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慢慢地走着,在光亮中走着。牙齿紧咬,偶尔用力过度,上下颚就滑开,发出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腿像两根被白蚁啃食的陈年楠木,走上几步,就弯曲一次,他感到有什么东西断裂了,但那还可以支撑他继续前进。
他有些反胃,后来发现那不是反胃,只是缺氧。当只剩那一条光亮的路,他只能顶着肿胀酸涩的眼睛,有气无力的残喘,挤进逼仄的光亮里。
这儿人太多了,他这么想着。憎恨每一张陌生的脸,厌恶每一声传入耳中的声音。于是他停了下来,不去管拥堵在巷子中车辆发出的刺耳喇叭声,不去听那些被称为人的吵闹声,专注的解锁手机。
那是一个铃铛的形状,被从左往右的一条直线穿透,下面是静音二字。不知从何时起,他沉迷于这个形状,重复点击,感受手机在静音与取消静音来回切换间传递的震动感,后来他知道,他只是在寻求一种掌控感,术语叫即时反馈。时间久了,他开始观察这个奇妙的铃铛,上面的小头像汝头,下面的大头像归头,直线把它们割裂两半,底下静音两字,这件事情可太有趣了,与他的状态相映成趣。
汝头与归头被割裂,就是性被一条线划开了,底下的静音代表缄默。他的人生就像这个铃铛,在静音中被那条线阻隔着原本应该拥有的汝头。
他仔细的看了几次,嘴中念念有道“汝头,归头,直线,静音。汝头,归头,直线,静音。”接着锁定手机,继续回到那个光亮里。他感到这条光道又被压缩了三分之一,匆忙的走进超市提出四罐冰啤酒出来,看了看雨后鞋上沾染的淖泥,拼命的呼吸着,那是一种窒息的感觉,在被称作人潮的垃圾堆里穿行。
“你在写什么呢?”噗的一声,年近五十的老潘娴熟开上一罐啤酒。
“帮侄子写小学作文”,我说。
“我也有个女儿,快上初中了,帮小孩写作业可不好,那会养成依赖,不会自主学习。”老潘左手举着啤酒,右手顺势挂上制服外套说道。
“嗯,是啊,但我这侄子考试不好就会挨打” 我说。
“那可不好,走了啊,谢了啊,我老婆煲着汤在家等我呢!”老潘推开门留下这句话,保安室里充斥着他的脚臭味。
我喜欢晚班,小区一般没什么事,还能给我褪去家里蹲的身份。虽然薪资不高,但图个自在,图个清静。只是在悄无人声的夜里,伴着蝉鸣狗吠,我总是想起那个铃铛,不免又亮起手机看上几眼,嘴里念叨着“汝头,归头,直线,静音”这是我唯一的乐趣了,能让我觉得这是一种命中注定的提示,从而接受丧失交配权的惨然自省。
在紧闭的房间内开着空调吸烟不免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打开卫生间的门,恨不得把鼻子探出窗外,狠狠吸上一口新鲜口气,吸得差不多了,知道该回窗内了。实际上我知道,那窗并不牢固,生锈的铁杆仅仅一拳即可砸断,同时我又知道,我需要在这里面,被明明一用力就可折断的绣铁杆里阻挡着。
后来我又翻开本子,想要写上些什么,在空白的纸张上无中生有能让我有种莫名的安慰。在偶尔凝视墨色的深夜里,我看见一个浓雾缭绕的地方,没有任何场景,不论时间,怎么都等不到大雾散去。在翻开本子写上点什么的时候,虽然中间还是隔着雾,不过好像比以前淡一点了
,我可以欺骗自己在创造些什么,再把它毁灭掉。
凌晨三点二十八分,躺在椅子上,看着初中同学的微信群三小时前的欢声笑语,回忆着前几个钟的那种窒息感,呕吐感,我狠狠的一拳砸在保安室的铁板上,砸出一个深坑,红色的液体浸透了无名指,接着凝固,像盖上一层指甲油。吮吸着指甲上的血痂,在在尽力补回些什么。
爸爸常说,他是花了一辈子时间才能让我们家住在小区,花了好几个人的关系才让我找到这份离家近又没事的工作,只是搞不懂我为什么非要上夜班。
我说这活晚上轻松,也不用担心熬夜,我都是过了一点就睡到天亮,舒舒服服躺着赚钱。爸爸夸我聪明,我心里想,也就晚上我能确认我还是个人。可以做任何想做的,说任何想说的,没人听也没所谓,甚至还可以和拍微电影一样,臆想自己是个主人公,用第三人称记录着自己的生活,虽然我知道那个记录,那些文字,比那片光亮里垃圾们的喧嚣好不到哪儿去。
我以为我可以忍受些什么,像老潘一样忍受些什么,后来我在吮吸着指甲盖上凝固的血痂时,我才发现我什么也忍受不了,晚班保安什么也改变不了,什么也改变不了,我产生了离职的冲动,可是后来我又发现,即使离职,我也什么也改变不了,除了那个静音按钮。
我只能在静音与取消静音的视觉切换上,震动感上寻找到一丝安慰,只能在被烟熏出泪的触觉里,寻找到一点存在的实感。后来我问老潘,为什么做这份工作。老潘说,他的人生已经失真了,我说老潘是哲学家,他说,那是个屁。
凌晨六点,我写好了离职申请,实际上也不算离职申请,就是随便一张纸撕下来,写到因为个人原因,无法继续工作云云。揣在adidas短裤的后兜里,我想,我或许真的可以成为一个adidas,在交完这份离职申请的未来。
今年,我二十三岁。
“啥汤啊!催催催!”
“猪心汤,剩一半,女儿喝剩下的,补身子。”老潘的妻子躺在床上回道。
潘志强,四十八岁,保安从业十七年,经验丰富,任劳任怨。每天早晨八点上班,晚上八点下班,风雨无阻。育有一女,性格温顺,年年被小区住户夸赞靠谱,月收四千二,每周单休。
“老婆,你说这真有意思,我们那小区不是有个晚班小伙嘛,二十来岁天天上晚班,这身体能撑的住吗?也不愿和我换班,还天天买酒,你说这有没有意思?”
“你以为人家和你一样没出息,一干干一辈子啊!连个女儿都养的磕磕碜碜,还有脸说别人。”
“得嘞,我要和他一样有个爹妈包住小区,我能这样?”老潘呼呼喝着汤,含糊道。
“再说了,我再磕碜我也不养你娘俩,真是!”老潘点上一支烟接了句嘴。
“你可得了吧!要不是我图你老实,我能嫁给你?我年轻时可是……”
“行行行,别吵吵那没用的了,我这天天喝小伙子的酒也不好意思,明天多做点早餐,我接班时给人送去 ”老潘睡前喃喃道。
凌晨七点,一夜下来,我感到困倦极了,保安室的椅子又硬又老,这夜又长又软,就像顶着疲软萎靡的机吧游荡在八月的塔克拉玛干令人难过。我甩了甩脑袋,拍摄了一张手腕上新买的手表,一千二百的价格,姑且算个品牌,发到微信群,附注道:新的一天,又要起床去折腾业务了,虽说赚钱不少,但心累,配上一个无奈的表情包,等待着老潘接班。
过了二十分钟,初中同学的微信群有几条新消息回复。
牛逼!
羡慕!
佩服!
你的新房怕是你爸妈都给你安排好了,哪像我们这么惨。
我回道:有空哥几个撸个串,啥牛逼不牛逼,羡慕不羡慕的呀,人生就是一场梦,一场戏。
然后等待老潘接班后,我洗了个澡,没吃午饭,睡到晚上六点。
六点醒的时候,凝视着漆黑的天花板,愣了好久好久好久好久。
那漆黑的天花板就是个黑洞,吞噬了我所有的可能性,蚕食了我所有的过往。
今天又下过一场小雨,新换的鞋又沾染上了黑色的污垢。
它们覆盖在我的白鞋上,忍着呕吐与缺氧的滋味。
我想,老潘在等着我呢。
他的妻子,他的女儿,在等着他呢。
我怎么可以离职呢?
于是我慢慢的走着,走在虚妄里,走在迷雾里,走在深夜的冲动里,走在耀日的妥协里,走在生活的乏味里,走在臆想里,走在腿软里,走在酒精里,走在一切的一切里。
我以为,这样我就是个负责人的人了,是个戍守光明的人了,可是后来我发现,我其实什么也不是。
那一天我躺在病床上,闭着眼,伸手抓挠着空气,我以为可以抓到什么,于是不停的抓呀抓,抓呀抓,总想握住些什么,可我觉着,怎么就是握不住呢,空气为什么没有实感呢,为什么呢?凭什么呢?
抓到手臂酸痛,手指僵硬,只好垂下来摸了摸辞退通知,我突然想起老潘与我讲。
其实我的薪资是我爸妈的退休金,小区根本不需要晚班保安。
我说,那为什么呢?有什么意义呢?何必呢?
老潘告诉我,可怜天下父母心,谁能想到你能忍那么久呢?还能怎么办呢?
后来我让老潘给我一张纸,写了一整天,我写道:
他躺在医院里,虽然周围没有其他病友,空荡荡的。可是他感到吵闹极了,夜也吵闹,蝉也吵闹,连笔在纸上留下痕迹的声音也吵闹。什么无中生有,什么掌控感,什么他的感受。
在潘志强走后二十来分钟,爸妈来看望我,与我讲什么只是疲劳过度,与我讲什么振作起来,休息一会就没事了。我找父亲要了个打火机,要了个苹果,要了把水果刀。
在熟悉的晚班时间里,我烧毁了那个他的故事,把苹果扔出窗外,把水果刀揉进了我的爱里。
我想那里有对父母的爱,有对他的爱,还有,对未来的爱。
后来我穿上了保安制服,在滴答滴答的温热血液浸透衣衫的晚班时段中,我把生锈的铁杆折断了,我把迷雾吹散了,我想,我再也不会窒息了,再也不会,再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