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叛逆,总是对那些生乎吾前者持有怀疑和不解的态度,并且一直期待他们改变,可以放下那一辈的执念和观念,去理解我。可是叛逆久了,我就在想,那我们这一代人,是怎么样的呢?
我们这一代人,是怀揣着莫名的使命感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又开始期待自己长大了,虽然自己二十了,可感觉还是个孩子,好多期待的事情,都轮不到我插手。我总觉得自己这一代处于时代变革的节点,如今好多我不理解的看不惯的事情,都可以从我这里开始真正有所改变。
应该会有人跟我一样,在这个年纪虔诚地安排着未来的事情:
等我成为一个丈夫,可以和平地和妻子相处,我们尽量讲理而不是仅仅站在自己立场上去指责,或者无底线包容,我们彼此尊重对方的工作和薪水,而不会因为收入差距有所贬低,不会是男尊女卑或者女尊男卑,我们就只是两朵共同沐浴阳光雨露且同根的花。我们可以如胶似漆但更渴望一种独立的生活方式,我们对彼此忠诚,因此不用花太多时间去疑神疑鬼、患得患失。我们的爱情不必被很多人祝福,是因为我们彼此有无限的信心。打开门,我们一起看世界,关上门,世界就是我们。
等我成为一个父亲,我会温声细语教导他/她,或者他们,我会尽量说普通话,当然,如果他们爱听我家乡话,我也不会私藏任何晦涩的词汇。我要跟他多交流,我会以身示范,我会告诉他做人的对错和原因。当然,我也会告诉他我也会犯错,你可以来指正,我不会因为我是你的父亲或者比你多活那么久就否定你的认知。我当然,也不会把写文章,画画,拨弄吉他当成不务正业,我会尽全力支持他,并且告诉他如果将来你吃不上饭依然要坚持自己的爱好,我不介意养你,直到我老死,但你仍要有上进心。如果不爱学习,我会先劝劝你,如果试了实在不行,我会尽力帮你找别的路,我会带你去罗马旅游,然后故作高深告诉你,你看!是不是条条大路通罗马呀?!如果你不想结婚,我会有点心疼,但无所谓。如果你不想生孩子,我会劝你领养一个,不行也无所谓。如果你爱上了同性,请别介意我的好奇,我想采访你的感受,和你们相爱的故事,并把它写成文章,然后发表出去,如果那个年代还对同性恋有偏见,那就请让我当为你披荆斩棘的老骑士,在最前方与那些腐朽思想抗衡。如果你像我现在这么叛逆,那我可能会和你争吵后心里赞叹,真像我!如果上面那些你都做不到,但你至少要听你爷爷奶奶的,要善良。
等我成为一个老人,就让你们年轻人消停会儿,别敬酒啦,别勉强啦,不喜欢说话就不说,不想跟我分享你的经历和心思就算了。如果你能来看我,挺好的,如果不行,给我发个微信吧。我会好好安排我的后事,我想把我所有有用的器官都匿名捐出去。如果那个时候还有地,请给我立个墓碑吧,上面刻上:“文字的囚徒,天空的孩子”就好啦。如果那个时候土地太少呢,就别立啦,但至少请把我骨灰撒入江海,我真的觉得那个浪漫极了。也别为我伤心,或者担忧我恐惧,我二十岁的时候那么好奇,整天思考宇宙和生命,现在我要踏踏实实去另一个世界看看了,请你们为我壮行。
我们这一代人就是有些理想主义,并且真实地期盼着,祝福着我们长大后的那个世界。它可以仍然残缺,但一定得更善良。不会再有人为了牟利而把魔爪伸向药品和食物,病人家属和医生能够和平相处,幼儿园的老师和针管扯不上关系,女孩子可以在夜晚放心打车……我们可以仍然不热衷于谈诗,也可以不曾到达过远方,但至少,生活的苟且必须得比现在要少很多才行。
我们这一代人,是有些孤独和疲惫的。我是到了这个年纪,才多多少少明白孤独的含义,孤独不仅仅是在形容一个人的恋爱状态或者狼狈程度,有时候,读一本反乌托邦的书,看一部深刻的电影,或者面对某一个人,都会感到孤独。孤独没有决定因素,但是它被所有事物牵扯着,孤独和自己有关,和这个星球有关,和时空有关。
我们的父辈,当然我说的是大部分,几乎都活在一个闭塞的圈子里,有无限想突破这个圈子的欲望,可他们几乎没有外出机会,虽然社交圈小,可是却扎实可靠,亲情的联结更加结实和密切,好多困难,跟家人一起,都可以挺过去。他们想和这个世界说话,可是被条条框框束缚着,也因此,不必讲什么撞南墙和见黄河。我们的父辈几乎不敢奢想自由和理想,无论城市还是乡村,都认定安稳和守序便是莫大的馈赠,而正是这份心思,他们很容易知足,很容易获得快乐。关于爱情呢,选择也并不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由恋爱不多,但是似乎正是如此,夫妻很对等,日子也过得很实惠和平静。他们的痛苦,好像是把你投放到沙漠里,让你将沙漠变成绿洲。他们的痛苦是贫瘠和平淡,而他们的幸福,也正是贫瘠和平淡。
那,我们这一代呢?我们从很小很小就赶上了时代发展的列车,我们通过网络,无限扩大了我们的社交圈子,我们跟很多人都说过话,谈过心,但是越来越觉得谈心是一种拉拢友谊的手段而非真实情绪的宣泄,我们有好多朋友,可恍惚间又不太懂朋友的真实定义。有的人,他们陪你一段路,然后就走了,当然,更多的时候,我们是离开的那个。我们可以随时旅游,和整个世界见面,我们年纪轻轻,就见过大江大河,年纪轻轻,就明白了自己多么渺小。我们和世界对话了,可是注定得不到世界对我们的反馈。啊,然后呢,我们大一点了,我们似乎懂了好多的道理,父辈经历好多坎坷才明白的道理和真相,我们早就知道了,可是由于经历的不多,我们对这个世界的失望也没法消解。我们的爱情,自由且放肆,当然,也很油腻跟复杂,因此多了好多的奔波和失望。我们最爱的,就是口口声声说的自由和理想,我们每个人都是诗人,我们称赞太阳,痴迷月亮,匍匐于爱情,深陷于青春。我们的痛苦啊,就好像是有人拿你最爱的东西威胁你,让你喝一口醇酒,再叫你承认这是红茶。我们的幸福源于富足和广阔,而我们的痛苦,也正是富足和广阔。
我们这代人的痛苦和疲惫,不是那种体力不支,披星戴月和早出晚归的忙碌,是那种不断面对未知的胆怯,和也要不断接受和熟悉的人事告别的悲哀,我们对过去没有概念,我们对现在没有追求,对未来也没什么期盼,那是一种茫然的煎熬。我曾经以为,只有自己的经历更加坎坷,只有自己遭遇的更加可怕,我总是一边怨天尤人,觉得为什么总是让我摊上这种事,又一边窃喜,觉得天将降大任于吾。而后来啊,我见了越来越多的人,交了越来越多的朋友,听了好多好多他们的经历才明白,这些痛苦,这些疲惫,不是我一个人的,是我们这一代人的。
我身边的朋友们,有人奋力读书,有人忍受生活,有人站在十字路口茫然无措,有人审视内心发现一片狼藉,他们有的在经历家庭变故,有的刚刚遭受伴侣背叛,有的被好多人误解受着委屈……而且我也亲眼看到,他们都在扛着,并且习惯了咬牙不说出口,他们曾经有没有颓废过崩溃过我不知道,但是当所有人给我讲那些经历总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时,我的确是有些心疼。
我们这一代的每一个人,都是平凡的。你的遭受并非那么可怕,你正在迈的坎也没那么特殊。你看,因为我们所有人都正在遭遇且对抗着,就在我敲下这行字的时候,就在你看到这行字的时候,我们每个人都在驮着这个世界交给我们的重担,并且都没有要认输的倾向,依然高傲依然怀揣梦想。我们这一代的每个人都是孤独和痛苦的,希望这句话,可以缓解你的孤独和痛苦。
而我们这一代人,也注定是不凡的。我不信什么一代不如一代,我不信什么人心不古,我知道我们这一代大部分人是善良的,也必然会给这个世界带来好多温暖和光亮。我们没法做到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但是我们这一代人啊,注定地,哪怕苍老,戴上镣铐,依然是这苍茫原野里的野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