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有个朋友,名字是李杰生,她本来就是作家。
她说,何欢,有些事,我很想把它写下来,但是写不出来,我就讲给你听吧。你把它写下来,怎么写都行。
十年前,我们同在杭州一家杂志社工作,她是编辑,我是校对。那时候我俩都有个作家梦,不过她坚持了下来,慢慢有了专栏,还出了几本书,现在已经有了名气。她大部分时间仍旧住在杭州,周围都是作家、诗人、编剧这些人。我很快就放弃了,去了上海,找了份策划的工作。现在已经在上海定居,周围都是文案、美工、程序员这些人。
我们至今仍旧保持着异地友谊,大概是都喜欢喝酒。她并不缺少一起喝酒的人,她周围的人基本都喝酒,每天喝得烂醉如泥的比比皆是,但是她很克制。她说他们一喝酒就吹牛逼。但是她是真的喜欢喝,所以总是把一起喝酒的机会让给我。我可以喝酒的工作场合也很多,但是也非常克制,推杯换盏的同时总还得交换点别的东西,索性就不喝了。身边的女性朋友大都不喝酒,不爱喝,怕伤身体,也怕名声不好,但我也是真的喜欢喝。我朝九晚五有时还要加班,所以她都迁就我,想要喝酒的时候就开车到上海。在离我上班不远的地方订好酒店,然后等我下班一起去吃饭喝酒,十点多十一点,我回家她回酒店。第二天早上,她再开车回杭州。
我来上海十年了,我不认为我过了十年,这十年就像一年。换不同的地方上班,可上的班还都是一样。刚来上海的时候,坐2号线去浦东上班,那时候浦东还没有中华艺术宫、没有迪士尼,现在都有了。后来又坐3号线去普陀上班,那时候沪西文化宫还在,现在已经没有了。现在坐1号线去淮海路上班,以前这儿还是卢湾区,现在已经是黄浦区。连上海都不一样了,我却还是一样。我在上海这个地方住了十年,但我一点都不了解它,不知道它的过去,也不知道它的未来,就是它的现在,我也参与不进来。
朋友总能在我上班的公司附近找到吃饭喝酒的地方。饭好吃,酒好喝,还特别安静。她比我了解上海,任何犄角旮旯的地方都能找到。这次她在高安路上找到一家民宿,租了一个星期,准备了饭菜让我去喝酒。
她圈里的朋友都不知道她还有我这么个朋友,我也很少向同事提起她,即使已经有了名气,也没有想要炫耀一番。当然也没有向周围推荐她的书,她也没有让我这么做。
我问她为什么不自己写。
她说,动了好几次笔,写不出来,怎么都写不出来。
我说我已经十年都不写了。
她说,不要紧,从你离开杭州开始,就当这十年没有存在过,把它从你身上切掉,喂狗吃了吧。从现在开始,你写吧。
【2】
下班后,我按照她给的地址步行过去,只有十五分钟的路程。按门铃,等了有三分钟,朋友穿着一身和服,开门迎接,深深鞠了一躬,说着不三不四的日语。
伊来谁又没撒(欢迎光临)。
她准备了刺身、寿司、色拉,还烫了清酒,用的尽是小碟小盘小酒盅盛放,都不够吃饱,只好又煮了两包泡面,开了两听啤酒。
我这位朋友有时非常讲究仪式,有时又特别随便,我也不管她,该吃吃该喝喝。
你还记得申江吗?她问我。
“记得。”申江是李杰生唯一承认过的男朋友,这么多年,两人分分合合,关系不明朗。
他结婚了,和伊米。耗了十年,还是和别人结婚了。
“你打算怎么办?”
没有打算,照常过下去。他们结婚,对我来说反而更自由了。想和别人谈恋爱就和别人谈恋爱。想和申江上床就和申江上床,我没有负担。
李杰生三十三岁了,她从来没有像其他大龄剩女那样焦虑过,甚至早已抱定了独身的打算。
我沉默不言,对于李杰生的回答,我不赞同也无法提出反对意见。自从杭州分别之后,我们就走上了完全不同的道路。我早早就和陈闵结婚,生下小孩,去上班。无论在家庭还是职场都是凡夫俗子。既要操劳柴米油盐,又要担心绩效考核。
何欢,我挺不喜欢别人说我把最美好的十年错付给了申江。好像我很可怜,不值得似的。其实申江也把他最年富力强的十年给了我,从三十五到四十五。
“对,都是彼此最宝贵的十年,你们给了对方,应该没有遗憾了。”
我认识陈闵的时间几乎与李杰生认识申江的时间同步。那年我大四,在杂志社实习,虽然很喜欢这份工作,但陈闵说等你拿到毕业证我们就领结婚证,我也听他的话,毕业之后就来到上海。那时候申江也对李杰生说过,等他离了婚就和她结婚。申江婚确实离了,但两人并没有结婚。申江说他妈妈不同意,嫌弃李杰生无父无母来路不明,于是婚事就耽搁了下来。但他们并没有分手,每个周六早上,李杰生坐火车从杭州到上海,周日晚上坐火车从上海到杭州。有时候申江工作忙或者出差,李杰生也来上海,她去找我,吃饭喝酒聊天。我和李杰生的友谊保留至今也是因为我在上海。
周末两天的时间,我们也不出门,就在床上,没完没了地做爱。做累了就抱在一起睡觉,睡醒了觉得饿,随便煮点东西吃或者用微波炉热了面包片,抹了蓝莓酱也吃得下去。渴了就喝茶,有时候是咖啡,有时候是啤酒。吃饱喝足了继续做,一直到晚上,他送我去火车站。在附近饭店吃一顿像模像样的正餐,然后他回家,我回杭州。分开之后,我们也不说想念的话,但是一见面必定是先抱在一起。
“平时不联系吗?”
不联系,也没有非说不可的话。
“你想念他吗?”
想念。何欢,你有没有看过一部电影,《9 Songs》。
“没有。”
我这里有碟片,你拿去看。
回到家已经很晚了,第二天还要上班,我没有看《9 Songs》,但是刻录了一张。李杰生的那张我第二天去的时候带给她。
【3】
这次我们煮小火锅。牛肉、鱼丸、虾滑、鸭舌、海带、魔芋、土豆、山药、豆腐、香菇、茼蒿、梅子酒以及下酒的花生、酱黄瓜和裙带菜。
《9 Songs》看了吗?
“没有,昨天回去太晚,我抽时间看。”
不急。
我们这样又过了四年。有一次申江有事出去,就留我一个人在家里。突然固话响了,平时他的东西我都不动,但是电话响了又响,我便接了起来。那边问申江在家吗?我说不在家。那边又问你是谁?我说女朋友。那边又问你知道申江离过婚吗?我说知道。那边又问你知道申江还有一个儿子吗?我说知道。那边又问你知道我是谁吗?我说不知道。那边说我是他未婚妻。我问领证了吗?那边说领了证就不叫未婚妻了。我说那你最好是先去领了证。
“那边是谁?”
那边就是伊米,后来她非要到家里来,我便让她过来。没多久,申江也回来了,看见我们俩,紧张得说不出话。我就对申江说,我回去了,再晚就没有火车了。申江说我送你。我说不用。我拎了包就走,临走时把钥匙和门卡给了申江,他知道什么意思。
“要分手吗?”
对。我不知道离开之后伊米与申江又谈过什么,是怎样处理他们的关系。到了杭州以后,收到申江的短信。他说对不起。“对不起”对我不起作用。我不喜欢解释也不喜欢听别人解释,即使是做错的事也是当事人的内心选择,所以解释没有用,说对不起没有用,我做错事也不喜欢说对不起,情愿别人恨我,不再理我。
“你是个铁石心肠的人。”
对。我是个铁石心肠的人。
李杰生好久没有再说话,火锅也吃得差不多了。时间还早,她问我一起看《9 Songs》如何。我欣然同意。
我们又开了一瓶红酒,一边喝一边看。粗糙的、赤裸的、直接的性爱镜头,没有字幕。我英语不行,台词不是全部能听懂,但影响不大,没有起伏的剧情,只是日常的爱抚和性交以及一场又一场的音乐会。轻松、美好而又悲伤。我们喝着酒,渐渐有些醉意,心情变得愉悦,看着不停做爱的电影,又有点悲伤。
回到家已经很晚了,陈闵问我怎么这两天回家这么晚。我说加班,估计一个星期都要加班。
【4】
我没想到李杰生还会包饺子。她买了面,和了面,擀成饺子皮。她还买了大葱、肉和白菜,剁成饺子馅儿。她把自己包成的饺子排列的整整齐齐,数一数,整整五十只。我到的时候,水马上就开了。李杰生下了饺子去弄蘸料,发现家里没有辣酱,只好用了前天吃寿司剩下的芥末。饺子熟了,我们每人盛了二十几只——可能她比我的多几个,也可能我比她的多几个——是我平时食量的两倍,蘸着芥末和酱油,像吃寿司一样一口一个,吃得干干净净。要是有二锅头就好了,可惜李杰生那里没有,啤酒倒是还有好几听,便只好喝啤酒。
我回到杭州后就写了辞职信,很快办了离职手续,把手机关掉,躲在房间里写小说。除了去超市买食物,和外界没有任何联系。每天晚上写到两点钟,然后睡觉到第二天上午十点,饿了就吃面包,渴了就喝可乐,困了喝速溶咖啡,头痛了就喝啤酒让自己睡觉。每天写,每天写,几乎没有停歇,过了一个半月,终于把《三代》写完了。
“那本书后来出版了,我在书店看到就买了,也读过了。谢谢你,杰生。你写出来的就是我心里想的那样。”
你离开杭州之前,给我讲了那个故事。让我写下来,我也是过了三年才写出来。和申江分手后,我开始清算我的生活。那时候只有两件事是最重要的,一个是写出你给我讲的那个故事,另一个就是去找慕熙。
“慕熙死了。”
对,这个可怜的不堪一击的完全赤诚的少女已经死了。
李杰生一口气把罐子里的啤酒喝光,又打开了一听。
我把小说打印好,寄到申江的办公室。后来回到北方的家里,把房子卖掉,买了一辆车。我先去慕熙的家,她的父母告诉我慕熙已经离开人世,但是问及具体原因却始终沉默不语。我又去了慕熙上过的高中,我们就是在那所学校认识的,从慕熙高三班主任那里查到录取慕熙的大学。我又去了慕熙的大学,得知慕熙在大二暑假离开学校以后就再也没有回去。九月份开学,学校方面没有见慕熙注册就通知了慕熙的父母,然后报警,找了差不多两周,有人在上海的一间公寓里发现她,已经是尸体了。警察确认是自杀,有遗书。后来我又来上海找到你,和你一起去寻找慕熙生前的蛛丝马迹。那个时候,距离慕熙死去已经七年了。你和我一起找到那间公寓,又找到钱静安。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慕熙生前的最后三个月竟然一直和钱静安在一起,那个落魄的肮脏的丑陋的钱静安。
“慕熙的死和钱静安没有关系,钱静安不是坏人。”
我知道,我恨的是我自己。我应该早点去找慕熙。那时慕熙联系过我的,当时她的精神已经出了问题,我却没有回应她,以为她会好好的。我对不起她,我不配好的生活,不配拥有爱情,更不能得到幸福。
李杰生喝的有点多了,她一喝多,必定要讲慕熙的事情,然后一边讲一边笑,一边笑一边喝酒,一边喝酒一边又哭,哭着哭着就醉倒了。
慕熙的事情,我听了不下十遍。
李杰生为什么会活成现在这个样子,如果向上追溯,那么源头一定是慕熙。
李杰生喝醉了,我不放心她一个人呆着,便给陈闵打电话说不回去了。
【5】
早上还是李杰生先醒来,她又叫醒了我。迷迷糊糊中我突然想起那天是周五,每个周五都要去总部开会,总部在浦东金科路。已经八点钟,以最快速度收拾好出门也要八点半,从这里赶到那里坐地铁至少要一个小时,肯定要迟到。
李杰生说我开车送你,我说现在是上班高峰,路上堵得一塌糊涂,你的车又不是沪牌,不能上高架,在地面上更是堵上加堵,从这里到那里估计要两个小时。但李杰生还是坚持开车送我。
果不其然,我迟到了。偷偷摸摸溜进会议室,却被顶头上司刘奇拉逮个正着。她发消息到我手机上:“公司连续三个月业绩下滑,市场表现不力,刚才总经理指名批评你,请做好被辞退的准备。”
晚上公司本来有聚餐,我也不好意思再去凑热闹,所以就提前走了。还好,李杰生说她已经预定了西餐厅,让我下班就过去。
“我可能要失业了。”
没什么大不了,你可以去写小说,你应该是个作家。
“没那么容易。作家都很苦逼。我要吃饭,要养房养小孩,在上海生活不易,要赚很多很多钱。”
钱的事情你不用担心。《三代》的版税到现在差不多有40万,你可以先用。
“不仅仅是钱的问题。我没那个天分,当不了作家。哦,对了。你和申江不是又和好了吗?”
又和好了,一年后我和申江又和好了。他联系我说谈一谈书籍出版的事情。见面后,除了谈签约的事,申江又向我求婚。这是申江第二次向我求婚。他说虽然父母不同意,但日子是我们两个人过的,只要我们过好了,他们也不会有意见。后来我们就搬到一起住,但是只维持了半年。这半年里,我们过得都不开心,甚至有点压抑。慕熙的死对我打击很大,对生活提不起兴趣。我也不知道申江是如何处理他与伊米的关系,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处理,而是继续脚踏两只船任其发展。我知道我和申江的问题在哪里,但是并不打算解决,而是像个观众一样看剧情如何发展。我和申江那段时间好像都没有心,但又是相爱的,所以只能用肉体维系关系。如果“爱”是一件事情的话,伊米做得比我多得多。她知道如何去讨好申江,也知道如何去讨好申江的父母。她敢于开口说爱,也能大声咒骂申江,甚至对他拳打脚踢。她爱得生龙活虎,狼烟四起。我爱的冷若冰霜,毫无生气。不到半年,伊米就已经联合申江的父母、亲友、同事把我孤立到外了。
“申江没有坚持吗?”
没有。他说我们分手吧。我马上就收拾好东西离开申江家里,又回到杭州。我能预料到我和申江总有一天会分开,平时总是格外注意把自己的私有物件与申江的区别开来,所以收拾起来很快,离开也很快,一句话也没有问申江就走了。杭州已经没有落脚之处,就在每天99元的小旅馆住了半个月。后来找好房子陆陆续续联系上以前的好友同事。班没有再上了,托朋友的关系,跟着人写剧本,也向杂志报刊投稿,有了专栏,生活慢慢走上正轨。这期间,我在网上认识了一个人,他叫西海,纯精神交流,没有肉体之欢。是他陪我度过了最艰苦的两年。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他做什么工作,只知道他经常在夜里值班,有假期就去登山。后来一次聊天,他说他准备去墨脱,问我要不要同去,我当时正忙着一个剧本就没有答应。没过几天,他在QQ上留言说这次墨脱之行很危险,有可能回不来,山里边也没有信号。一个月以后如果联系不上,让我有个准备。我想危险固然危险,但不至于失去生命回不来,所以还跟他开玩笑说我等你一个月,如果没有消息我就去报案。一个月以后没有消息,两个月以后依旧没有消息。任我怎么呼唤,他的头像再也没有亮起过,彻底从我的世界消失了。我也没办法报案,连他的真实姓名都不知道。我没在意过这些实际的东西,姓名、年龄、婚否、工作统统都不知道,也没想知道,只要能聊天就够了。失联之后,我才知道,他很重要。如果一个人必须有一个灵魂伴侣,我在心里告诉自己,就是他,就是西海。
“到现在也没有再联系上吗?”
没有。李杰生摇摇头。父母没有了,慕熙死了,西海失踪了,申江和别人结婚了。何欢,我生命中重要的人,只有你还在我的身边。
李杰生问我接下来的打算。我说准备投简历寻找新工作。即使老板不辞退我,我和刘奇拉也很难再相处下去。李杰生说你可以去申江的公司,我和他说,他会给我这个面子。
我并没有把李杰生的话当真,回去之后仍旧认认真真更新了简历。
吃好饭,李杰生开车送我回家。晚上十点钟的上海,歌舞升平,正是最美的时候。
上海看起来永远繁华和喧嚣,下面却又藏着肮脏和虚伪,但是如果继续往下挖掘,却又是美好和良善。
“何止上海,人类也是如此。”
【6】
周六一大早,接到李杰生的短信:何欢,我走了,再见。我不惊讶,她来去如风。我能做的就是:她来了我陪她喝酒,她走了我不问归期。我也不担心,她心硬如石,在哪儿都会活得很好。我常常想,我要是个作家,也应该像她这样,又冷又自由。
周六下午我接到申江公司的入职电话,告知我职位、薪资和福利,一个月内到公司报到即可。
周一,我去人事部办理辞职手续,同事问我怎么突然要走,周五会议上总经理还独独表扬了你一个。是不是找到了更好的机会?我当下明了刘奇拉背后的小动作,但也不准备再去纠缠,便敷衍了几句,急急办妥手续离开。
我在申江的公司不声不响工作了两年,这两年里,申江与伊米又离婚了。没有李杰生的任何消息,我试着去写一写杰生,但怎么也写不下去。我想,如果是李杰生去写,开头一定是这样:我活了三十三年,却已过了一生。但我却隐隐觉得还没有完,不知道结局究竟会怎样。
两年之后,李杰生突然回来了。她直接去公司找到我,带来了《归去来》让我校对。《归去来》的开头果然就是:我活了三十三年,却已过了一生。
李杰生回来没多久就与申江注册结婚。他们在教堂里举办婚礼,宾客只有我一位。
李杰生后来跟我说她不相信她和申江的婚姻会美满幸福,也不确定能彼此忠于对方。他们只是伴侣,在这世上一同经历风雨,也一同看桃花盛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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