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老邪与他几位名字叫“风”的徒弟

金庸的小说人物中，我比较喜欢黄老邪。

他是《吕氏春秋》这类杂家，举凡阴阳术数，五行八卦，奇门遁甲，乃至诗词歌赋，圣贤语录，豪杰行事，都无所不通无所不精，在金庸的笔下，几乎把他塑造成一位神一样的全才，尽管他也有他的软肋与硬伤。——他的软肋就是毕竟偏门，未臻道家大道，执着之心难去；硬伤则是忠孝，看得破礼法，却不知忠孝亦是礼法一种，尽管礼法末流，翻成虚伪，黄老邪终究还是唐伯虎所谓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金庸的两部作品《射雕英雄传》与《天龙八部》，前者用的道家的东西比较多，后者用的佛家的东西比较多，例如《射雕英雄传》中的武学秘籍《九阴真经》，就是一部道藏体现在武学上的精华。

——周伯通道，徽宗皇帝于政和年间，遍搜普天下道家之书，雕版印行，一共有五千四百八十一卷，称为《万寿道藏》。皇帝委派刻书之人，叫作黄裳...........

周伯通接着说，就是这个黄裳，因为怕为皇上刊行这部大道藏刻错了字，于是一卷一卷的细读，这一下就不得了了，“不料想这么读得几年，他居然便精通道学，更因此而悟得了武功中的高深道理。他无师自通，修习内功外功，竟成为一位武功大高手。”

武学，即是道学。

金庸讲述的这部《万寿道藏》，以及黄裳这个人，都是历史上真实发生的事情，黄裳当时官任龙图阁直学士中大夫福州郡守，这些人和事，只不过也是金庸用来发挥他的武学观念以及推动故事情节的载体，这方面他可谓驾轻就熟，屡试不爽，得心应手，例如《天龙八部》里的“有情皆孽”与“无人不冤”。

金庸的武侠世界里，最高明的武学往往就是佛家道家的哲学之精髓，在武学上的应用，所谓最高深第一流的武学境界，就是参禅悟道的极致之境，这一点我们需要特别注意。

就是这个黄裳，后来在金庸的讲述下参与了镇压明显是属于明教头子方腊的战事。

“那黄裳练成了一身武功，还是做他的官儿。有一年他治下忽然出现了一个希奇古怪的教门，叫作什么‘明教’，据说是西域的波斯胡人传来的。这些明教的教徒一不拜太上老君，二不拜至圣先师，三不拜如来佛祖，却拜外国的老魔，可是又不吃肉，只是吃菜。徽宗皇帝只信道教，他知道以后，便下了一道圣旨，要黄裳派兵去剿灭这些邪魔外道。”

这就是历史上方腊的“吃菜事魔”。

黄裳在这次战斗中，杀了他们不少高手，自己也负了重伤，家中的妻儿老小也被仇人们杀了个干干净净，于是找了一处“穷荒绝地”，“躲了起来。那数十名敌手的武功招数，他一招一式都记在心里，于是苦苦思索如何才能破解，他要想通破解的方法，然后去杀了他们报仇。”

后来他终于想通了，于是重新出山准备找那些仇家报仇，可是经过了四十多年的刻苦钻研，他的武学境界已经天下第一了，但是他的那些仇人也就一个一个自然死亡了，于是慢慢地他开始大彻大悟，同时也想到自己也会“大限将至”，一身的武学就这么湮灭了，未免可惜，于是他就将自己一身的武学精华所谓“法门”，总结成上下两部书，书名叫作《九阴真经》。

于是，天下就从此多事了。

关于这部武学奇书《九阴真经》，第一个映入我们眼帘的，是梅若华，不，是梅超风。

小时候我最佩服黄老邪的地方，其中一点，就是他最善于给自己的徒弟取名字，个个风流不羁，雅致绝伦，说穿了也是金庸善于塑造笔下的种种人物，像王重阳的几个徒弟，如丹阳子马钰、长春子丘处机、玉阳子王处一之流，那是历史上的真人真事，金庸不过顺手牵羊来了个拿来主义，并赋予他们上乘的武功，但是黄老邪的几个徒弟的“道号”或“字行”，着实取得音韵谐和而铿锵有致，如梅超风，陈玄风，曲灵风，陆乘风，以及冯默风。其中冯默风《射雕英雄传》只是顺带提了一下，要到《神雕侠侣》中发光发热，这里真正浓墨重彩细致刻画的，是梅超风与陈玄风这对夫妇，所谓铜尸铁尸，还有陆家庄的陆乘风，以及侧面映带却感人至深的曲灵风，也就是傻姑的先人。

对于黄老邪还有他这几个名字带“风”，于是顿时显得很拉风的高徒，我一直兴趣浓厚。

先说梅超风。

在《射雕英雄传》第四回“黑风双煞”中，我们知道，陈玄风与梅超风是同门师兄妹，都在东海桃花岛岛主黄药师门下学艺，因为学艺未成而暗中私通，害怕师父发觉，“不但性命不保，而且死时受刑必极尽惨酷”，于是想到逃跑，但他们两人的武艺这时防身有余，而成名不足，于是陈玄风临逃之前，溜进师父的密室偷了《九阴真经》的下半部，虽然练成了江湖上谈虎色变的“九阴白骨爪”，但因没有上半部《九阴真经》里的内功心法的熏陶，多少就有点走火入魔，而且还产生了一个严重的后果，就是黄老邪一气之下，搞起了株连政策，将门下所有弟子的脚筋挑断，并将他们一一逐出师门。

“黄药师当然怒极..........暴跳如雷之际，竟然迁怒旁人，将余下弟子一一挑断大腿筋脉，尽数逐出了桃花岛，自己闭门生气。”

在这里，金庸给我们展示了一个不通人情的古怪偏执人物形象，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一人做事一人当，你黄老邪被陈玄风偷了真经，却把余下弟子通通挑断脚筋逐出师门，真是岂有此理，估计读到这里的看官，对这个黄老邪之“邪”，都是深有体会并不以为然吧。

而他的两位徒弟陈玄风与梅超风，首先练武走神，暗地私通，罪名一；跟着背叛师门，盗走经书，罪名二；跟着练成邪功，为害江湖，罪名三，于是魔头，于是铜尸铁尸黑风双煞，可谓罪恶滔天人尽可诛，杀无赦！

但到了黄蓉赵王府遇难的时候，我们才发现这或许是金庸一流惯用的欲扬先抑，因为一点一点的，我们仿佛看到了梅超风这个邪魔歪道的人性光辉，顺便说下，这个人性略显幽暗的光辉，在他老公惊鸿一瞥般出场没多久，就开始闪闪烁烁了，真是夫妻情深，这在离婚率非常高的我们这个时代，真是不可遇也不可求。

陈玄风：贼婆娘，你遇到了危险了吗？我来也。

梅超风：是的，我遇到了危险，几个废物号称江南七怪的，正在偷袭围剿我。

陈玄风：好吧，贼婆娘闪开，让我这个暖男为你一一诛杀。

梅超风：好的，贼汉子，我闪开，你给我尽情表演。

杀杀杀.......

陈玄风：不好了，贼婆娘，我一个不小心被小家伙捅进了练门，我是不行了，你快逃吧。

梅超风：啊啊啊，贼汉子.........

“梅超风听得丈夫长声惨叫，夫妻情深，从山上疾冲下来，踏了一个空，连跌了几个筋斗。她扑到丈夫身旁，叫道：‘贼汉子，你........你怎么啦！’陈玄风微声道：‘不成啦，贼.........贼婆........快逃命吧。’梅超风咬牙切齿的道：‘我给你报仇。’陈玄风道：‘那部经........经........已经给我烧啦，秘要.........在我胸........’一口气接不上来，就此毙命。梅超风心中悲苦，当即伸手到他胸口，去摸那部《九阴真经》的秘要。”

表达到这里，如果是个正面人物要玩“三突出”，肯定就是伉俪情深或相濡以沫，但梅超风与陈玄风乃邪魔外道，就只能是贼汉子与贼婆娘。

在赵王府，郭靖黄蓉遇险，被沙通天彭连虎灵智上人几个废物围捕，巧遇师姐梅超风，并展开了几段非常“诗意”的段落：

我本来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整天戏耍，父母当作心肝宝贝的爱怜，那时我名字叫作梅若华。不幸父母相继去世，我受着恶人的欺侮折磨。师父黄药师救我到了桃花岛，教我学艺。给我改名叫梅超风，他门下弟子，个个的名字中都有个‘风’字。在桃树之下，一个粗眉大眼的年轻人站在我面前，摘了一个鲜红的大桃子给我吃。那是师兄陈玄风。在师父门下，他排行第二，我是第三。我们一起习练武功，他时常教我，待我很好，有时也骂我不用功，但我知道是为了我好。慢慢的大家年纪长大了，我心中有了他，他心中有了我。一个春天的晚上，桃花正开得红艳艳地，在桃树底下，他忽然紧紧抱住了我。.........

这几段非常煽情，很唯美，很有些冯某某春风十里不如你的陈词滥调，但放到这里不显突兀，因为可以让我们更加层次分明的认识曾经以为十恶不赦的魔头梅超风，原来也有段卿本佳人，奈何做贼的美丽过往。

好的小说与桥段，都是人性。

跟着黄蓉出现，梅超风为求赎罪，于是力助黄蓉郭靖，大战沙通天彭连虎灵智上人梁子翁一伙用来陪衬的废物，同时不忘向郭靖请教道家修炼之法，这道家修炼方法几乎贯穿整本书，从这些小桥段中我们很明显地认识到金庸对于道家学说的利用与附会：

梅超风：什么叫作“攒簇五行”？

郭靖：东魂之木、西魄之金、南神之火、北精之水、中意之土。——显然含蕴五行金木水火土。

梅超风：什么叫作“和合四象”？

郭靖：藏眼神、凝耳韵、调鼻息、缄舌气。

梅超风：什么叫“五气朝元”？

郭靖：眼不视而魂在肝、耳不闻而精在肾、舌不吟而神在心、鼻不香而魄在肺、四肢不动而意在脾，是为五气朝元。又如三花聚顶，所谓精化为气，气化为神，神化为虚，也就是道家炼精化气、炼气化神与炼神化虚的法门。丹阳子马钰被千手人屠彭连虎暗算的时候，就是用的这全真派最厉害的“三花聚顶掌法”。

跟在黄药师的徒弟梅超风后现身的，是第十三回号称“五湖废人”的黄药师的另外一个高徒陆乘风。——每次我读到这个陆乘风三个字，都想起庄子的“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变，以游无穷者.......”

好一个陆乘风。

黄药师虽是杂家，也是道家，黄蓉郭靖首先在陆乘风的庄园里，看到了黄药师练劈空掌的铁八卦，“黄蓉正要出房，猛一抬头，忽见书房门楣之上钉着八片铁片，排作八卦形状，却又不似寻常的八卦那么排得整齐，疏疏落落，歪斜不称。”

又发现陆乘风的庄园设计是按照伏羲六十四卦方位建造的，“黄蓉察看地势，扳着手指默默算了几遍，在地下踏着脚步数步子，郭靖听她低声念着：‘震一、屯三、颐五、复七、坤.........’”——这里的“震”当是《易经》里的震卦，屯为水雷屯卦，颐为山雷颐卦，复为地雷复卦，坤为坤卦。

特别是陆乘风迫于无奈擒下杨康后，黄蓉发现穆念慈闻讯来救的那一段，颇有意趣：

黄蓉知道依这庄园的方位建置，监人的所在必在离上震下的“（火雷）噬嗑”之位，《易经》曰：“噬嗑，亨，利用狱。”“象曰：雷电，噬嗑，先王以明罚敕法。”她父亲黄药师精研其理，闲时常与她讲解指授。她想这庄园构筑虽奇，其实明眼人一看便知，哪及得上桃花岛中阴阳变化、乾坤倒置的奥妙？在桃花岛，禁人的所在反而在乾上兑下的“履”位，取其“履道坦坦，幽人贞吉”之义，更显主人的气派。

履自然是天泽履卦——这说明金庸对《易经》相当熟悉。

这段又是金庸行文的烘云托月之法，既显出了陆乘风的武学渊源，更突出了黄药师才是大家风范，而陆乘风不免就死抠《易经》字面而昧于大道了，明显缺乏乃师一代武学宗师的风度气派。

正是在这个陆乘风的庄园里，梅超风为救自己的徒弟杨康而来向昔日的同门师弟陆乘风要人，瞎了眼的她却不知救了她一命的师父黄药师戴着面具紧随其后，而适逢假冒裘千仞的裘千丈假传黄药师的死讯，一下子几个焦点汇集，显出了黄药师两位弟子非常让人感动的正能量，先是陆乘风知道梅超风的老公陈玄风被人害死，虽然这种态度的翻转有些牵强：

——陆乘风又惊又喜，惊的是黑风双煞横行天下，怎会栽在敌人手里？喜的是强敌少了一人，而剩下的也是双目已盲，但想到昔日桃花岛同门学艺的情形，不禁叹了口气，说道：“害死陈师哥的对头是谁？师姊可报了仇么？”

陆乘风这时显出他的“恩怨分明”：先帮着师姊报了本门怨仇，然后再算同门的旧账。我说牵强，意思是既然很念同门旧谊，当初为何找外人围剿梅超风夫妇，从而将二人逼到塞外，结果被郭靖误打误撞杀了，要说罪魁祸首，陆乘风才是“元凶”，现在一听本来想干掉的陈玄风死了，反而要报本门怨仇，是不是这陈玄风只能死在自己手上，不能死在外人手中呢？那当初又何必找外人围攻呢？或者因为自己武功不济使然？但当初找外人围攻，则死在外人手上的可能性也是很大的。所以这段不能深究，但可见出黄药师这一派的团队意识很强大，总之是黄药师的企业文化建设得好，几个同门弟子都非常具有无比坚韧团结的凝聚力，这一点反映在围绕着黄药师还有他几位弟子的全书之中，特别的耐人寻味。

所以，当裘千丈假传黄药师死在全真七子的围攻中时，梅超风与陆乘风的正能量一下子就突然迸发了。

——陆乘风大声哭道：“梅超风，你这贼婆娘害得我好苦。你不要脸偷汉，那也罢了，干么要偷师父的《九阴真经》？师父一怒之下，将我们师兄弟四人一齐震断脚筋，逐出桃花岛，我只盼师父终肯回心转意，怜我受你们两个牵累，重行收归师门。现今他老人家逝世，我是终身遗恨，再无指望的了。”

谁料这梅超风也是口舌伶俐，而且还大义凛然，振振有词，可谓倒打一耙：

——梅超风骂道：“我从前骂你没有志气，此时仍然要骂你没有志气。你三番两次邀人来和我夫妇为难，逼得我夫妇无地容身，这才会在蒙古大漠遭难。眼下你不计议如何报复害师大仇，却哭哭啼啼的跟我算旧账。咱们找那七个贼道去啊，你走不动我背你去。”

梅超风这句“你走不动我背你去”，描绘人物性格极好，也恰恰救了她一条小命。

后来裘千丈被当场揭穿，两人又转怒为喜，于是陆乘风怜惜梅超风孤苦一人，眼睛瞎了，双腿又残废，于是一朝泯恩仇，让他带走杨康，同时邀请她一起去探望恩师黄药师，梅超风颤声道：“你敢去？”陆乘风道：“不得恩师之命，擅到桃花岛上，原是犯了大规，但刚才给那裘老头信口雌黄的乱说一通，我总是念着恩师，放心不下。”黄蓉道：“大家一起去探望爹爹，我代你们求情就是。”

梅超风这时的表情言动，更是真情勃发：

梅超风呆立片刻，眼中两行泪水滚了下来，说道：“我哪里还有面目去见他老人家？恩师怜我孤苦，教我养我，我却狼子野心，背叛师门......”突然间厉声喝道：“只待夫仇一报，我会自寻了断。........”

接着黄药师掀开人皮面具现身：

——但见他形相清癯，风姿隽爽，萧疏轩举，湛然若神。

于是梅超风与陆乘风双双拜倒，于是——黄药师叹了口气，说道：“乘风，你很好，起来罢。当年我性子太急，错怪了你。”

原谅了陆乘风的同时，准他把自己桃花岛的武功传给儿子陆冠英，这里几句话也显出了黄药师的桀骜与风流，我很喜欢，大丈夫当如是也！

——“弟子不敢违了师门规矩，不得恩师允准，决不敢将恩师的功夫传授旁人。这孩子正是拜在仙霞派枯木大师的门下。”

黄药师冷笑一声，道：“枯木这点微末功夫，也称什么大师？你所学胜他百倍，打从明天起，你自己传儿子功夫罢。仙霞派的武功，跟咱们提鞋子也不配。”

黄药师的这几句桀骜，看似不逊，却令人神往，仿佛提前预报了他后来将藏僧大手印灵智上人提在手上如稻草人甩来甩去的风度翩翩，这就是大宗师的风范。

谦虚，都是留给不学之辈的口实，真正的大师，不需要谦虚，一切用实力说话。

黄药师这一派，都是恩怨分明之辈，虽然黄药师号称东邪，一般也从不认错，但对陆乘风这句话，“当年我性子太急，错怪了你”，也还是错了即是错了，并不任情任性，恰恰又是真性真情，令人感怀。

对于梅超风，——黄药师冷然道：“超风，你作了大恶，也吃了大苦。刚才那裘老儿咒我死了，你总算还哭出了几滴眼泪，还要替我报仇。瞧在这几滴眼泪份上，让你再活几年罢。”

这就是黄药师，恩怨分明，言行也极有分寸，充分体现出他东邪的名头与个性，陆乘风是直接原谅，并承认自己过错，而梅超风情形不同，只是让她再多活几年，当然这多活几年也就好比刑法条款的死缓，过渡一下，如果梅超风表现得好，改恶从善，慢慢地会转为无期，然后有期徒刑十五年.........最后是完全宽恕。

正是因为黄药师黄老邪的这个“邪”——其实是真的邪，黄药师驭下虽严，有时甚至不通人情，但偏偏却赢得了起门下弟子始终不渝的爱戴，这时极为难得的——也极为感人。

在第十八回“三道试题”中，欧阳克与郭靖同时向黄药师求亲时，有一段也可注意：

黄蓉深悉父亲性子，知他素来厌憎世俗之见，常道：“礼法岂为吾辈而设？（这时晋朝名士阮籍的话）”平素思慕晋人的率性放诞，行事但求心之所适，常人以为是的，他或以为非，常人以为非的，他却又以为是，因此上得了个“东邪”的诨号。

黄老邪的所谓“邪”，其实是庄子《逍遥游》的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于是返朴归真，于是任性独行，于是痴，当郭靖舍命抵挡欧阳锋蛤蟆功而救护黄蓉时，让黄药师好感顿生，“眼见这小子傻不楞登，但是这个‘痴’字，却大合自己脾胃。”

正是因为黄药师的真与痴，对于武学又有独到的研究，外带奇门遁甲五行八卦，所以他的门下弟子即使被师父冤枉而挑断脚筋，而逐出门下，也始终尊师重道，总想尽办法想重回他黄药师门下，如果没有一点高大上的人格魅力，岂能如此。

例又如曲灵风。

在第二十六回“新盟旧约”中，黄药师在傻姑家中密室里发现曲灵风写给他的字条：

字禀桃花岛恩师黄尊前：弟子从皇宫之中，取得若干字画器皿，欲奉恩师赏鉴，不幸遭宫中侍卫围攻，遗下一女..........

——黄药师这时已是了然于胸，知道曲灵风无辜被逐出师门，苦心焦虑要重归桃花岛门下，想起自己喜爱珍宝古玩、名画法帖，于是冒险到大内偷盗，得手数次，终于被皇宫的护卫发觉，剧斗之后身受重伤，回家写了这通遗禀，必是受伤太重，难以卒辞，不久大内高手追上门来，双双毕命于此。

他（黄药师）上次见到陆乘风时已然后悔，此时梅超风新死，见曲灵风又用心如此，心下更是内疚。

黄药师一生最大的幸福，我以为是生了一个绝顶聪明的好女儿黄蓉，外带几个修养上乘的好徒弟如陆乘风与曲灵风，梅超风虽修养差点，但为了救助乃师黄药师而死在欧阳锋蛤蟆功下，也算尽赎前愆，曲终奏雅；而陆乘风与曲灵风虽然被挑断脚筋，却无时无刻不想办法重回“恩师”门下，读书至此，能无感怀！

梅超风，陈玄风，陆乘风，曲灵风，还有顺带一提的冯默风，这几个风，外带一个蓉儿，包括他老婆亦是绝顶聪明的冯氏，我以为乃是黄老邪一身最大的成就，有妻女徒弟如此，人生夫复何求。

我当年读《射雕英雄传》，最为震惊的就是黄药师的桀骜不驯，蔑视礼法，非汤武而薄周孔，有萧萧出尘的晋人风度；最为感动的就是他门下几个带“风”的弟子，尊师重道，矢志不渝，让我油然仿佛回到了春秋战国的那个国士之风盛行的时代，重然诺，讲信誉，有操守，念师恩，而矢志不渝，而无怨无悔。

至于黄药师的阴阳术数之学，诗词歌赋的修养，本书没有直接具体的表现，而通过其女黄蓉的所思所想所行，特别是与“渔樵耕读”以及神算子瑛姑的几次交流中，展现无遗。

在第二十九回“黑沼隐女”中，“黄蓉已知林中道路，乃是由人工布置而成。黄药师五行奇门之书极尽精妙，传给了女儿的也有几成。林中道路愈是奇幻，她愈能闭了眼睛说得清清楚楚........”

又如河图洛书之洛书，当瑛姑问道：“你的算法自然精我百倍，可是我问你：将一至九这九个数字排成三列，不论纵横斜角，每三字相加都是十五，如何排法？”

黄蓉心想：“我爹爹经营桃花岛，五行生克之变，何等精奥？这九宫之法是桃花岛阵图的根基，岂有不知之理？”

当下低声诵道：“九宫之义，法一灵龟，二四为肩，六八为足，左三右七，戴九履一，五居中央。”边说边画，在沙上画了一个九宫之图。

瑛姑为之叹服，此生自负甚高，今日方知乃真是虚度矣。

“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

读至此，快哉快哉，我辈当浮一大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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