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
苏运燮觉得自己的人生总是在“断”。
一队男孩像下饺子一样跃入河中,沸天的打闹声犹在耳畔轰鸣。他的双足熟悉了河底的泥土,湿湿滑滑的感觉,眼睛在水底下从不敢睁开,因此不知道是否为青苔,踩在泥土上,在河里悄悄地彳亍,像踩在梦的云朵上。
后来,常州农村办了几家乡镇企业,包括水泥厂和火锅调料工厂,小河的绿色变成了灰色,他的童年被急速拉扯,小伙伴们都没了影,他的记忆还攀爬在那颗老杨树上,从空中四面八方射来的“柏树子”,陷于那场战争的狂喜之中。
他告别了小学时候的同学。在小桥旁边结识的女同学阿华,还有幼年很多一起玩的女孩。那天,他和阿华聊了很久,说了什么早已忘了,只记得女孩的脸颊圆润可弹,言语像清澈小溪,从他的心头汩汩流向彼此。
舍。
中学去了镇上读书,同学换了一批。高中在常州住读,每周六回家。故时的溪屋茅舍,柳树下的老人等他回家,这些印象如同一不留神,橡皮不小心擦破了那副水彩画。
舍不得,又不得不舍。急速拉扯的求学生涯,绿皮火车带他来到了上海的同济大学读广告。
四舍五入,不断告别,狼狈的青春,各路的同学,令他至今对同学聚会感到非常困惑,如果从小到大有那么多同学,那么同学聚会已经失去意义,同学多到如春运现场。
离。
生命迟早露出狰狞的面目。小时候和父母、爷爷奶奶住在一起,在生命这场战争里面,他是个安全的小兵,因为还有老人冲在第一排,父母在第二排,他在第三排。
到大学毕业后几年,老人们离开了战场,换了父母冲在第一排,这画面他想想都怕,但每一天都在上演。
离开了大学,他运气不错,率先来到了外资广告公司,又换了一家港资地产公司,老板是香港赫赫有名的超人。
在上海租房的室友李念是一个香港的中年大叔,与他亦师亦友,教了他很多生活智慧,苏运燮从他哪里第一次知道“断舍离”。于是他开始丢弃。
苏运燮知道自己有心狠的一面,他开始扔书,连《世说新语》、《芥川龙之介小说集》都扔掉了。
徙
在南汇路广告公司上班的时候,苏运燮注意到有一家名叫“徙”的服装店,每次经过他的心都会一疼,他仿佛看见童年时候的大雁飞过南回归线,倦不知归。
时光是疯狂生长的藤蔓,肆意攀爬的透明纤维,不知不觉纠缠半生。苏运燮交了女朋友又分了,开了茶坊又关闭了茶坊,重新回到了原来的生活圈,开了一间设计工作室。
来到2018年的时候,他惊觉自己有了双下巴,胸部有了A罩杯,小腹逐渐隆起,这些所谓的中年特征,不断提醒着他,嘿,醒醒吧,你早就不再是此间的少年。
在无涯的荒野,时光老人开始把你任性抛掷,早上醒来的时候,裁判在你面前读秒,必须在数到10之前从床上弹起。
曾几何时,他从一个“断舍离”青年,变成了一个“恋恋不舍”的大叔。苏运燮于是开始什么都不扔,甚至还在网上买回了《世说新语》和《芥川龙之介小说集》,他决定和他的生命所爱,和他的记忆永远生活在一起。除了记忆,还能有谁能陪他温存。
连房东留下的千斤顶,搪瓷铁盘,玻璃果盘都全部保留,他制作成混搭的装置,房东留下的三五牌时钟,被他改造成了名为“时间”的装置,尽管后来被他的猫咪所破坏。他不介意新入的物件,连同此刻拥有,下一秒就是回忆。
窗边有一个奥林帕斯μ数码相机,他在广告公司时候的流行,还闪耀着烫金的梦想。一小瓶威士忌样品装,隔壁女孩所赠,两瓶非洲红茶,同事所予,两罐锡壶里,普洱和咖啡。
苏运燮从杂志里剪下张曼玉和四大天王的照片,把仓库堆满了李小龙纪念品,卧室和书房里全是他的各种旧物和纪念品,他把他的居室改造成了一间记忆博物馆。
台风来的时候,他可以抱着这些"安琪"或"茉莉"在花园跳舞。
"岁月变老,我和记忆不离不弃,"苏运燮留着残念,想让前女友来这里看看,或许她能在这个记忆博物馆,看到他收藏如此众多和她有关的物件,包括她的牙线,他的房间就是他的一张底牌,不可告人,近乡情怯。
那是他们共同的记忆,抑或只是他的独家记忆,已傻傻分不清。支流也罢,主流也好,反正都会像故乡的小河在他身上流淌下去,直到汇入大河。
这年秋天,等到苏运燮打算发出邀请的时候,前女友的微信变成了一条线,那是拉黑的表示。
在时光的荒野,遥远的地平线,一切都会远去,苏运燮默默地想,“什么都留不住,就像手里的沙,但我可以和我的记忆永远生活在一起。”
当年离开常州,铁轨编织着一条线。
“我们的生活,所有的记忆,终于会汇成一条线,完美的一条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