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乡愁(四十四)箍桶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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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箍    桶    匠

                    顾  冰

        打我记事起,在我家门前的株树下,无论天冷天热,天阴天晴,总坐着一个人。大跃进时,株树被砍了,拉去大炼钢铁,门前也就没了遮荫,这人又去了祠堂门口的柳树下。他,就是碾盘。

        碾盘,是个瘸子。听人说,他年轻时,身强力壮,给人摇船。一次,船在经过桥洞时,一个巨浪涌来,船头偏向桥墩,眼看船要撞毁,碾盘纵身跳入河中,用身体挡在船体和桥墩中间,才避免了一场灾难,但他的双腿从此落下残疾,再也不能行走了。

        在那个年代,一个瘫子,不能下地干活,不能肩挑重担,如何安身立命?一是算命。但碾盘缺乏算命的先天条件。他笨嘴拙舌,说一句话,比女人生一个娃娃还难,再是他一滴唾沫,一颗钉,实心眼,来不了虚的。接下来,就是皮匠。但碾盘又说,他的指头,比胡萝卜还粗,如何能捏得那细细的针线。最后,他学了木匠。木匠,有方作圆作之分。方作,是做家俱的,圆作,做盆桶,也叫箍桶匠。碾盘就是箍桶匠。

        碾盘懂得生话的艰辛,因此,学了一手好手艺。通常,箍桶匠挑着担子,走村串巷,一声声拖着长腔吆喝“箍一一桶”,来招揽生意。碾盘因为双腿残废,自然不能外出,只能坐等客户上门。正因为此,他一是活好,力求做得精细,质量绝对上乘。二是价钱便宜,如客户囊中羞涩,他会少收或不收,或者以自家的瓜果蔬菜,也可充作工钱。往往,起早摸黑忙碌一天,也就能挣个块儿八毛的,但这些钱不能全部归己,按规定,70%必须上交生产队,而队里那些壮劳力,一天下来,还挣不了这点,所以,他尤感知足。好在苦做了几十年,终于积蓄了三四百块钱,他准备盖二间瓦屋,这是他一辈子的梦想。如此,时间长了,碾盘竟名声鹊起,人们即便舍近求远,也要循道而来。平常,大多是修修补补,只有女儿出阁,才请他做新的。一般人家,陪嫁中少不了马桶(亦曰子孙桶)、脚盆、睏桶(婴儿的卧榻)。这些,当然是碾盘最拿手的杰作。

        木桶木盆的材料,杉木居多,因为份量轻,不变形。一只桶的制作过程,十分复杂,要经过四十多道工序。先是把木料锯成要求的长度,然后刮刨成弧形,抠出槽,再将一块块木板拼接,套上箍。箍的材料有好多种,有竹箍,铁丝箍,最考究的,要数铜箍。桶做好后,要暴晒数日,在接缝处,用桐油、麻丝、石膏拌成的油泥,嵌得严严实实。最后一道工序,是刷上桐油或油漆,高档一点的,在盖上和外面邦上,还雕刻花鸟虫鱼等图案。

        一个盛夏的正午,太阳毒辣辣地照着,野外人影罕见,只有树下的碾盘还没归家,但经不住毒日的炙烤,也咪着眼睛打起盹来。

      这时,小孔明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碾盘一激灵,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奇怪地打量着他。

        小孔明随即蹲下,二个指头按在嘴上,“嘘”了一下,示意他不要出声。然后,凑近他耳朵,诡秘地说,碾盘,请你帮个忙。接着,将一只沉甸甸的黑色织锦缎小布袋,送到他眼前。

        事情是这样的。小孔明从城里遣返回村,带回了不少银元,本来放在家里,安然无事,但前几天,芦荡村有一个反革命分子,公然叫嚣蒋介石就要反攻大陆,四类分子即将重见天日。因此,被逮了起来,家里也被查抄。这一抄,可不得了,不但抄出了已写好还来不及张贴的反动标语,同时,还抄出了大量金条和银元。这一敲山震虎的行动,使小孔明如坐针毡,寝食不安。他生怕不知哪一天,也到他家抄家,自己前半生积攒下的这些财物,不但要被收缴,还要遭受批斗、关押,吃不尽的皮肉之苦。他昼思夜想,这些银元好似随时爆炸的定时炸弹,决不能再放在家里。这时,他想到了碾盘。他了解碾盘的为人,银元放在他那里,安全,保险。

        听小孔明这么一说,碾盘没有多加考虑,当即应承。他觉得小孔明虽然解放前参加过三青团,被定为坏分子,但也没有劣迹,这些财物是干净的,再说,回到角落村,一直规规矩矩。现在,他有难,帮他一把,大家都是喝一条河水的乡里乡亲,应该。往大了说,这也有利于他思想改造。这些道理,他说不出,但心里明白。于是,把小布袋塞进了工具桶的最下面,上头压上了一层又一层。

        说来也巧。小孔明前脚刚走,他老婆白玉絮后脚又到。

        莫不是小孔明的行动被白玉絮知晓而反悔?

        不是的。白玉絮压根不知道这档事。她是富家之女,既见过大场面,也见到大财宝,而且,她从不窥探丈夫的私事。她是来请碾盘做子孙桶的。不嫁女,不娶亲,做子孙桶干啥?干啥?送礼。白玉絮是很会做人的。不久前,她听说殷书记要把女儿许给小和尚。她寻思,大队书记是一方土地菩萨,老话说,马屁不穿邦,皇帝不打送礼的,巴结好书记,总没有亏吃。但送什么呢?送个搪瓷脸盆,送对热水瓶,太平常。又一想,碾盘的手艺,远近闻名,何不请他打只马桶,既与众不同,又实实惠惠,人家一定喜欢,送贵的不如送喜欢嘛。

        碾盘自然答应,哪有推辞之理。不过,他鄙夷谄媚溜须,更厌恶满口这个那个官腔十足的殷书记。他看重的是乡亲之情。小和尚因家庭贫困,不得已远赘苏北,后被骗结束了荒唐的婚姻,又回到了老家。现在,好不容易荣娶书记之女,要让世人看看,咱角落村的小伙子,也不低鄙,也不推板。所以,为做这只马桶,他使出了他的全部技艺。

        一连几天,他都闷着头干活,他要把这只马桶做成最精致的,最漂亮的。因此,晌午了,他也顾不上回家吃中饭,他老婆只得把饭给他端到树下。

        人们说,裁缝没有纽绊,木匠没有门槛。她老婆说,家里的抝勺漏了,重新做一个吧。碾盘说,等忙过这一阵再说。

        碾盘开始吃饭。正吃着,他老婆见地上摊得乱七八糟,便帮忙拾掇,清扫,然后,收起空碗,回了家。

        傍晚,新马桶终于完工,交到了白玉絮手中。但工钱,他死活不肯收,白玉絮知道抝不过他,只得作罢。碾盘老婆直嘀咕,说贴了工又赔了料,好人却让别人做,真是天下第一傻子。碾盘大喝一声:我就傻!吓得他老婆再不敢吱声。她知道丈夫的脾气,什么都可以丢,唯独诚信不能丢,而且,说一不二,只要是他认准的事,八头牛也拉不回来。因此,她事事顺从他。再说,她也不是小气,不明事理的人,她和碾盘一样,把做人看得比什么都重。

        接下来的事,碾盘可真是的的确确的傻,不可理喻的傻。

        过了一阵,他想起小孔明托他保管的银元,如今风头过去了,物归原主吧。谁料,翻遍工具桶,影踪全无。他顿时慌了神,吓得六神无主。那可是足足有三四百个袁大头啊,会上哪了呢?这是人家半世的血汗,要是找不到,我颜面何存,如何见人?

        他猛然想起,那天老婆给他送午饭,又帮着收拾场地,会不会把小布袋挪了地方?

        追问之下,他老婆恍恍惚惚记得好像放在新做的马桶里了,她并不清楚小布袋里装的什么,以为是铁钉之类的东西。

        碾盘随即将情况告诉了小孔明,小孔明也大惊失色。他盘问白玉絮。白玉絮说,她并未在意,马桶已送去殷书记城里的家中。当即,白玉絮急吼吼地赶往常州,问遍他家人,谁也没见。难道它长翅膀飞了?真是见了鬼了。

        自此,碾盘病了。

        天已入秋,秋雨终日嘀嘀嗒嗒地落个不停。年久失修的屋顶,不停地漏着雨,这雨,像一记记重锤,敲击在碾盘的心上,他再也无心到树下摆摊,躺在床上,整天看着房梁发愣。

        这时,两家人都在哀怨,揣测。

        这边,白玉絮捉摸,碾盘,人,正足,但他老婆,就难说了。马桶钱,碾盘横竖不收,他老婆还直埋怨呢,见了这么多银元,她能不动心?谁能不见钱眼开!说不定她吃准即使吃灭了,我们也不敢声张,只得吃哑巴亏。虽然,总说破财消灾,但那是阿Q的无奈之言,可是,除了自我安慰,捏捏鼻头,自认倒霉,又能怎样?即便如此,不能闹个天翻地覆,也要问个究竟,弄个明白。小孔明听了,先是点了点头,许久,又摆了摆手。

        另一边,碾盘老婆气不打一处来。她说,三四百块银元放在马桶里,多重的份量,即使没揭开盖看看,掂在手里难道觉不出来?鬼相信。谁不知道她白玉絮是唱戏的,那戏词都是编的,她的话能当真吗?只恐怕她演戏给你看,你还给她拍巴掌呢。她还要往下讲,碾盘又是一声大喝:你给我闭嘴!

        他想说,收人钱财,替人消灾。自己固然没有受禄,但既然接受了委托,就责任如山。不管怎么说,银元是在我这儿丟的,我理应赔偿人家损失。话说回来,丢失的不是十块八块,而是三四百块,那可是个天文数字,不吃不喝,辛苦半辈子,怕也难挣到,家里所有家当,也值不了这么多,拿什么赔呢?又一想,我一世名声,我严守的做人准则,难道就不值这四百块钱?这几十年来,我嘴不会说,脚不会走,可乡亲们自愿把生意送上门,靠的就是信誉二字,我靠信誉吃饭,靠信誉行世。信誉二字,我要一直把它带到棺材里去。可是,他表达不了,他永远只能把这些道理,埋在心里。

        眼看碾盘病越来越重,家里人要送他去医院,可他就是不肯。他老婆懂得他的心思,他是不舍得化钱,家里攒的钱,准备造房呢。

        冬天到了。碾盘卧床半年,最终没有熬过新桃换旧符,走了。

        除夕,碾盘老婆走进小孔明家,交给他四百元钞票。她说,这是碾盘临终交代的,就是再难,也要把该还的债还上。他走的时候,正下着雪,北风呼呼刮着,他说,天这么冷,但人的心不能冷,这样,春天才能早日到来。

        小孔明捧着钱,嘴里不住叨念:人心不能冷,人心不能冷!

        大年初一,碾盘老婆一早起床,在碾盘灵前上了香,打开大门,只见阶沿上放着一个黑色织锦缎小布袋,里面是铡刮锃亮的银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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