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那么一个爱热闹的人,一下子瘫痪在床。他的屋里锅灶用不上了,米袋子也被儿媳拿走了。每天三顿饭都是儿媳送过来,顺便倒掉便盆。一个时辰后再来收走碗筷,把便盆放下。这样算下来,老王的小屋里,每天儿媳来六次,其他的人再也不会造访。儿媳来也无非两句话,爹吃饭了。爹我收走了——再也无他!直到后来,多了一句,爹,就吃这点啊!这是后话了,离老王告别人间就不远了。
这一整天,不,一整个昼夜,老王躺在床上,看着顶棚,上面有一条尺来长的灰尘的线垂下来,屋里没有风,但灰线有时会轻轻摆动,就像灰线的下端有个看不见的小人在打滴了油。灰线摆动得并不频繁,但老王有一回数到它摆动一百零二次。他瞪得眼珠子疼,终于不耐烦地骂一句“他姥的”才作罢。一百零二,打破了上个月的九十五次,九十五次打破上上个月的八十次……
老王在屋里见不到人,有时却可以听到声音。但那是外面的声音极大,否则很难传过来。他住的小屋在儿子的大院最里面,院子后面是一个荒山头,平时谁也不会去。有声音传过来,一定是院子前面。三个月前,他听到鞭炮声,不年不节的,那就一定是谁家娶媳妇。他就猜,按照声音的远近,还有谁家有适龄儿子,他觉得自己猜的一定对。赶上儿媳来送午饭——已经过了晌午了,这在平时很少出现送饭晚的情况。他又见儿媳穿的一身新衣服,该不会去喝完喜酒刚回来,他想问问,但见儿媳匆匆的脚步,他知道儿媳要是去喝喜酒刚回来,就一定有要紧的活。他张张嘴,却没出声。再往前推,一年前他听到两次外面传来吵架的声音,应该是邻居老张家,她家婆媳之间不和是早就有的事,吵架也不稀奇。他腿脚好的时候,就听说邻居家婆婆要杀了儿媳,儿媳要灭了婆婆,不知后来怎样了。再往前,就是他刚瘫痪的那年,自己的老酒友李倔驴死的时候,他听到吹鼓手的喇叭二胡声,声音悲悲切切,直教人欲哭欲泪。本来他不知道是谁去逝了,那天儿媳送饭的时候不知为什么高兴,随口对他说,爹,李倔驴死了,喝多了冻死在厕所里了。然后老王刚用表情的诧异回应着,还没来得及用语言表达一下自己的情绪,人就登登登走出去了。
老王能听到的外面的声音不多,再有就是自己躺在床上,听到三回过年的鞭炮声,和儿子儿媳经常因为忙不过来而吵架的声音。
他躺了一千多天了,他失去站起来的能力的同时,好像也失去了语言的能力。他不记得上次说话是什么时候——不记得也不算个事,他就连儿子的模样都有些模糊了——儿子整天忙什么他不知道,也不敢问,反正从不来看他——儿媳没给他两个人语言交流的机会和笑脸。他记得自己有个小孙子——有还是没有来着?他问自己。如果没有,他分明记得自己带孙子的几个年头里发生的趣事;如果有,为什么好长好长时间不见了?
除了数灰线摆动的次数,他还有一个爱好,就是这样胡思乱想。直到有一天,他想得脑瓜仁疼,突然听到地上有悉悉索索的声音。开始他以为是幻觉,屋里怎么可能有声音嘛?后来那声音仍然在响。他就努力撑起半边身子,抬头往地上看,呀,竟然是一只小老鼠。它蹑手蹑脚,闻闻嗅嗅,忽走忽停,在地面上搜寻。老王产生了极大的热情。他不敢发出声音,看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轻轻说,唉,小老鼠!那老鼠突然停下,支起耳朵听,片刻后发现没有危险,继续搜索前行。老王又小声说,你来干什么?找吃的?唉,我这里那有吃的呀?
老鼠嗖一下从门槛底下的一个洞里钻出去了。老王有些失落。他后悔吓走了它。不过,后来小老鼠又进来了,老王忍不住又跟它说话,一而再再而三,小老鼠竟然不怕老王说话声了,他俩成了朋友。如此一来,老王改变了爱好,他不再数灰线摆动的次数,也不再胡思乱想,而是每天等着老鼠从门洞里钻进来,在地上在杂物间寻寻觅觅,有时老鼠竟然爬到老王的炕上,老王可以近距离和它聊天,甚至有一次他伸出两个手指捏在它后背上,把它提起来,弄得老鼠吱吱吱地发脾气。
儿媳送来的饭,老王总会留下一点,等老鼠来了,就扔给它。老王看着它吃,同它聊天。老王觉得生活还是有趣的,屋里还是有些活气儿的。
直到有一天,儿媳来收碗筷,一开门,地上正在吃饭粒的老鼠没来得及藏好,被儿媳看见了,她惊叫一声,爹,老鼠!怎么会有老鼠?她有些惊慌失措,但看见地上的饭粒,儿媳看着爹,脸上满是疑问。
老王有些不自在,不由自主挪开了眼睛。
儿媳抱来一只猫,并把门槛下面的小洞用石头堵住。只用了半天时间,猫就捉住了那只老鼠。猫把老鼠咬死,也不吃,扔在一边。
儿媳再进来的时候,带走了死老鼠和猫。屋里再次恢复了安静,安静得没有活气儿。
老王一边看着生长到二尺长的灰线摆动,一边胡思乱想:他姥的我该去了,也许那边有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