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个美妙的梦。
梦中的我没有在十几年前的仲夏,与雅琳经历那个本该难忘却忘得一干二净的夏夜,谁也没有欠谁的什么,那一段段糟糕的回忆不过是镜花水月。我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一起快活地长大,顺利地相恋,在家人的祝福中结婚,漫天飞扬的彩带肆意纷飞,好像电视剧里纷繁散落的樱花,我们徜徉其中,置身其中,笑着闹着,雅琳的双眸明媚而清亮,倒映着我的笑脸,这是我们本该享有的一切。
后来,我惊喜地得知雅琳怀孕了。
徘徊在产房门口,我焦急而不安地等待着,仿佛回到了多年前,那等待高考发布成绩的时候,唯有那种命运被宣判的感觉才能与当下的忐忑不安相媲美,只不过,现在的我远比那个时候还要紧张焦虑,更带有一丝自豪。窗外似乎也是夏天,我看见阳光透过飞扬的柳枝照射到走廊的地板上,仿佛伟大的书法家在纵情泼墨,写着我不认识的字;温暖的风透过窗的缝隙调皮地钻进来,在我紧绷的皮肤上奔行,弹奏着我听不懂的曲子,在我的耳边窃窃私语,念叨着我听不懂的话语。这一刻,天地万物都有了灵性,而我站在世界的中央徘徊踱步,宛若一条拉磨的驴。
我准备好做一个父亲了吗?我准备好迎接新的生命了吗?他/她是什么样的?会怎么看我?我能给他/她什么呢?未来……应该是美好的吧?
门开了,医生面带倦容地喊我进去,我没听见她说了什么,因为这一刻,病房之外的整个世界都与我无关了。移动脚步,我像机械一般精准地控制着自己的步伐,不想太快而惊动降生的天使,又不能太慢而让我的挚爱错觉我的心中有所怠慢。就这样,雪白的病床渐渐映入我的眼帘。
——还有抱着襁褓的,我朝思暮想的可人儿。
尽管外面阳光明媚,但产房中却密实地拉着窗帘,而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儿,我看着面色苍白却微笑着的雅琳,终于放缓了心情,打量起襁褓中的“另一个我”。
不得不说,“另一个我”长得很丑,充满褶皱的皮肤,稀疏的毛发,紧闭的双眼,蜷缩的四肢,但我却感到冥冥之中与他/她的一种神秘的联系。
“还没确认是帅哥还是靓女呢……”我心里想着,开始拨弄起襁褓。
怀中的孩子在我的举动中不安地扭动着,我连忙放慢动作,生怕伤到这丑陋而神圣的小生灵,小心地观察着他/她的脸色。
然后,这个刚刚降生的小生灵,就在惊诧的目光中突然睁开了双眼,用一种深邃的令我恐惧的目光看着我,并用我无比熟悉的语气,说出了那让我无比熟悉的话:
“记住,你欠我的。”
在这诡异的气氛中,我猛然抬头,正撞见雅琳充满哀怨凝视着我的目光,温馨的场景气泡般幻灭,美好的梦境顷刻间崩塌,充斥四肢百骸的温馨与血液瞬间凝结,我僵在当场不知所措,忘记幸福,忘记悲伤,甚至忘记了恐惧。我想逃离,但雅琳那惨白的、失去了活力的左眼就像一个亘古留存的诅咒,明明没有焦点,却毛骨悚然地死死盯住了我。
“哈……哈……”从噩梦中惊醒,眩晕的感觉充斥着我的脑海,好像回到了多年前旅行中那颠簸的渡轮上,全身都像灌了铅一般沉重,仿佛血管里流淌的早已是凝固的铅水了,而不再是自己的血液。我索性闭着双眼,回味起刚刚纵马驰骋春风得意却骤然坠崖万劫不复一般的梦境。
良久,四肢与大脑恢复了知觉,我终于如愿以偿地睁开眼环视四周,透过斑驳的玻璃窗可以看到东方已经有了一丝鱼肚白,四月凌晨带有泥土气息却又清冷甘冽的春风,无孔不入地从窗户的缝隙钻进来,再从衣服的缝隙钻进去,让我浑身不由得一个机灵。前妻离开后,我已经很久没有这般宿醉过,酒精不是个好东西,但却让很多人沉迷其中不可自拔,应该就是迷恋这种第二天清晨恍如隔世、死里逃生的庆幸吧,我这般想到。
但让所有酒鬼一而再再而三买醉的原因,恐怕也是不得不面对现实后的惶惶不安。就像现在的我看到老屋中触目惊心的狼藉景象,才发觉除了和雅琳美好的生活是一场梦以外,其他的一切都是血淋淋的现实,它摆在那里,不管我如何摆脱,都像是一具就吊死在自己脖子下面的、自己千疮百孔的尸体。
“雅琳……”许是酒精麻痹的效果,许是刻意遗忘的事实,我以空前的耐心等待这一切胡思乱想的结束,幻想着等我结束思考,或许就有人给我一巴掌,把我从16岁的梦境中拍醒——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所以,这个梦可以再长一些……再长一些……知道我无意识地呼唤起所有故事中唯一女主的名字。
我从老屋卧室的小床上坐起身来,轻轻呼唤着雅琳的名字,但没有应答。或许她已经走了吧……真是个奇怪的女人,尽管儿时曾经那么迷恋她,尽管心中还残存着对她的一丝愧疚,但显然,喜怒无常行踪不定不是个正常人的表现,或许以后应该减少来往……不,今天回去就不要再来往了。我暗中庆幸没有把自己住所的地址告诉她。
但想到这一段艳遇的结束,心中终归有些许不快,连外面逐渐明朗的阳光也让人觉得厌烦。我没有开灯,就在昏暗中穿好衣服,从裤兜里掏出手机、钱包、钥匙,借着晨光翻了翻钱包,证件,银行卡,现金,一样都没有少,不由得呼了一口气,心中轻松了不少,只是心中对雅琳此行的目的更加迷惑不解了。
暂且放下这些疑虑,我走下床,眯着眼、踮着脚从满地的狼藉中小心翼翼地走过,掏出手机拨通了清洁工的电话:
“喂,阿姨是我,抱歉这么早打扰您……老屋麻烦你今天过来清理一下……”一边说着,我向客厅走去。
“对,尽快吧,这边儿挺乱的,您带齐工具,费用给您多点儿……”
照明灯的开关近在咫尺,我却没有勇气去按,唯恐看到昨夜疯狂的痕迹,增添自己心中的负罪感。只得继续在阴暗中向客厅前行,凭借着尘封于脑海中的对老屋近乎本能的记忆,向着我最爱的沙发走去,阴影给我带来的静谧与安全感让我浑身舒适,宛若游鱼。
挂断电话,我的心情放松了不少,因为过了今天,这一切就都将结束,我暗暗决定,不会再回到老屋来了,我要把工作辞掉,去度个假,或者找个偏僻的小城市生活,远离这充满是非与诡异的伤心之地。窗外传来模糊的警笛声,不知又是哪家的小孩作奸犯科要被抓走了,这个城市始终是这样,像一名倾国倾城的红颜祸水,有无数种方法诱惑心智不坚的人恣睢堕落,然后又展现出她雷厉风行的一面,将这些被她毒害的人一网打尽,真是可笑而可悲。
我嘴角弯起弧度,重重将身体抛向沙发。
然而转瞬间,我又像触电般弹了起来。
因为预想中的柔软与舒适并没有出现,反而是冰冷而生硬的触感将我狠狠硌了一下。
浑身寒毛直竖,我连滚带爬地打开灯,以往昏黄的灯光此时分外刺眼,我用力睁开眼睛回头忘去,看到了我终身难忘的景象:
白色的连衣裙布满了褶皱与污迹,甚至有些部分被撕裂开来,露出下面惨白的皮肤;僵硬的双手抱在胸前,仿佛在躲避世界上最恐怖的怪兽;而那蓬乱的黑发下,不带一丝血色的脸庞上,那只梦中诅咒般的独眼仍然死死盯着我。
“雅琳……雅琳!”近乎本能地,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情绪瞬间崩溃,我扑上去拼命摇晃着她的身体,“醒醒!雅琳!别跟我开这种玩笑!雅琳!”
探鼻息,膜动脉,看眼球,拼命摇晃,大声呼喊……但没有任何回应,是啊,怎么会有回应呢……我颤抖着掏出手机按出了“120”,转而狠狠把手机摔倒了墙上。
跌坐在地,我脑中一片空白,我的雅琳,我魂牵梦萦的雅琳,我多年的梦魇雅琳,我愧疚的源泉雅琳……竟然死了,死在我的面前了。
远处的警笛声越来越清晰,终于在窗外戛然而止,纷乱的脚步声回荡在老屋门外的走廊中,然后在一片呼和里几个警察破门而入,在我惊惧的目光中将我按倒在地,而我已经拿不出半点像样的反应,甚至连一个字都吐不出来,说不出自己的名字,喊不出一句为什么,就像失去了操纵的提现木偶,或者与现在的雅琳已经一样了,只不过,我是那一具还会无意识保持呼吸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