字,没有抑制它的生长。我看见了,庭院里的树在夏天里郁郁葱葱,撑起一片小小的树荫,在下面摆张茶几旁喝茶,管它春去冬来。那墙边攀沿而上的丝瓜的藤蔓,向上,向上,不曾休止。只到果实丰硕,直到夏天过去秋天再来。把老丝瓜的种子留着,晒干,收藏好,待到明年再种。只要有一条绳或一根竹竿,它就可以爬上去。还有那片长满爬山虎的墙。孩子惊异地说,啊,站成一片墙的大树。是的。告诉她,那是爬山虎。那满墙的绿颜色,深深浅浅,站成一面飘扬的旗帜,在风中伸展柔软腰身。
下着小雨的清晨,到楼下空旷的操场散步。距离上一次晨练已经有半个月的时间了。是不是台风后的雨,洗涤了尘土。那株大榕树,茂密翠绿的枝叶深处,传来了熟悉的鸟雀的鸣叫。这个早晨,刚好是我站在树下,聆听了它的歌声。不是你,也不是他,是我。一定有很多时刻,是注定了谁会遇见的。在如潮的人群里,在寂寞的空巷,在路的某个转角,在热烈的夏天,在姗姗而来的时光里,我们遇见了彼此。至于后来,怎样流离交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们终于相逢。
与人与事,甚至与文字,都曾怀着这样相逢的感觉。是此时,不是彼时,是今天的我遇见了今天的你。当今天成为记忆,你与记忆一起芬芳。每每开启了就醉倒了。也或许,我们不可避免地注定彼此忘记。
6
常常徘徊在此刻,忧伤在此刻。过去的已经过去,而未来的尚未来到。这段沉醉的时间,是悬浮在生命的某个点,某一截车厢,某一个站台。我知道,很多时候我太懦弱。以至于不能听从内心的声音,常常背叛自己的心灵,只能做一个庸常的女子,沉浮于生活本身。
我不知道,未来的生活会是这样的。也渐渐懂得,它自然会慢慢呈现它本来的面目。如同我将会越来越清晰地听到心里的声音。想要的,不想要的,都会以本真的面目出现。那时,我遵循内心生活,也许,会更从容淡定,镇定自若,游刃有余。不再那样拘泥于一切。时光,身体,处事,为人,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原来,追寻到最后,不过是想当真正的自己。如此而已。
你说,我总是在躲闪。那些思绪很美。但是不确切。游离飘渺。为什么不能说得更透彻呢?我如何能表达清楚呢?闪念一晃而过,它不停留。甚至,有时我自己也无法明晰地记忆它。我凭什么非把它记录成白纸黑字,凝固在某一刻。也许,它也有自己的流向,自己的目的地,绝不是停留于这里。那么,写与不写仿佛也不重要。
米兰・昆德拉在《被背叛的遗嘱》中写到:这里没有任何令人惊讶之处:没有人比多愁善感的人更无动于衷。请你们记住:“隐藏于充满感情的文笔后面的心灵干枯。”后面的这句话,是卡夫卡在日记中形容狄更斯的小说的。昆德拉说,这一“感伤温情的批评”针对的不仅仅是狄更斯,而且还是普遍意义上的浪漫主义。
我记住了这句话。“隐藏于充满感情的文笔后面的心灵干枯。”
我想,什么时候,能够确切表达自己的声音。把那些流淌的音符记录下来。不管具有深度与否,都不重要。文字是否优美也不重要。能够恰如其分地表达自己,本身就不容易。但是现在的我,仍然无法勇敢地表达自己。性格里的懦弱,犹豫,徘徊,都让我止步不前。
7
夜晚有风,轻轻吹拂。窗前,对街的楼上,亮着灯。灯火并无明媚,家的感觉安静自在。而这样,也挺好。我不知道自己所谓的追寻是不是虚妄,是不是矫情?
我把自己停靠在这里。让远方独自去延伸。我要的,也很简单。有点懒散,有点自由,有点空间,有点坚持。有个心灵花园,可以种植花木或草。我知道,任凭努力,自己都不能长成一棵树的伟岸。可这,有什么关系呢?
《走吧》,北岛的诗。“走吧,/我们没有失去记忆,/我们去寻找生活的湖。走吧,/路啊路,飘满红罂粟。”走吧,我们还是不得不奔赴未知的命运和遥远的那个时光之后沧桑的自我。我们太贪恋一切美好,一路上,我们走走停停,不断地走,不断地路过。写字,不过是挽留部分记忆。我们担心遗失记忆,或丢失自己。却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光阴给予的蜕变。
这路上,有半生的苦难或忧伤。原来,只有经历过,才能沉淀平静。常常怀疑,这命运果真掌握在自己手中?消沉的人总是感觉到命运的不可掌控和难以预测。我们果真能对自己好一点,在这不可知不可信的尘世里?
那些流离失所的念想最后都到了哪里?我们一程程走过。无暇顾及。以匆忙的姿势行走,缓慢只是一厢情愿的假想。我们慢不下来。总是太急功近利,没有时间整理行装。我们一直奔波在路上。奔赴未知的明天,后天。生命会在哪一天终结,没有人知道。因此,我们没有停下来欣赏一朵花的细致,不能停下来为一段情感的离去而默哀,甚至不能挽留片刻的欢娱。一切,都是匆忙,都是流逝。
无数次记下关于爱的感想和迷惑。却是越来越怀疑爱的存在。电影是电影,生活是生活。生活不需要加工或修饰。爱生了,灭了,缘聚了,缘散了。大抵不过如此。盛世里,爱情总是在蹉跎。或者,少了缓慢地爱上以及白头偕老的坚持。心碎,曾是多么惨烈的痛楚,现在大抵只是一个忧伤的词罢了。
8
风渐渐凉了。清晨,看见了飘飞的树叶。一时有了秋的意味。已经立秋。轮回的四季,如一条河流不急不缓,它们似乎可以重来。但是,年华易逝,青春难再。这一年,我三十三。总感觉自己老了。而今天之后的每一天都会老去一点,一点,直到无法再老。韩少功的短篇小说《飞过蓝天》,有这样的一段话:“天地间有这么多的生物,生来,又都死去。死后化作泥和水,变成煤和石头,草木和鲜花。”
无一例外。死亡也是必经之路。在它来不曾赶到之前。我们用生命来做些什么呢?纯粹是过日子吗?生活,生而活之吗?不,还想做点自己想做的事。我在寻找一条自己的路,可以更好地抵达自己的心灵,可以更自由地游弋于生命之河流。或者正在寻觅一种方式,更适合自己呼吸的,更舒适的姿势,站立在自己的有生之年里。
倾听自我和自然。在榕树下跳绳的时候,我听见自己蓬勃的心跳。还有躲藏在浓密树荫深处的鸟鸣。声音如此清脆,歌唱着新的一天,阳光透过树梢,斑驳的光影之间,这又是崭新的一日,可以种植希望和梦想。坚定的大地就在脚下,我们可以勇敢地前行。
爱情,时间,死亡,永恒的话题。生活大都是粗糙的。我们却仰望着细致的精神领域。也哭也笑,微笑,木然,平静。渴望有一天,心态能水一般的澄澈,天空一样的湛蓝。那么,该是无憾了。
桑塔格在《死亡之匣》里,迪迪在一次列车旅途中,停车时下到黑暗的隧道中探视,误杀了一名修路工人。一切发生得隐匿和平静,火车开动后,迪迪自己也无法确认事件的虚实,死亡的诱惑和负罪感的重压下使他逃离真相,寻求爱情。但最后,无法抵挡双重的折磨,他又回到黑暗的隧道里……她说,“想象力愚弄着我们,所以我们总在希翼得到我们不曾拥有的东西,特别是那些我们已经失去的东西,好像拥有这些东西,或者重新占有这些东西,我们就会得到拯救。不仅如此,迪迪认为想象力还使痛苦具体化。不断想像出新的器官:隐秘生命怪异的腔,不可思议的软骨和器官。”
也许生命本身就是一列行驶着呼啸着的火车。它一定有自己的走向,也必然得经过一些黑暗的隧道。然后,又奔赴光明。向着远方,更远的地方。它路过村庄,路过城市,路过繁华,路过荒凉。终于,抵达某个落寞的站台,遥远得和原来想象里不一样的地方。这就是我们每个人不可预测无法想象的未来。
而你我,又能做点什么呢。在生活里,我们又如何能多爱自己一点?更多时候,我们只能顺水推舟,或随波逐流。不然,不然又能怎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