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一年,纳兰容若刚刚17岁,正是适婚年龄。容若的婚姻,自然由不得他自己做主,在他成亲之前,他和许多平民百姓一样,只知道他那未过门的妻子,卢氏,“生而婉娈,性本端庄,”她的父亲为两广总督,与纳兰家可谓门当户对。
那一日,容若游走于街市中,一处远离闹市的庭院吸引了他的目光。院中传来欢声笑语,正当容若要离开时,听见里面的人在谈论“秋水轩唱和”,心中便来了兴致,因为这是当时正火热进行的文坛盛事。
一道温柔的声音频频出现,如黄莺般婉转的声音,悄悄地走进容若的心房。只在那一瞬,容若心中温柔的一处被触动,只待那女子一步一步走进容若的心中。
素来喜爱诗词的容若寻声看去,只一眼,天地间的所有女子便都在容若心中失了颜色。那名女子身着一袭白衣,未施粉黛,笑容甜美,正在和众人讲述诗词之美。这样的女子,本不该出现在这世上的,她有一种宁静脱俗之美。
几只蝴蝶围着这名女子翩翩起舞,容若竟一时看呆了,伸手欲摸那几只蝴蝶。将手伸出之时,自觉失礼,意识到自己的举动会惊动到这名女子,便停下手。
场面一时尴尬。
众人为了缓解此时的困境,提议以此时的情境作诗。而此时,容若的眼中却只有这名白衣女子,他却并不敢直视这位如花的少女,只能将目光略微向女子那边偏斜一点。
此话一出,众人便都等着容若的诗词,大部分女子都用期待的目光望着容若,唯有那名白衣女子,低头颔首,眉角带笑。
思考良久,容若赋词一首。
疏影临书卷。带霜华,高高下下,粉脂都遣。别是幽情嫌妩媚,红烛啼痕都泫。趁皓月、光浮冰茧。恰与花神共写照,任泼来、淡墨无深浅。持素障,夜中展。
残釭掩过看愈显。相对处,芙蓉玉绽,鹤翎银扁。但得白衣时慰藉,一任浮云苍犬。尘土隔,软红偷免。帘幕西风人不寐,恁清光、肯惜鹴裘典。休便把,落英剪。
――纳兰容若《贺新凉》
一首词念诵后,周围寂静了好久。半晌,容若才说,“我吟咏的,乃是白梅花。”众人不解,此时群英斗艳,为何要吟咏这残败的白梅呢?容若含笑不语,答案早已藏在他的心中。
旧的疑惑还未散去,忽而,又有人问:“你,不会是纳兰大人家的大公子吧?”
容若没有回答,只是施了施礼数,安静离开。他的目光经过那名白衣女子,目中含了几分深情,却仍不敢直视那名女子。
2
容若大婚。
带着遗憾和憧憬,容若顺从了命运的安排,走进了婚姻的殿堂,迎娶了发妻卢氏。
一场婚礼的背后,是两个互不相识的陌生人,一双忐忑而又带着期盼的心。纳兰府锣鼓喧天,张灯结彩,一片明丽与喜庆,全府上下洋溢着喜悦。
热闹的气氛随着夜幕的降临,渐渐消失了。一对新人静坐在房中,听着对方的心跳。卢氏是一个大家闺秀,温文尔雅,不敢细细地端详容若。而容若还记着那位白衣女子,于是喝得大醉,未曾仔细观察已经属于他的妻子。
一夜欢喜,容若醒来时,卢氏已经起身。容若起身,推开朱红的木窗,清晨的雾还没消散,为远处的景致,带来了一分浓郁。这精致使容若沉迷,他心想,这真是一副水墨画。
“真像一副水墨画。”正当容若心驰神往之时,一道温柔的声音从院中传来。究竟是谁说出了他的心思?容若带着几分好奇,寻声望去。
只见一个红衣女子站在树下,他感叹,那不正是他的新娘吗!
此时的她,转过身来,一时四目相对,无言。
此时,她已经成为画中人,容若细细地品味着,像是在欣赏一首词,一字一字地欣赏着。
忽然,她嫣然一笑,面带桃花,“原来是你。”
容若笑道:“是了,是我。”
这一问一答之间,开启了浓浓的爱恋。敲下了容若心中温柔的那处,记忆被唤醒,爱来到了。
过往的所有遗憾,都变成了成全。以前的所有磨难,都成了今日的伏笔。上天还是眷顾容若了,它给了容若此生最想要的……
3
容若点灯夜读之时,卢氏女缓缓走来,在他身旁陪伴着。
命运如此眷顾,让他在这一场封建婚姻中遇到一生所爱,他的爱妻卢氏聪明贤淑,温婉善良,情深义重,才华横溢,成了他的无双伴侣,满足了他文学和爱的双重渴望。夫妻二人,琴瑟和谐。
卢氏雨蝉,不仅仅是容若的妻子,更是朋友和知己,她的存在,让容若的流年绽放异彩。
夏天的月是什么样的?隔着碧色的纱窗,月光如薄薄的烟,笼罩在远处的山水之间。《诗经》说,有美人兮,清扬婉兮。那时,容若的身边,有卢氏的陪伴。
卢氏在容若身边,与他一起欣赏着皎洁的月光,良久,卢氏开口:“容若,何不作一首词,方不辜负这良辰美景。”
卢氏不叫容若夫君,因为他们,不仅是夫妻,更是密友,是知音,所以卢氏只叫一声“容若”。
此时的容若早已有此想法,卢氏的想法,正符合他的心思,容若端详着他的妻子:温柔大方,和自己是知音。容若暗暗庆幸自己得妻如此。
一盏茶的时间,容若作出一首词。
露下庭柯蝉响歇。纱碧如烟,烟里玲珑月。并著香肩无可说,樱桃暗吐丁香结。
笑卷轻衫鱼子缬,试扑流荧,惊起双栖蝶。瘦断玉腰沾粉叶,人生那不相思绝。
―― 纳兰容若《蝶恋花》
卢氏看着容若的词,念到:“纱碧如烟,烟里玲珑月。容若,你将这月色写得出神入化了。”卢氏看到相思绝,又感叹,容若的词,总是这般悲伤,他的心里,究竟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惆怅。
容若将卢氏揽入怀中,二人一夜温存。
最深的情总是留不住最爱的人,卢氏嫁给容若两年后,病逝。
这是容若一生最大的痛,这个才情横溢的女子,这个与他琴瑟和谐的女子,这个一生他最爱的女子,还是走了。
上天再次和容若开了个玩笑,他喜爱的女人,总是不能和他走到白头……
容若在卢氏病逝的一年之间,几乎觉得生活没有希望,他的生活没有了卢氏,毫无乐趣可言,在卢氏病逝后,他写了一首悼亡诗给卢氏。
烛花摇影,冷透疏衾刚欲醒。待不思量,不许孤眠不断肠。
茫茫碧落,天上人间情一诺。银汉难通,稳耐风波愿始从。
――纳兰容若《减字木兰花》
“茫茫碧落,天上人间情一诺。”生死茫茫,上穷碧落下黄泉,容若的心跟着卢氏一起走了……
4
卢氏病逝十年后,容若正三十岁。所有人都知道容若在病中,命不久矣,可他们,都不知道实情。
那天,容若和朋友一起外出,天色渐晚,可朋友们意犹未尽,于是他们在山上继续游玩。天上的月亮散发出的月光,依旧像薄薄的雾,笼罩着整片大地。
容若看着月光,口中低吟:纱碧如烟,烟里玲珑月。他注视远方的景色良久,眼前出现了一个女人,一个让他思念十年之久的女人——他的发妻卢氏。她向他嫣然一笑,口中念着:“容若,是我。”
容若伸出手,围成半圆,将身体向前倾,抱住卢氏。然而他抱住的不过是一团空气而已,他的朋友看着容若做出拥抱的动作,面前却并没有人,就知道容若又看见他的妻子了。
其中一个人小声嘀咕:“你们说容若这么下去也不行啊,都十年了,他还是忘不了她,怎么办呢?”
一个人接话:“我听说前面的山里住着一个得道高僧,让他开导一下容若,容若应该会好点吧。”
几个人私下研究,决定现在就去找那位得道高僧,让他开导一下容若。趁着月色,他们几个带着还在出神的容若奔往高僧的住处。
月亮已经高高悬挂在天上了,容若一行人刚刚到达高僧的住处,高僧还未入睡,容若进入高僧的屋内,其他人在门外等待。
容若不理解这帮朋友这么晚了领着他来这里所谓何事,他也不好拒绝,只好跟着来。
屋内的高僧看了容若一眼,“施主,请坐。”
容若疑惑万分:这不是广源寺的法璍大师吗?他不是在我六岁的时候就上吊自杀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法璍大师看着满脸疑惑的容若,笑道:“容若,有些事情不必深究,过去了就过去了。”
容若曾听父亲说过:法璍大师是得道高僧,神秘莫测,自己的名字“成德”,便是这位大师所起,“君子以成德为行”,他的父亲希望自己用一生来印证这句话。听大师这么一说,容若明白,有些事情,自己不需知道。
此时,他又看见了他的发妻卢氏,他静静望着自己心爱的女人。法璍大师看着容若望着空气出神,并未像常人一样不解,因为那样的神情,他也曾有过。
法璍大师缓缓说出几个字:“容若,这几年还好吗?”
容若踌躇了一会,像是在做心理斗争,最后他叹了口气,对法璍大师说:“不好,一点都不好。”
法璍大师像是早就料到了似的,“因为谁?”
容若用手拄着头,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用带着悲痛的语音说:“卢氏,我的妻子卢氏,她走了十年了。”
容若将这十年来积郁的所有情感向法璍大师倾诉,法璍大师静静地听,二人彻夜长谈。清晨,容若才回到府中。
5
法璍看着容若,就像是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那年,他正二十岁,他唤她“阿音”,青梅竹马的爱情,浪迹天涯的美好,只不过持续了短短三年时光。三年之后,她撒手而去,留下他一个人独自在这世上漂泊。
二十五岁,法璍遁入空门,至今已三十余年,但阿音的一切,却仍然在他眼前。可惜,他再也无法让阿音陪伴在他身边,但,容若也许会有办法。
自那晚以后,容若几乎每月都要去找法璍大师倾诉自己对卢氏的思念,大师也只是静静地听着。
容若和法璍交谈约莫一年的一天,容若像往常一样和法璍倾诉,法璍思考了良久,对容若说:“容若,若卢氏能陪你一年,你愿意付出所有吗?包括生命。”
容若不假思索:“能,为了她,付出什么我都愿意。”
“即使只有一年?”法璍大师看着容若,想到当年的自己,若是当年自己也有这个机会,自己也应该会像容若这样坚定吧。
“是的,只有一年。”容若眼前浮现出卢氏的一颦一笑,都让他那么着迷。
“你去江南吧,会有一个女子,她虽然和卢氏的容貌并不是十分相像,她可以算是卢氏的转世,她有卢氏的记忆,但她也只能陪你一年,一年之后,你就会离开这人世。她也会忘掉和你有关的记忆。”法璍大师对容若缓缓说出,他知道,这对容若也是一种解脱。
6
容若去了江南,他看到了一本诗词,叫做《选梦词》,容若翻看这篇诗集的时候,在诗词的字里行间看到了卢氏的才情,这本诗集的作者,叫沈婉,江南颇有才名的艺妓。容若寻找多日,终于在一座名楼内看见了沈婉。
沈婉看见容若,惊喜地说:“是你吗,容若?”
“是了,是我。”容若笑道。
康熙二十四年,纳兰明珠之子纳兰容若病逝,享年三十一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