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翎在Schatzi’s Catering大门口,把车停下来,车钥匙交给服务生。看看表,六点二十分,离肖瑀大主编的招待会开场还差十分钟。
最近这几年,美国社会重新认识和学习中国语言文化的热潮方兴未艾,国内助推中国文化走向世界的激情也与日俱增。《新风华》杂志立足于本地,数年来口碑不错,有资源有渠道也有市场。国内的菁英传媒集团有意借船出海,看上了这个现成平台的发展潜力,终于和肖瑀他们达成了并购协议。
今天晚上,肖瑀为《新风华》杂志并入到菁英传媒集团旗下,更名改版为《菁英∙新风华》,要在这里举行一场招待会。
上下两层楼的Schatzi’s Catering,前后左右依然彩灯环绕,只是庭院里的苍松翠柏之间繁花似锦,不复上次残冬时节的萧索凋蔽。上次……掐指算来不过大半年而已,可于沈玉翎而言,却已是彻底换了人间。
富丽堂皇的大堂也依旧。天花板上挂下来那盏巨大的水晶吊灯,和墙上配套的壁灯交相辉映;黑色大理石台子上,各色鲜花在那个巨大的花篮里争芳斗艳;前台笑容可掬的女领班含笑相迎——时间在这些“依旧”里错乱了,玉翎的心怦怦跳,似乎刘家鼎就站在某处,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只要她一回头,就能看见他。
那天他从病床上传来的声音,像一颗重磅炸弹从天而降,砸在她心湖的闸口,积蓄数天的牵挂、怨怼、恼恨、彷徨……种种情绪决堤而下。他终于有消息了,他没有人间蒸发,他没有把她抛在脑后,他只是——生病了。
生病了?什么病?他没说,只叫她不用担心。可她怎么可能不担心呢?电话那头他的声音虚弱而疲惫,他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她无数次拿起电话,想拨打他的手机,又无数次颓然放弃。怕时间不对,吵了他休息;更怕时候不对,他身边有其他人,一个不合适两头说话都尴尬。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难成,唉!古人早就谆谆教导过了的啊。
今夜。他就要回来了,飞机应该是今晚十点多到。玉翎摸着花篮里一枝晚香玉,正愣怔间,门口闪进来的身影招呼她:“翎子,你怎么不进去?”
玉翎闻声回头,却是王涓涓:“哎呀,你今天不上班?”
“肖主编帮了我一个大忙呢。今天是她的大日子,没空也得抽出空,”涓涓含笑近前来。她今天刻意打扮过,脸上淡淡化了妆,水红色绣花的唐装上衣是无袖的,露出一双粉嫩的手臂,细致的皮肤如同揉进了宝石粉一般晶莹柔滑。她亲热地挽住玉翎的臂弯:“走,一起进去!”
7号厅的面积相对小,也摆开了七、八十桌。纽约、新泽西两地媒体的各路人马该到的都到齐了,玉翎远远地看见了丁槐青夫妇,甚至还有波士顿的刘亦琏。
肖瑀和老唐站在内大厅正中央与客人寒暄,一眼瞥见她们,赶紧抛下众人,施施然迎过来:“热烈欢迎!”
“涓涓刚才还说,今天没空也得有空,你和我们还客气什么!”玉翎上前给她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恭喜恭喜!这是终于柳暗花明了!”
“若没有你们拔刀相助,我哪有今天!”肖瑀紧紧握住玉翎的手,眼圈就泛红了。
“好了好了!我们也没赴汤蹈火,”玉翎拍拍她的肩膀,有意淡化她的感伤。“如今是喜事,不要这个样子。让人见了,还以为我向你追讨稿费!”
“死相!”肖瑀稳住情绪,拉起她们两人的手。“跟我来!”
桌上的都是老相识,见她们三人过来,新华社驻纽约的记者小柳率先嚷嚷:“还是翎子面子大,肖大总编亲自带位!”
“翎子,”《侨报周刊》的阿慧手里抓着一把瓜子,似笑非笑。“告诉肖大主编,怎么客套都是虚的,不如加稿费来得实惠!”
“人家玉翎和肖大主编是什么水平?”《华声》报社的小李子拿腔拿调。“哪会像你们?一开口就是钱钱钱,真是伤感情!”
“谈钱怎么会伤感情?谈感情才伤钱呢!”肖瑀深知这些人的脾性,完全不以为忤,只是笑:“加稿费是没话说的,以后还要请大家继续支持!”
“喂喂,你们!”玉翎咬着牙小,指点着众人的鼻尖。“一伙小人!今天是铁了心拿我和肖瑀说事了?”她拉着涓涓坐下,转身轻轻推肖瑀:“去招呼别的客人吧,这里都是自己人,不用你应酬!”
落了座,玉翎把王涓涓介绍给大家。然后瞪着阿慧:“小主伶牙俐齿,精神好得很哪,花粉过敏期过去了?我的木雕呢?”
阿慧一听见这话,立刻附身拿起一个大礼物袋,交给玉翎:“给你挑了一套木雕盘子,你要是喜欢就留下,不喜欢也可以拿去送人。还有蓝山咖啡和朗姆酒。你先拿着,回去再看。”
“阿慧!你拉着翎子嘀咕些什么?”小李子探过头来打岔。“你要错过精彩故事了,现成的小说题材!”
是王涓涓在讲故事。大约是见他们和玉翎熟络,平添了几分亲近感,正絮絮地在自我介绍。她过去学什么,现在做什么,如何经历家暴,刚离了婚。
在她所叙述的故事情节里,她自己是受害者;在章明的版本里,章明也是受害者。一段婚姻当中总共就两个人,都是受害者。那么施加伤害的那个人又是谁?!玉翎一时间对“婚姻”这个词以及这个词所有的内涵与外延格外迷茫,心里有些别扭,便换了桌上的话题:“一天到晚看人家名利双收,这一回总算轮到我们自己人!肖瑀守得云开见月朗。”
“合同一签下来,马上给我们加薪水,”老王不愧是肖瑀麾下一员大将,忠心护主。“不像有的人,手里一有两个钱,立刻变脸,六亲不认。”
“老王,”亚美艺术中心的老陈抓住弦外之音,追问。“你是有所指吧?”
“你看,就那个家伙,”老王向大厅里的某个角落遥遥一指。“当初刚开业,我们一帮朋友免费为他打广告。后来他挣了大钱,便嫌我们不够档次。如今眼看着我们要乘长风破万里浪了,他又火急火燎地贴上来。”
他提到的人与事,桌上大多数人都知情。阿慧冷冷一笑:“哎哎,人家是欧美历史博士,早就说过‘我出来做生意,不是为了挣钱’。言下之意,你为他登广告,也不能只看钱。谁叫你达不到人家那种精神高度?”
“既然如此,肖瑀今晚上干嘛还要请他来?”老陈不解。
玉翎闲闲地抓起一个蜜柑,慢慢剥:“淡泊名利可是传统美德。那种话说的次数多了,当事人自己也就相信了,岂不是好?人人都象你我这么俗,世界何时才能变得更美好?请了他来,也不过是占一个座位而已。”
“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儿都有,肖总编是识大体的人。”阿慧的眼风扫过大厅。“今天晚上,特地从外地赶来的人真不少。听说抽奖的奖品很不错?”
“头奖,纽约直飞上海往返机票,”老王透露内部消息。“是恒安送的。刘董事长真够意思,人在国内不能来,礼必定送到。”
玉翎的心猛地停跳一拍,险些被嘴里的蜜柑呛着。真是的,怎么聊着聊着要扯出这个人来呢!偏偏涓涓还要傻傻地问:“谁是刘董事长?恒安是做什么的?”
“刘家鼎啊,你都不知道?这地头上名利双收的典型代表,”小李子的劲头来了。“说起来,人家可真是要风度有风度,要钱财有钱财,最难得的是做人做事实实在在,我和老王都采访过他……”
拜托!玉翎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唯恐一不小心,自己的脸上露出什么痕迹。又忍不住低头看了看表,啊,还要等两三个小时他才能落地。
“翎子!发什么呆呢?”小李子叫她。“你给刘家鼎拍的那张照片……”
唉,拟待不思量。怎奈向、目下恓惶。玉翎掩饰地用餐巾擦擦嘴角:“不和你们扯这些没用的,我得先完成任务!”回身抓起相机,从旁边的过道绕到台前。
主持人介绍嘉宾,然后全体起立,奏中美两国国歌。
纽约总领馆的文化参赞先致贺辞,肖瑀随后走上去。台上,星条旗和五星红旗各四面,八字排开,衬着她稳稳站在那儿。一身泥金色软缎的长旗袍,下摆贴亮片绣大红牡丹,一双彩蝶翻飞到胸口,春风满面。这种场面她不知经历过多少,先欢迎嘉宾,再总结过去,感谢家人老友,紧接着展望未来。先用英文再换中文,一番话说得有条不紊,滴水不漏。
玉翎通过镜头聚焦她的上半身。好女人必须是这个样子,她只需要挺起胸膛,收获今日的成就,在大庭广众的视线里从容不迫地盛放,一如春风中的牡丹。至于她今日之前受过多少委屈,挨过多少艰难,用不着登台表演。
玉翎返回座位,先发制人:“喂,你们,今天晚上的稿子归谁?”
“肯定不是我,”老王摊开双手笑。“这是我们自家的事,王婆才好去卖瓜,我是男人,绝不能自卖自夸。”
小柳推推身旁的小李子:“你来吧,你手快。”
“我没空,”小李子一颗小平头摇了又摇。“同志们,我最近在写小说,小说!懂不懂?再说了,论手快也轮不到我!”
“嘿!为几百个字也值得如此婆婆妈妈?!”玉翎断喝一声。“小李子,你又写不出《红楼梦》后四十回,矫情什么?新泽西和麻省的通稿就归你!还有你,小柳,这可是肖瑀的事,你好意思推三阻四?纽约和大华府的归你!我今夜把照片传给你们。”
“难怪我们肖主编夸翎子够意思!你们,”老王在一旁拍手称快。“还真是赶不上人家的思想境界。”
涓涓在一旁笑,拉拉玉翎的衣角:“快坐下来吃点东西,汤都凉了!”
玉翎答应着坐下,那边一个穿浅灰色皱麻西服的男人走过来,左手擎着酒杯,和涓涓打招呼:“王小姐,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涓涓站起身来:“啊,郑老板,这么巧!”两人碰了杯,涓涓浅浅抿过一口,顺势介绍:“沈玉翎,我的好朋友。这位是郑宏祖先生。”
等那郑老板离开,玉翎便问:“这郑宏祖是何许人?脸生得很。”
“啊,他开航运公司,刚从泉州移民过来没多久。”
怪不得。涓涓与他谈笑之间,嘴角始终含一朵若有若无的微笑。旧事已过,王涓涓离了婚又无孩子拖累,依然风姿绰约,何愁前路无知己。
涓涓像是懂得读心术,摸摸玉翎的头发:“这一把青丝,终有一天变成白发。享受眼前还来不及,过去的只好随它灰飞烟灭。”
若不是曾经被逼到悬崖峭壁,哪里会有这种语气,这种态度。可是,玉翎嘀咕道:“玩游戏很需要一点儿本事,对外面的人,多留个心眼儿。”
“我明白。”涓涓很认真地点头。
说话间主菜上来,文艺演出开始。穿天青色仕女装的女子坐在古筝后面,轻拢慢捻,弹奏着《梁祝》,琴音嘈嘈切切,琳琳琅琅。梁山伯与祝英台,生不能共罗帐,惟有死同穴的痴情,生生世世比翼双飞的蝴蝶……眼前类似的程序,类似的气氛,让玉翎的思绪飘出老远。唉,大半年前让她魂飞魄散的那个夜晚……可那人呢,那人此刻还在天上飞。她又低头看表,还不到八点,今夜的分针秒针移动得这么慢。
一曲既终,涓涓兴致勃勃地拉起玉翎的手:“喂,过那边去,和丁律师他们打个招呼吧。”
玉翎巴不得这一打岔,站起来和她肩并肩走过去找丁槐青:“听说贤伉俪刚从国内回来?”
“是啊,”一旁的汪大维抢着回答。“在北京新开了一家事务所。很不容易,多亏有了总领馆的推荐信才顺利获得批准。槐青功不可没!”
可汪大维分明是香港土生子呢,玉翎诧异:“咦,怎么不是开在香港?”
汪大维大乐。“哈哈哈,娶了这个北京太太,被迫跟她回去认祖归宗。”
丁槐青脑袋一歪:“谁要你得便宜卖乖,我们女人聊天,你一边儿去!”
寻常女人将黑色的衣服穿在身上,一不小心便显得格外憔悴苍老,丁槐青则不然。那一身镶珍珠的圆领黑礼服,只衬得她肌肤胜雪,风姿嫣然。她审视着涓涓,问:“你最近怎么样,还好吗?”
“很好,努力加餐饭,重新做人,”涓涓笑眯眯地作答。
丁槐青帮涓涓掸掉落在肩头的一根发丝,“你们自己处理得很好。我起初还担心,一旦你告章明暴力虐待,万一章明不服,再反告你一个精神虐待,事情就没完没了,三年五载也不得收场。”
“放开手,对我们彼此都只有好,”涓涓说。
“来来,女士们先生们!”肖瑀和老唐联袂来这一桌敬酒了。“先干了这一杯再聊,多谢大家捧场!”
刘亦琏也跟过来了,递给玉翎一杯桂花陈酿:“我带过来的,听肖瑀说你喜欢喝这个,特地给你留了一杯。”
“谢谢!你从波士顿大老远地赶来,本该是我先敬你,”玉翎说。
“她才不会为了我专程过来!”肖瑀踱到她们中间。“她这几天在纽约,煽阴风点鬼火呢!”
“还真是阴风鬼火!”刘亦琏想一想,笑不可抑。“我在百老汇协助一家歌剧团和国内同行合作,排演《倩女幽魂》。”
“用英文,唱歌剧聂小倩?!”玉翎的兴趣来了。“公演时不能忘记我!”
“放心吧,忘了谁也不能忘了你!”刘亦琏又和各人都碰一下杯。“还请姐姐妹妹们到时候一定都要赏光。”
“喂,槐青,恒安公司那个伪造票据的案子,是不是在你手里?现在进展怎么样了?能不能透露一点儿内幕?”肖瑀职业习惯又上来了,问丁槐青。
玉翎闻言吓一大跳,硬生生地把跳到喉咙口的心压下去,问:“什么案子?谁伪造票据?哪个恒安公司?”
“此地哪里还有第二家恒安?”肖瑀白她一眼。“你一点儿风声都不知道?这几天没看报纸?”
“这个案子不好办,”丁大律师沉吟着,皱起了秀气的眉头。“纠纷由伪造银行本票引发,涉案的单位从美国、中国到香港,情况比较复杂。”
事情的起因是恒安的中国分部在青岛承接了一项港商投资工厂的保安系统安装工程。开工之后三个月,按合同的议定条款,港方派陈姓某人用香港某银行本票支付第一期工程款,结果恒安在大陆的代理银行却发现这张本票是伪造的。
丁槐青说:“陈某人突然不知去向,香港银行拒绝付款,恒安应得的数百万工程款无着落……”
于是恒安势必要将港方公司告上法庭。而青岛的工程不能停,资金势必需要重新调度。看来这是刘家鼎此次飞往山东的直接原因,恐怕也是他病倒的主要原因?玉翎手中的桂花陈酿一大口一大口地灌进喉咙里去,突然对眼前的谈话失去了兴趣,对时间也失去了耐心。
没多久,她借口上洗手间,溜出来,匆匆离开了招待会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