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老程还是小程。
小程在地里薅草,一抬头雷哥在身边站着。他对爹说,小程该上学了。爹顿了一会儿,说去吧。小程有点懵,站那不动。爹眼一瞪:“不想去?”小程颤了一下,拽住雷哥的手走了。
一年级。
黑板快成白板了,上面有很大的坑。粉笔在上面走的时候,如跋涉沙漠。粉笔沫簌簌落下,在下面成了一道小岭,如刚磨出的面粉。
黑板上方有五大领袖,有横竖的蛛网,有满墙的灰尘。黑板外的椽子下,有燕巢,和家里的差不多。
小程不识上面的字。慢慢地,他认识了。雷哥启蒙,他当老师其实不大会讲,他的法宝是写,读,背,理解不理解就是背。后来,也不知怎的都会了。数学计算就是数指头,一个人的不够时,俩人合作。没有练习册,最多到黑板上演题。不知道什么原因,那时的双百分总是伴随孩子们。
小程不知道,这是新世界的开始,也是大世界的第一道门。笔行草纸,书翻厚页,孩子们都长高着。书上的东西,原野上都有,如秋雁过天,如溪水泛涨……
在下面听课时,不以为然。当真让自己上去做题或发言时,总要紧张。回去问爹,爹说怨讲台了。就那两层砖,就有了威仪。讲台也是舞台,黑板提陈精要,是传道授业的双道具了。
小程慢慢成大程。大程听讲,没有小程的专注,只听要害。他一节课看不了黑板几眼,大部分自己看或做。老师滔滔在上,他默默在下,看课外书或者做玩具。下课他得赶紧回家,去地。一二十亩的田地,家里谁也不敢怠慢和大意。
他学着给庄稼间苗。玉米一棵一棵,如黑板上的单字。谷子一对一对,如黑板上的词语。黑豆黄豆的密麻,如满黑板的课文书写。而地中间那几棵挺秀的高粱,就如黑板中心最重要的“通知”。
大程时候,时间飞驰。大程已知天下,他说志在四方。他跑新疆,给维族娃娃讲唐诗,他们小眼带笑语,给他奖励。他在火车上大喷,有人说你讲得这么好,字写得怎样?他说我的黑板字可是写得一代风流,可惜这里没黑板。别人拿来纸笔让他写,他不写。别人将他,说他一定是字写得太丑,他笑笑,不写就是不写。
他见过雪原上的春耕,趴着身使劲按住犁辕的老农不敢稍微抬头,拉犁的两个犍牛身上汗气腾腾,拉出的壕沟真的可以称作开拓。他想起病痛不止的老师一只手捂着肚子,一只手在黑板上写字。他想起韩麦尔先生最后一课结束时在黑板上作别故国母语的“you are dismiss”。他从来没有端详过黑板,他天地纵横时竟总能想到它,从小村窑洞到大学讲堂。
大程有时会被喊去探讨或交流,他心里笑那其实没多大的意义,真正重要的事情在这场合一个也解决不了。他坐在台子上说唐风汉韵,他分析佳作时明月沧海。他身后黑板他一次也没有用过,他甚至想把黑板上方“热烈欢迎”一类的横幅拿掉。他只是说说,哪里有什么伟光正。
这些年人们渐渐把大程喊老程,老程知道自己的脑门植被开始稀疏,脸上沟壑渐成陡谷,那些孙子辈的人都比自己高许多了。当然,他是比邓小平稍高一点的海拔。老程居僻街陋巷,教几个懵懂学童,聊以糊口磨文。书中乾坤,题里春秋,近视眼与刘罗锅,乞丐裤与孔乙己,都在哈哈哈哈里了。
老程主要教数学、物理,因为省事,写字少。数学公式图像,物理电路磁场,随意描描划划,就可解决问题了。他知道自己偷懒颓唐,却也管不住自己了。偶尔讲一次语文,很新鲜,不知哪里来的思想和句子,讲得学生们一愣一愣的。他感觉自己和二十多时差不多。他对楼下的院长说,夜里做梦有时侃侃说题,有时呼呼舞剑,竟有不以天下为大的狂妄呢!院长让他压低嗓子,说四五十的人了,让别人听见了会笑话的。
老程很满足,因为他还有乡下的庄田。这边黑板上分析题理,那边田野里麦苗迎风。学生们毕业将近,地里也麦送金黄。黑板在这边也是田野,耕耘稼穑咫尺间,可也阅尽千年。那边田野,小苗立起,露珠滚动,锄草抗旱捉虫施肥,和这边一样少不得一道工序。好的是互为的调节,保持了长久的欢颜。书上宋元进退,明清暗黑,乡下青山朝阳,细雨斜风,都上心头,都在地头。
家里现在还有一块小黑板,六十公分长,四十公分宽,是爹做的。上面钻了眼儿,系着一根纳鞋底的棉绳,是母亲的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