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无渡河

【一、 公】

“老丈,温两口酒来。”那等待明早过河的小伙子排了五枚小钱在他家破桌上,他伸出,苍老蜷曲长年劳苦变形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做了一个未成形的推拒的姿势,又倏然死死地攫住了,摩挲两下,收在经年尘垢的口袋里。“借您一把豆来下酒。”那人又叫道。他便回过身来等待着什么,小伙子见他迟迟不走,又摸索出一枚小钱,打发似的,正嵌在桌面一道陈年裂缝里,仿佛那桌子因长久贫穷催生出的贪婪吞下了它似的,他这才笨拙地挪开步去,假装听不见那一看便是贫苦人家出来闯荡的孩子嫌恶地嘟囔。

他已老了,是“老丈”,是“老叟”,是“公”了,这些称呼年复一年折磨着他苍老背脊,再也承担不下当年作为“老兄”“大哥”的豪情,学会计较起两口淡酒一把煮豆的价值,就这样把自己一小撮一小撮地卖出去,像婆娘一样,他露着黯黄缺损的牙齿无声地笑。

年轻的时候,他也曾相信许多事、许多情:刀光剑影,驿旅孤灯;黄沙锈刀,夜雨凄清。可他分不真切那些招式意气究竟是真实出自自己手中,或只是一场梦境。他呼呼灌酒以为与三五知交沉酣对饮,他狂笑,他大哭,他平凡麻木的面皮挤不出一丝表情,他醒来无人。

没有人,整个村子没有一个人,有着只是一群群血肉与骨胡乱堆砌出的物事,女娲最最嫡系的后裔,土捏实了的脑袋,只知从土里刨食、消耗食物,娶婆娘生娃,生娃是为了抛更多食,消耗更多食物,制造更多土坷垃式的乱七八糟。夜夜夜夜,他存着一肚子用破碗灌进去的河水,随便对着哪家墙根撒尿,男人没有停下木然呆板的运动,只是从窗户往外看着,极冷静,脑子与下半身分离的,或许整个身躯都是分离不存在的。男人的确没有必要拥有激情,亦不需要担心他来偷什么东西,家里没什么东西,豆子几乎吃过就完,粮食不存的,没有任何可以被偷,包括他身下的女人。而女人第二天早上必定会在他尿过的地方种豆子,吝啬于那一点点可能的意外肥沃,可是那些豆子长得并不好,因为他没有时时去肥沃它们的耐性,他只是随便地挑选一家解决自己的需要,顺便想发现一点自己亦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后来便不再去了,实在是受不了那样的目光,没有目的,没有变化,无情无绪,仅仅是看着而已。他一度因此恍惚地以为自己这些时日被某种诡异的惯性牵绊着一直走向同一家,直到细细弱弱的豆苗越长越多,几乎整个村落各家墙根下都是,构成了一种细细弱弱的囚牢,却轻而易举地困住了他的脚步与寻索的野心。要说投降,是向怎样的对象,要说放弃,是有什么可叛离。年轻的时候,他也曾不相信生活与真实。

他便离开了臆想中的知交与奇遇,他开始试图与村民讲剑。他说他剑下有河,一道大河,他那样张开双臂试图比划着,说极西极西之雪山融化了一路逢山越山、遇崖成瀑,在平原上遇着很大一场雨便泛滥洪涌,这样一路向东奔腾来去。他使剑,是一柄很老很老但不古的锈剑,锈得与树枝无异,不知是他家中哪一位被抓去服兵役的先祖留下来的,在和平慵懒的病毒四处侵袭蔓延之时,像一个稀罕又隐秘的符号,刃有缺口,他舞动起来风便在其中穿梭,呜呜咽咽,嗡嗡鸣鸣,倒像戏一样好听。村民们也三三五五,站着蹲着,分开两腿随便地坐着,也只当是戏一样听着,闹哄哄地问:“是河吗?是河吗?”

“不像鱼。”一人摇头:“太生硬了,直砍直劈的,鱼可机灵呢,鳞片滑溜的,不仔细的生手根本逮不住。”

“不像水草。”一人跟着摇头,卖弄见识一般:“以前杂耍班子来过,那舞剑的招式才像水草。招招摇摇地,柔软摆动。”

“也像鱼。”先前那人插了一句。

人群便啧啧啧地围过去,听他们讲着吐火、抛丸,一小半的确眼见只略加夸张渲染,倒有一大半是编造吹嘘的,有什么关系呢?说的人只图说,听的人也只图听,谁也不图个当真果然,也一样哄哄地笑着,忽有一人想起似的,又转回原先的话题:“啊,那小子使得也像河,像是河里那些硬邦邦的尸体。”

官府抓住的所谓逃民,脚上系着镣铐沉入河中的尸体硬邦邦地砸在他们心上,只有想到那个风流寡妇泡胀了的样子才稍为回复些应有的轻松。

村子临着河,那实在是条宽阔的一眼望不到对岸的大河,可是村民没有一个知道什么是河,只是知道是抓来煮着吃的鱼吧,是饥年晒干聊为充饥的水草吧,是犯了村约族法沉下去的寡妇吧,是官府抛入的逃民沉尸吧。到底什么是河。人们只知道表面的芜杂的,一切一切与己相关的浅薄意象,不知道河本身。

他说这把剑使开,很多不应该有的事情便不会再有,自家网捕上的鱼不再需要一多半都以各种名目上交而让自己的孩子饿死,不用被逼得去吃难吃的水草;寡妇可以改嫁来找个自愿的依靠供养自己和孩子;想要离开这里换种生活方式不再需要付出生命的代价。他说他终有一天剑使开时会有一条大河。他的剑就是他的河,麻木的罪恶的快要腐烂的,哗啦啦地都被冲去了。那一定是行侠仗义,那一定是真快活。可到底什么是河,他这样畅想着剑与河他也说不清到底什么是河。泥是河吗?沙是河吗?水是河吗?泥沙混杂的水是河吧?可那样的水汲出来静在缺沿的瓮里还能叫河吗?剑使开他便看见河。剑下没有泥没有沙也没有水,但剑下有河,河或许是一种势,但他想通了又该对谁说呢?河是那样那样多坚定的水聚在一起认定了向前便奔去不回的,有多少道河弯河的势也是直的。可那些人弯曲着背脊弯曲着手指弯曲着自己活了一辈子,也从不知要向哪里奔的。他能知道自己要向哪里吗?一个人也能奔成一条河吗?他的剑到底不能使开。

后来怎样呢?后来他也娶了婆娘,偶尔也遇到听过他讲剑与雄心壮志的人会问他最近不说书了?他摇头,不啦不啦。他那时早已有了一条船只是还没有很多人知道,他摇头,他后来的日子总在摇头,家里荒芜已久的地学着别人种起了廉价好活的豆子,起先他剥,后来女人剥,起先他吃,后来娃吃客吃等渡的人吃。

就这样简简单单地老去,就这样简简单单地死。

【二、 无】

那河水自然带一点咸腥味,没有远方过客带盐巴来交易的日子,直接用它煮鱼煮豆也凑合够用,他相信河的尽头通往海,海或许离得并不远,但海意味着什么,海的再那边有着什么?有世界的尽头吗?有天穹跌落成瀑布的断崖吗?有驮起整块陆地的巨龟吗?或许什么都没有。

他其实也什么都没有,那把剑从来不属于他,要不是偶然捡到一条船,他其实与其他村民没有太大明显分别,只是不敢承认自己的平庸。

起初他或许并不知道要拿船做什么,只是下意识把它藏在近岸深草掩杂的浅滩,之后才逐渐有了一个大胆却明晰的计划,他年轻时梦想过的行侠仗义幻想过的使命担当,大概没想过多年之后以这样一种卑微琐碎见不得人的方式实现。

像这样的昏沉夜晚,刚刚给年轻小伙子安顿完一把咸煮豆子的时刻,他忽然有一种把自己故事记录下来的冲动,可仔细在心中谋划半晌,也没有那么多可供渲染铺陈的波澜壮阔,一肚子不合时宜,半辈子半途而废。

只是恰巧。从邻村嫁过来的漂亮女人的木讷男人恰巧和村长的二儿子一起去山里采药,那女人恰巧是个刚烈的要为摔死的不明不白尸首都没见到的丈夫守节誓死不改嫁给村长二儿子做小,恰巧许多人都声称能指认她房里深更半夜有男人,恰巧那木讷男人被河水漂送回来正晕在他藏船的浅滩,而恰巧他有每天去那里确认一遍船仍真实存在的习惯。小村里,最凶险丑恶、惊心动魄的故事,叙述出来也不过只是这鸡零狗碎、琐琐屑屑的几个恰巧。

男人从他嘴里磕磕绊绊、时断时续地听完了这些时日发生的事,刚醒,脑袋里灌的河水怕还没有清,昏沉沉地,嘴一咧便哭了,他想问他哭什么,又觉得很多事情的确值得一哭,除了哭也没有更好的法子。可男人哭着哭着陡然顿住,问:“奸夫是谁?”

见他不答,续道:“是隔壁何三?”

眼神精明,几近于一种早已了然的自鸣得意。

他愕然,他告诉男人,“奸夫”是一个只活在众多村民证人舌头上的不存在的人。

男人僵了一瞬,这才放心似的又大哭起来。

他想管他哭什么,他突然想到河边哭一哭那可怜的浸死在河里的漂亮女人。

“你等我一会儿。”男人见他要走,忙扬声叫到。

“等什么?”

男人张嘴,回答不出,只是脸上原有的木讷神色被河水洗掉一如洗去一层拙劣的茧,仿佛是一个死过一次又重生的新人了。

他认为男人此前一无所有,他娶了一个漂亮女人,但因为他自身的怯懦卑猥,从不敢真正拥有她;他或许曾有良知恻隐,但被周围种种盘剥欺侮,变得像他的生活一样,与众人一般无二的利己的逆来顺受的木讷。简而言之,男人的确是一无所有。

而现在突然多出些什么。

进入河水就能有这样大的改变吗?

他没问,只是看着他假装睡着,看着他半夜偷偷起来去摸回自己家,看着他拎着一个包袱回来枕着很快便睡着了。

“走吧。”第二天早上男人催促着,包袱背在肩上,空荡荡的一层皮,只是一种旅途上的安慰:“走吧,我知道你有一条船,藏在浅滩。”

这是他的第一个乘客,一路上嘀嘀咕咕地说着对未来的打算,说是去做小本生意,再娶一个不那么漂亮的妻子。只要条件允许,原也拥有那么多想象力。他后来还搭过许多类似的人,面目都已模糊,这种话语却一再被重复,便这样沉淀了下来。

船只是太小了,说是船不如说是中间略有空间能浮在水面上的一截木头更为恰当,坐了两个人后便只载得下一个梦的重量,因此他扔了属于自己的那个,便从这一天开始,很多很多年后才想着拾回来,所以船行到河中心最深的地方时他也没有跳下去。

河对岸还是一个村子。出乎所有人预想却又最最合理,男人紧紧包袱说谢谢你了,眼里仍有希望。他后来送的人多了便清楚那一点火苗似的光芒多么脆弱短暂,有几次送过了人后他还顺便到过男人家里,也种了豆子不过品种有细微的不同,男人懒懒无趣地吃着煮豆,唯一的改变是再也没娶婆娘,见了他略略抬了一下眼皮问你还在摆渡啊?

他说是啊。

河的两岸,他帮着人们偷偷摸摸地跳出一个循环,又将他们送入另一个差别无几的新的循环。

生命中的激情与美好总是短暂,其后种种,便任由生活缓慢刻骨溶蚀至渣滓不剩,一无所有。

【三、 渡】

侠客来时满身血,那么烫那么红,就像一个裂了的老酒壶一路洒着烈得吓人的液体晃悠着过来,推开不设防的门,劈头便问:“老兄,听说你这里是处隐蔽的渡口?”

问完不等他回答便干脆利落地昏了过去。

他把他抬到自己床上,惊奇地发现此人具有神奇的吸引力,床角墙隙深藏许久的灰尘受了感召似的飞蛾扑火一般纷纷聚集在他巨大的伤口上。他无奈何只得帮他清理,剪开胡乱裹住的破布,血欢歌似的向外跃动,侠客昏迷过去的身体像是他很久之前梦中的极西雪山,无数赤色的像是掺杂了太多泥土的小河从他身上发源,他用手用布用棉絮怎么堵也堵不住,就像一路上那些丘陵山峰阻不住那条河一样。

他不禁好生羡慕他的生命,竟如此热烈,如此丰盈。

那人昏迷着倒也不肯闲,嘴里嘟嘟哝哝着他怎么听也听不懂的细碎语言,偶尔有一句吐字明确发音清晰响亮的“酒来!”他用破碗扔一碗河水进那人嘴里,那人咂咂嘴,“好酒,静一晌,又开始胡言乱语。如此循环,直到一缸河水连着泥沙见了底,那人突然放肆狂笑,又嚎啕大哭,身上流出的血颜色越来越淡直至与他喝下去的河水无异,河水从他的每一个毛孔涌出冲走尘埃、伤痛与破布,于是侠客神清气爽地睁开了双眼:“好酒。”

“我梦见与三五知交对饮一瓮陈年老酒”,侠客胡乱擦擦满脸压沉眉毛的水,咂咂嘴。

他便一言不发地领他去看那瓮。

“我以前也做过同样的梦。”他说着,面上没有多余表情:“醒来也是一肚子河水。”

“谁灌给你的?”

“我自己灌的。”

“这么说,你也是侠士?”

“何以见得。”

“把真实当作一场梦的人,都应该是侠士。”

“听不懂。”他拿自己的旧衣服给侠客穿上,想了想,又说:“我不是。”

“可我在你家里闻到了剑的味道。”

“剑?味道?”

“就在这里!”侠客说着走到一堆杂物前,扒出来他很久之前弃在哪里不愿在想起的剑,可既然看到了,他也无法否认它的存在。

侠客把它缓慢而珍惜地拔出鞘:“真是把好剑。”

“好剑吗?”

“是,饮过不少敌人血。”

“可它又锈又老。”

“他因此不轻易伤人,要伤必是该伤之人,为此不惜以自己可能的折断为赌注。”侠客随手使了几招,递给他:“给你,你试试。”

“我……”他说不出那是怎样的感觉,只是觉得侠客随手的几下挥甩像是凌空做了幅泼墨,像山,又像河,又什么都不像,像剑本身,像剑脱离了自身意志成了人在蹈歌而行。

“大男人,别磨叽。”

他不愿让这样的人瞧不起自己,他可以被村东又跛又老的瘌痢头瞧不起,可以被村西又丑又脏的疯寡妇瞧不起,可以被村里看他如看猴戏的许许多多村民瞧不起,独独不能被眼前这侠客瞧不起,因为他知道侠客是真正的侠客也是真正的人,他不能被人瞧不起。因此他混合着自卑与羞惭挥起了剑。初时很笨拙,后来身体与记忆一同复苏了似的,越来越明白晓畅,大开大阖,直截了当,一往无前,像是一种生硬的舞蹈,夹生牛肉血淋淋的生,山崖硬石硌棱棱的硬。他使完一套,收了剑,酣畅淋漓地喘气。

下课的眼睛越来越亮,见他收了势,一拍大腿:“好河!一条大河!”

“你看得出?”

“对!”侠客说:“可惜你不会用曲势。”

“曲?”

“河的势是直的,可河道得是弯的,这样才能一直向前流。你太直了,太直的诃,流不长的,你看天下大河,黄河九曲……啊呀,可我刚刚从你剑下看到,真是一条好河啊!要不,我拜你为师?”

“不不不不不……”他忙摆手。

“那你拜我为师吧。”侠客说得淡然转得自然,仿佛这才是他本来目的。

他一愣,便莫名有了一个名义上的师父。

可那师父实在不怎么负责,每天撕着烤鱼剥着煮豆要他一遍遍使剑,一边零星讲着自己故事,一边抽空叫一句“偏左一点”“右移”“上挑”或者“向下沉”。

他开始极其不习惯突然一句打断整个动作的感觉,就像河水的流畅突兀撞上了沉默山崖一样如鲠在喉,可依言做了之后便感到了绕过险阻的山高水长,他能觉出,这条河逐渐成形了,在他剑下宛如实质存在,而侠客的故事也渐渐能拼出个大概。

侠客说他从山的那边来,是的,山的那边还是一个村子,只不过离水太远,姓木姓石的多,几乎没有姓何姓于的,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大家也仍旧吃豆子,豆子吃多了胀气,肚皮便胀得肥大圆瘪,个个都像青蛙一样懒着,即使离山不远,也没人动过打猎的念头,所以除了村长一家没人吃肉。

那天外地来了人给村长送了头獐子,谁见过那样美丽的生物啊?做熟做成肉脯时整个村子都闻见了,只是馋,谁也构筑不起美味是什么概念,打出生开始,他们的味觉便只有关于豆子的记忆——且是煮的,并没有炸或炒的油水。那獐脯实在稀罕,除了村长本人,也只有他最受宠的小儿子分了一块,切成十片,那孩子被许诺一天可以吃一片,恰好是一旬的享受。可是第二天便只剩下了七片,问是谁偷吃了,没有人承认,谁都知道最合理的解释便是小孩子嘴馋熬不住多吃了,可谁能对那个暴怒的村长揭发他被宠坏的孩子?这事说大不大,一旦与权威之类的概念扯上,却也成了“说小不小”。

人们连皇帝是什么都还没弄清楚时便弄清楚了村长是什么,这件事情便在高高在上的愤怒眼光的注视下迅速蔓延开,有冤仇的便趁机互相撕咬开。

这本身与侠客没有任何关系,要不是那个被宠坏的小孩借题发挥地要杀死另一个玩耍时多看了他脸上麻子几眼的孩子,这件事情与侠客没有任何有趣的关系。

“我实在受不了那个为了一片肉大吼大叫要杀人的娘们儿唧唧的少爷,所以我宰了他。”

他觉得侠客说这话时候眼神很像是一只獐子。

“想杀人便要有被人杀的觉悟嘛,更何况我觉得他该杀,他们全家都该杀——除了那个被强掳进去的婢女村长大人未来的通房,”侠客说着百无聊赖地剔了剔牙:“可惜该杀不该杀都不该由我来杀,啧,他老子的确有些支持他作威作福的爪牙,加上难缠的官府,我就到你这里了——他们传说你这里是处隐蔽的渡口,这么些天,船呢?”

“船藏在浅滩,”他感觉自己的声音有点哑:“这么急着走么?”

“不走等衙役们摸过来啊?”侠客抖了抖身子像是急于抖掉记忆中某种令人不爽的跳蚤,一正色:“再说,该教你的都教完了。”

他们刚刚推开门便看到了那一队人,明显不属于村子的人,个个脸上都有种凶狠有害的活气。

“我也有剑。”侠客突然没头没脑地冒了这么一句。

他当然知道侠客有剑,那样厚重巨大的剑鞘绑在他腰间。可是他没想到那剑拔出来竟与鞘那般不相称,很短小,圆细的,像是放大些的针锥,黄蜂腹下刺,赤蝎尾后针,看着那样阴毒,使来这般轻柔。

伤口却大。

像是侠客身上奇异的吸力借由剑放大了,刺在喉咙上便是血争先恐后地涌出,刺在肚腹上便是肠脏翻江倒海地的倾出,随便刺在哪个不重要的位置也有肉翻开如婴儿咧嘴笑。

他们坐在船上时他仍因那奇异可怖的微笑干呕不止,侠客转开目光不看他,轻轻地说:“我的剑,名叫‘人’。”

“剑人?”

“人剑。”

仁剑还是人剑?总之他感到更恶心了,一种精准命中事实的恶心感。半消化的豆子阵阵上涌。

侠客于是不说话了,只是看着岸越来越近。

“哗——”船撞上了一块凸起的石头,一阵摇晃,侠客一只脚踩在石头上,回过身来递过一只手向半愣怔的他,说:“走吧。”

他昏昏沉沉,许多纷杂的意象重叠着,丰盈的血,阔大的剑鞘,獐子肉脯,叫“人”的剑,婴儿似的伤口的笑……

“走吧走吧”侠客仍殷切地劝着:“走出船,便是江湖,有真的人,真的酒。”

走吧走吧走吧走吧走吧……

他猛地一摇头,把船往回程摇去。

侠客走了之后来了女孩。

其实这两个人之间他还用船载过去许多,算来也是一段不短的时光,只是说不清楚是几个月还是几年。侠客走了之后,他过的只是同一天的单调重复,时间便因此失去了意义。

他的渡口只来过两个人,一个是侠客,一个是女孩,其余那样那样多的,都不算数。

其实只来过一个,女孩只能算侠客的衍生,一场余波,对他而言只是一个附属品,仅此而已,他对自己说。

女孩眼睛很亮,多年之后他努力回想,但关于她只能想起这一点。不大,微圆的杏核眼,非常专注地盯着人或事物因那不加遮掩的好奇显得很亮,除此以外没有了,她的面容、身段好似不曾存在,侠客在他的记忆中也是如此,仅作为一个有相关意义的扁平形象存在着。他一眼就知道她是女孩,就像侠客第一眼便可看出是侠客一样,是自身具有的一种属性,与什么什么都无关,因此他没什么兴趣再去看第二眼。

女孩说她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她是要去找她在外县做小官的亲生父亲,因为她娘亲病死了,路上住的第二家客栈住到半夜陡然一醒发现窗户开着,随身仅有的装盘缠的包袱不见了,她大叫起来。

侠客便在此时出现,女孩说,他当时皱眉听完,说:“还以为是劫色。”那时侠客的脸看上去很无趣,很没有生气,像是枯萎多时的木头,女孩有些害怕,但他随即塞给她一把钱,让她离开。

这些钱不够她之前有过的盘缠,所以女孩选择继续跟着侠客,看他饮酒使剑走过许多许多条河。

“他做这些的时候,提过我吗?”他听到这里,忍不住问。

女孩摇摇头,没有。

有一天侠客——或许是烦了——对她说起他曾有一个朋友,那个朋友屋前有河剑下也有河,那个朋友一辈子追寻河却一辈子被绊在了河岸边不敢也不能接近河,侠客说你不妨去那里。

女孩眼瞳很黑,猫儿一样:“你是他朋友,你也会使剑吧?来一下来一下嘛。”

他有些不耐烦,他不希望自己和自己的剑永远被当作表演一样,她不知不觉间已经犯了他的忌讳,但或许“朋友”这个词触动了他,他便同意抽出剑来释放出那条久不见的河,他在里面看见好久不见的故人的脸,有些怀念。

“好厉害!”女孩突然拍起手,仰着脸:“你也是侠客吧?”

他感到被打扰,她的到来和她的言行,使他被提醒,使他擦伤,使他愤怒,他仅仅是以对待人的基本涵养克制自己不去理会。

可她喋喋不休。

女孩在自己不断的揣测中补全着他,有时对有时错,他通通予以否认,他不喜欢她自以为知道什么的样子,更不喜欢那种被定义了的崇拜,事实上也并不理解经历了侠客的女孩为何对他还有崇拜,他只是个,普通人。

女孩想成为女人,通过恋爱,或者更远一点的什么,这一点她从不掩饰正如他从不接受。她未曾经历所以好奇,而他真是见过太多,知道多么腐朽无趣,于是他试图把他珍视的那个“朋友”字眼施舍给她,或许是因为她是,第二个人。

好吧,其实都是借口。他们的关系从一开始注定不对等,他只是觉得她缺少一点什么,或许是“意思”,或许是“有趣”,或许是他不知道的,说不出的一些东西,不是崇拜所能弥补。

后来的后来,结果怎样?女孩失望了,离开了,他娶了女人,和村里其他婆娘一样平平无奇,没有什么他追寻的他觉得应该有而女孩没有的的东西,他只是觉得自己或许应该有个婆娘,像身边其他村民一样,也就娶了,他却因此永远留了下来。

他在渡口渡着人,也在等着被渡,然而他早已不自知地拒绝了所有的可能性,向他伸出手的人最终都失望离开了。或许,他本来信仰的,就只能自渡。

【四、 河】

他一生都在追寻河。

他离河并不远,屋外日夜奔流着一条大河,他划船过去时,河在他脚下流过,但隔着一层木板,他从未接触过河,只是揣测河应该是怎样怎样。

久而久之,河成了一种令人魔怔的意象,夜夜夜夜,他身旁躺着的女人身形柔软起伏像河,孩子时急时缓的轻细鼾声像河,连他自己也像是要变成一滩不固定形态的物质,他时常为自己流动的危险倾向感到恐惧。

时间过去许多许多年,某天早上,他恍惚间看到一生中几个重要时段在晨光中回放,于是他知道死亡的平庸终点在对他微笑了,他用弯曲的手指触了一下白发又吓到似的缩回,终于决定了。

于是那天朝鲜津卒霍里子高在船上,看见一个披散着头发提着酒壶的老者急忙忙地奔向河水汹涌乱流之中。他的妻子在后面大声呼喊着。

“停下,你会死的!老头子!”

他想,人都会死的,而且我马上就要老死了,废话,庸钝的女人。

河水齐腰。

水流像鱼一样急切亲吻着他,他第一次没有隔着木板,真切地碰触到它们,他向它们致意,看它们细碎的白色泡沫在疾浪速涛裹挟下在远方开出花来。

奇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无数沉重的水以他熟悉的势涌来,天蓝一线,如剑,水厚重,黑暗又纯粹,他渐渐看不清事物。

如果有可能,他想对那个远在瀛洲相隔千百年未到时光被称为“鬼之子”的武士叮嘱一句“那些隔过黑暗的花与水,很近很近,很远很远。”或者对后世那位诗仙的想象力嘲讽一句:“河里没有鲸鱼,河里从不曾有鲸鱼。”但其实他只想对当时的侠客说一句:“走吧。”,他更想对那个失望的女孩说一句“我现在可以喜欢你了。”

太早或太晚了,他从不曾适时作出正确的事,除了他正在进行的这一件。

隐约间听见箜篌声与歌声,他隔着越来越沉重的水用模糊的意志看到他的女人也毅然跳了下来,像块沉重的石头,他突然发现这么多年,她或许也有自己的意志与故事值得他探询。

河水向上向前淹没一切过量与未及。

他和女人。

箜篌声。

波涛。

河。

【 《箜篌引》者,朝鲜津卒霍里子高妻丽玉所作也。子高晨起刺船,有一白首狂夫,被发提壶,乱流而渡,其妻随而止之,不及,遂堕河而死。於是援箜篌而歌曰:‘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将奈公何’声甚凄怆,曲终亦投河而死。——《乐府诗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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