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爷爷是我们村最德高望重的老人家,一辈子乐善好施,逢年过节的,看谁家过不去年了,就让家里的伙计拿了些钱偷偷放到那家的窗台上,还不许声张。其实,大家也都知道这是太爷爷给的,见了面,不说谢字,倒也先对太爷深搭一躬。
太爷一年四季穿着一身青衣裤,夏天总是一双圆口的礼服尼黑布鞋,冬天则穿着黑色捏脸的棉鞋,无论冬夏,都是一双漂白的漂白布的袜子,袜庄裹在裤脚里,紧紧地扎着腿带。给人感觉,干净利索。
太爷的个子很高,眼睛很有神,不光头发是白色的,眼眉也是白的,很长,太爷爱把头发都剃光了,却在鬓角留两缕长髯,再加上半尺长的白胡子,怎么看,太爷爷都像画上的神仙老头。
太爷喜欢读书,也喜欢读书的人,所以,太爷总是夸奶奶,也很赞赏奶奶,说奶奶知书达理,是女人中少有的。
那时爸爸读高中,太爷很欢喜,就把一个雕花砚台给了爸,那个砚台确实很漂亮,一树梅花栩栩如生,两只鸟跟活的一样,我更是喜爱的不得了,只可惜,那个砚台,后来放在柜盖上,被妈妈用来插鸡毛掸子了。
我看着那鸟儿每天冲着我叫似的,每天叠完被子我都跪在柜盖上摸一会小鸟,总是觉得,它们会悄悄地跟我说话。
后来也不怎么的,我鬼迷心窍了,偷偷拿了小锯子把那俩只鸟儿剧了下来,放在文具盒里,没事就拿出来跟同学显摆。
结果被爸爸狠狠地揍了一顿,太爷知道了,跟爸说,孩子淘气,也别怪她了,还是你跟这物件没缘份,毁就毁了吧,现在也没人把它当宝贝了,还不是插了鸡毛掸子?
奶奶也是很生气,拿手指头点着我的额头,骂了我好几回,“这胆儿也忒大了,啥都敢试巴哈,你知道那是你太爷祖传下来的吗,你这是造害人不睁眼睛,你爸打你也该不多。”
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好几天不敢回前院,更不敢见太爷爷。
也就是那年冬天,太爷爷病了。
那是一九七九年,也不怎么的,一直在传说,那年是末角之年,会有大灾难。记得我们都用红纸传抄着一个经文,然后贴在水井上,吃麦麸饼,说是能消灾解难。
太爷就是不相信什么末角之年,认定是谣言,还说一定要活过这个冬天,一定要看看这个大灾之年是个什么样子的。
奶奶却说,太爷顶多能过了阳历年,大年是过不去了。
六奶让奶奶给算算是哪一天,大家好有个准备。奶奶先是不肯着说,让大家黑天白天地守着。后来禁不住大家总问,就说,冬月十几吧,挺不到腊月。
那年冬天特别冷,进了冬月,下了几场大雪,西北风刮起的雪沫子直往脖领子里灌。把雪穴的和墙一样高,早上起来,门只能推开一半。
奶奶总是催着家里的男人们赶紧收拾雪,不能让雪存下,怕到时候太爷的料子没地方停。
妈妈也去看过太爷几次,太爷看妈妈大着肚子,就说,二媳妇别再过来了,这路一跐一滑的,看有个闪失,孩子要紧。
冬月十一,我正和小叔坐在炉子前烤土豆,奶奶回来喊我,让小叔去前院叫爸爸,说太爷不好了。爸爸和大爷赶紧拿称称着三斤十两纸,裁着大张的烧纸准备挂岁数纸。我趁着大人们忙活着,钻进屋,站在太爷的头前,太爷抬眼看了看我,说了句:“得读书识字,肚子里得有墨水。”
我看着太爷,眼泪唰的就流了下来,“太爷,你别死,你活着,好给我讲故事。”
“到寿啦,谁说了也不算。好在今晚我不孤单,不是我一个人走,我有搭伴的。”太爷笑着说,没有一点对死亡的恐惧。
我看六奶有些疑惑地看了看奶奶,奶奶点点头,“南头老杜家今天来人找我掐算了,我让他们家今晚做好准备了,爹说有搭伴的,说的就是杜老太太。杜老太太头半夜,爹后半夜,一个时辰。”
那天,十一点多,听到有报庙的了,大家知道杜老太太先走了。太爷看看头上围的一屋子人,孙男弟女一个都不缺,轻轻的点了点头,十二点刚过就无生无息地咽了气。像睡着了一样,走的很安详,奶奶说,太爷把三顿饭都给子孙留下了,没带走一点余份,这是我们的福份。
那一晚,又下了一夜的大雪,天刚蒙蒙亮,就早早的上了头一趟庙。奶奶说太爷一辈子行善,过了七期,就要到天上去了。
和太爷一起走的老杜太太,是个贤德的女人,吃斋念佛一辈子,这附近十里八村的,受她恩惠的人不计其数。杜老太太会做膏药,谁有个病灾的,割了口子,鼓个疖子的,她一贴膏药就能治好。有钱的就给个几毛,没钱杜老太太就说“拿去贴着吧,啥时有钱啥时给,我不急。”
奶奶说,杜老太太死后魂归土地庙了,以后是掌管这方土地的药神。
我不知道奶奶说的是真是假,六奶却是深信不疑。
杜家也对奶奶的说法也十分认可,直到今日,杜家的家谱上供奉杜老太太是药仙的牌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