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两家之盟
就在代国大地烽烟四起之时,江城却在这其中安享着暂时的平静。此时仅是初夏,云江两岸的走卒樵夫却已被逐渐蒸腾而起的热浪弄得心烦意乱,纷纷撩上袖管,卷着裤脚,像往常一样喊着号子,干起了活。
与往常不同的是,岸边一间破旧民居前,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人。
“看啥呢?”
“老张家儿子娶妻啦。”
“今个什么日子,刚路过城门,看到城主府的人也在门口送亲。”
“肯定是个吉日,大家都赶着办喜事。”
“那穷得就剩一间破屋的老张家也能给儿子娶妻?他拿什么娶?”一旁的人哈哈大笑。
“他家不是有女儿嘛,听说前段时间他把女儿嫁了,这儿子不就够本娶妻了么?”
此时身着喜庆新衣的老张正在家门口翘首迎亲,一旁的闲言碎语他权当没听见,搓着手,远远地望见儿子张龙坐在一辆缓缓驶来牛车上,后面还跟着一辆牛车,新妇就坐其中。
一番门前热闹后,新妇终于被迎进了门。安顿好了妻子,新郎张龙这就出来答谢宾客了。
“各位吃好喝好啊……”
“恭喜阿龙啊,终于讨到媳妇……”
“哪里哪里,还得再接再厉给老张家传宗接代呢……”没看出平日好吃懒做的张龙,此时倒还应对得不错,这让一旁帮衬的老张很是欣慰。
“老张啊,儿女的大事一了,你就安心过晚年吧。”
“哪有,还要带孙子呢,”老张此时心情不错,一脸乐呵呵的,多年的烦恼也算有个了结,儿子原本就游手好闲,给他找的帮工活儿,不到三天就能弄丢。老张原本还烦着怎么给这个儿子讨媳妇,多方寻觅这才打听到城外有个赵家,他家儿子先天不足,女儿待字闺中,正盼着能把自家女儿嫁出去换一个媳妇回来,想到这儿,老张不由感恩上天给了自己一个这样的机会。待孙子一出生,自己这辈子也算无愧张家祖宗了。不过婚礼一办,家里的积蓄用掉大半,往后的日子,他和老伴还是要节衣缩食一些才好。
外面已吵闹了一个下午,如今新月终于挂上了树梢,张家新房中等待许久的新妇赵小妹正倚靠床榻,出神地望着窗外。
“滴答滴答——”窗外传来点点雨滴声。
“下雨了?”呆坐大半天的她叹了一口气,换了一个倚靠姿势,思绪却早已飘远,直到今日,她的使命总算完成了。上个月,她那个先天不足的哥哥终于娶上媳妇,父母高兴坏了,打点完一切后,也如约把她嫁到张家。
还记得出嫁前夜,母亲拉住她的手,说,“张家住城里,将来你也算是城里人了,嫁过去以后好好服侍夫君,孝敬公婆。”
想到上个月嫁给自己兄长的小姑子,她的运气也算不错了,丈夫四肢健全,不过不知人品如何,想到此处,她笑了笑自己,嫁都嫁过来了,还在想这么多,反正不论好歹,日子总得过下去。
窗外的雨声似乎更急了,她有些忧虑,不知丈夫今晚还会来么?新婚之夜独守空房,总归不是什么好事。伴随着雨滴敲打着窗框,房门传来吱呀一声,开门进来的正是已经喝得醉醺醺的新郎张龙。
推门而入,张龙醉眼迷离眼神中透露出那股久旱逢甘霖的贪婪欣喜,浑浑噩噩的赵小妹就这样迎来了人生的新篇章。窗外的雨越下越急,伴随着难得的狂风,肆无忌惮地席卷着原本灼热的大地,似乎要疯狂扫荡尽天地间一切事物。
※※※
代国中部的统万城,今日也有一对新人喜结连理。此处距离江城不远,又是代南所属,成业和王子奚都同意将此地作为双方联姻的地点。同样忙碌一天的子午,打发了宾客,这才往后屋走去,此次联姻非他所愿,却又不得不从,家族利益永远高于他的个人意愿,身为宗族一员,自小他便懂得这个道理。
推门而入,火红色染过一般的新房里,没有丝毫生气,床榻边坐着一个女子,右臂支着脑袋,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子午嘴角不禁微微上扬,看来厌烦这个联姻的不止他一人,心情这才略微好一点。他悄悄地走近新婚妻子身边,在烛光映衬之下,新婚妻子的肤色白里透红,仔细端详之下,五官也极为精致,子午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暗想,还好这个妻子样貌不错。
似乎察觉到眼前有人,新妇李家小姐不情愿地睁开了眼睛,却被面前盯着自己看的男子吓了一跳。
“公子?”她定了定神,怯怯道。
“公子?小姐指的是哪家公子?”见对方如此生疏的称呼,子午不禁玩心大起。
对方贝齿咬唇,略显尴尬,子午一看,怜心大起,不忍再继续捉弄下去,“叫我子午就好,不必如此生疏,那我可以叫你……”子午假装想不起对方闺名的样子。
“……兰泽——”对方刚轻声提醒,却立刻被子午用手指轻轻止住了微启的双唇。
“嘘——”子午似乎不赞同这个称呼,原本坐在床沿的他微微靠向妻子,边凝视方才被手指拂过的稚嫩双唇,边温柔地唤道,“我会叫你——夫人,那你该如何称呼我?”
“……夫君。”眼波流转间,两人都渐渐沉醉其中,而新婚的第一夜才刚刚开始。
此时已是深夜,傍晚开始的狂风骤雨终于停下来了,为婚礼操劳了一天的王子奚见屋内的烛光渐渐暗了下去,不由心头一阵轻松,长长叹出了一口气,背着手向后院走去。
信步所致,王子奚不知不觉间来到统万城主府的后花园,远远望去,只见湖心亭中有一白衣人正借着月光独酌,他也不由自主向那边走去。
“我想是谁深夜在此独饮,忙碌了一天你怎么还不去歇息?”
“叔父不也还未就寝?”成业见到来人,起身迎道,“看来是与成业一样,不如我们对月小酌几杯。”
见桌上放有两副碗筷,王子奚有些诧异,“你在等人?”
成业不置可否,面带微笑,“叔父请坐。”
虽是自己的晚辈,王子奚却一直看不透这个侄儿。失了储君之位,被发配海岛,按理说应该是永无翻身之日了,他却在两年之内潜回国内,夺了代东和代北江城,赶走徐国人,成为起兵宗族中数一数二的势力。而如今正是意气风发之时,不知为何,他看起来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瘦弱,月光映衬之下,原本泛白的肤色更是显得惨白。
见对方坐下,成业亲自为其斟了一杯酒,缓缓说道,“子午婚事一成,也算了了叔父一桩心事。小侄在此恭喜了。”
饮尽杯中酒,王子奚叹了口气,凝视湖面,成业见其欲言又止的模样,打断道,“看来叔父还是有心事。小侄不妨猜上一猜,如何?”
“旦猜无妨。”王子奚把玩着手中酒杯,心中暗想对方究竟在盘算些什么。
成业倒是没有看出对方在想什么的样子,一本正经地猜道,“叔父思及此事,宁愿看着湖面,不愿看着侄儿,看来是与我有关。”
王子奚继续把玩着酒杯,看似不在意,心思却早已集中在对方的话语之中了。
“事事相关,思及此事之前,小侄刚提到子午的婚事,看来与这婚事也有关。”王子奚不由放慢了手中把玩酒杯的速度。
“……而我主动提及猜测此事,叔父并未避讳什么。看来并非是不可告人之事,只是略显尴尬,叔父作为长辈不知如何开口。”王子奚此时已放下酒杯面带微笑地看着对方,见对方终于直视自己,成业才继续道,“无妨,开门见山的事还是晚辈来提吧。不知叔父在此次联姻之后,对今后代国归属有何想法?”
“成业,你似乎在以己度人啊,”见对方只是笑笑,不做反驳,王子奚继续道,“不过有一点你说的没错,这个话题我不抵触,你方才问的那个问题,似乎还漏了一个前提,你在平城不是还有位亲兄弟,你难道不把他放在眼中吗?”
成业嘴角微扬,“叔父那位在平城的亲兄弟,现如今,你眼中还会有他吗?”
叔侄两人相视而笑。
“你是想通过这场战争,帮平城换一对主政的叔侄?”
“治标不治本的方法,叔父可愿意?”成业看着王子奚,明白对方在想什么,继续道,“主政平城,公子闵已经失去代东了。”
“难不成你还想趁火打代南的主意?”王子奚凝视对方。
“那也要代南先失火。”成业不紧不慢答道。
“你以为代南就如此容易着火么?”
“叔父不会认为公子闵临行前没给代东备下灭火的水吗?”
此时王子奚才看明白自己眼前这个侄儿的野心,他想要的是不只是整个平城,而是整个代国,轻叹一口气,“战争可以止于平城,亦可始于平城。”
“全看叔父。”成业双目盯着王子奚。“代国是战是和,全凭叔父一人之愿。”
“若我一人之愿是整个代国呢?”王子奚故意为难他道。
成业并没有如预想那般生气,相反,眼中露出满意的微笑,拱手回道,“那届时就有劳叔父抵御外敌,小侄怕是无力相帮了。”
代南虽然富庶,但生活安逸,部队战力远不及代北,此次对抗平城军,双方势均力敌。但要让其单独面对盘桓在飞雪关的徐国军队,王子奚心中其实是没底的,倘若不是代北军击退徐军,代南怕是要遭到徐国和平城双重压力。
成业这一回答,算是卡住了王子奚心中的两个软肋,代南旧地和代南军队的战力。思及此处,王子奚无奈笑了笑,“若奉你为君,与我代南有何好处?”
成业摇头不语,以手指沾酒水,在桌上画出代国地图,看着地图许久,才说出一句话,“以田岭,泗水为界,南方均为叔父所属。我与叔父共拥代国江山。”
※※※
看着王子奚远去的背影消失在花园小径拐角处,成业身后出现了两个身影。
“兄长,平分代国,这是为内乱埋下了隐患啊。”沐灵鲜少对成业的命令如此抵触。
“岂止是隐患,沐灵你应该说我还不及成乐,连守全国土都做不到。”成业自己补充了一句,惨然一笑。
沐灵沉默不语,一旁的伯卿解释道,“代北几次大战,我们兵力已经不足,继续占领代南,可能无法自保。”
成业看着伯卿,非常感谢他的解释,“沐灵,你先退下,我与伯卿有话要说。”
“可是嫂嫂叮嘱要你早点休息。”
“无妨,劳心劳力的都过去了。此时只是好友之间的聊天而已。”最后一句,成业似乎是同时说给两人听的。
撤走方才的残羹冷炙,换上新的酒杯酒壶后,侍者便下去了。沉默片刻,成业才开口说话,“终于又剩我们两人了。还记得我们上次对酌吗?”
“还是在平城的小酒舍里。”
“恍如隔世啊,你知道上次你让我印象最为深刻的话是什么吗?”
“代国人刚性不足,韧性极强。”伯卿稍作回忆就明白了。
“不错不错。”成业哈哈大笑,惹得伯卿也不由摇头微笑了起来,“其实你方才的解释不错,无法吞并代南确有兵力不足之故。”
“殿下想提升代北的战力?”
“不全然。”成业叹了口气,“能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殿下请说。”
“上次谈及徐国,你对邹戈推崇备至,却对令尊避而不谈,可是有何难言之隐?”
“我与淳于家无关——”
“——别和我说这种话,有关无关不是你三言两语或改个姓名就能撇清的。”见伯卿抿嘴不语,成业无奈笑笑,“你的身世我也有所了解,只是令尊作为一国之相,他的政策确实行之有效,这让我很有兴趣。更何况,”见对方眉头稍稍放松,成业继续道,“代北这一仗,至少有一点你没说错,你弟弟确实徒有其表。”
谈及此处,成业自斟一杯酒,看着对方道,“还好来到我身边的是你不是他。”
见成业如此之说,伯卿也渐渐收起之前略显抵触的神色,问道,“殿下希望我能做什么?”
成业摇了摇头道,“不是为我做什么?是你想做什么?一辈子在父辈的声誉下生活?还是,”他指了指伯卿额头上遮刺字的布,道,“甚至做一辈子的逃犯?”
“自然都不是。邹戈淳于胥二人不过为徐国开拓了霸业而已。”伯卿一脸不屑。
“言下之意,你愿意开拓更大的功业?”绕了半天成业终于绕到了自己想说的话题上。
“只看殿下是否愿意?”两人很有默契地对视一眼,伯卿继续道,“这乱世已经持续了百年,世人饱受其苦,各国有志向的国君均有一统天下之愿,却往往止于称霸。殿下也许有所不知,当年家父投奔徐王光时,徐王便是如此之说,'百年乱世终有人来平定',而徐王光自信他就是那个君主。”
听及此处,成业愈发有兴趣,伯卿的话虽然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但确是肺腑之言,有实力称霸天下的国君这百年来层出不穷,但中原霸主更迭,唯有这乱世不变。
“虽说徐王灵仁雄心手腕远胜乃父,但外人不知,徐国内部已显疲态。”
听及此处,思及淳于仲公子,成业微笑点头,“国内不同家族之间的相互争斗,是任何一国都会出现的问题。”
“确实如此,世卿世禄历经几世之后,人们就会丧失先祖的那份进取之心。”伯卿转而又说道,“但几百年的纷争造就的乱局,已非一世可以终结。”
“你是说,辟疆?”成业默默说出了儿子的名字。
“王孙尚幼,若殿下悉心栽培,他日定能继承大业。”
“我倒不担心辟疆是否能接此重任,若论资质,灵仁的资质绝佳,但仍不能避免徐国世家相互争斗。若要完成大业,一定还有其他比继承人更重要的地方。”成业指出其中关键,“而此处才是众多霸主所未见的。”
“殿下英明,”伯卿不禁赞赏成业的敏锐,“内政实非我所长,就军制而言,我却知晓徐国铁军所向披靡的缘故。”
“愿闻其详。”
“徐国铁军,无论贵贱,以度取之,操弩持剑,均有定制,若有不及者,皆弃之不用,无例外也。一人学成,教成十人;万人学成,教成三军。”
“无怪徐军所向披靡。”
“也不尽然,不也止步代北了吗?”伯卿笑笑。
成业思索片刻道,“孙卿,是否可以交托你一件事?待我收复平城后,你按徐军兵制完善代国兵制?”
“在所不辞。”伯卿抱拳答道,两人哈哈大笑。
携手离开湖心亭之时,伯卿低声道,“殿下,微臣还是想提醒,单有军制变革是远远不够的。”
“确实,不过你还记得我们上次在平城酒舍吗?军事在你,内政在我。”成业拍了拍伯卿的肩膀道,“倘若你真有心,来日功名定不会在令尊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