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知堂輯校的那一冊《明清笑話》里趙南星《笑贊》里的一則,題目是《賊說話》。這個笑話裡面說:
兩賊剜牆既透,入房摸索。一賊被蠍子螫了一下,不覺失聲說:"好疼。"那一賊恐怕主人聽的,將這賊扭了一把,這賊就打一拳,兩人一遞一拳,砰叭有聲,把主人聒醒,登時線住。
好玩的是這兩賊被「線」住之後的一個對話:這蠍子螫的賊埋怨那賊說道:「吃了你的虧,有話不說,緣何就扭我一把?」那賊說:「死賊,你還不省,那裡有做賊的還要說話?」
這最後的一句「那裡有做賊的還要說話」,從賊的角度來說,實在是一個「自覺」的總結語,照他們的「理想」,恨不得在行賊的時候,簡直是一個隱身人或者是啞巴不出聲的。
那笑話後面的「贊語」,說得是更為周到了,只是不說話,還是不夠。贊語的作者引了老杜的一句詩「無人覺來往」,移用到這裡,稱之為「大是竊盜之術」。這個「境界」實在是不容易做到,因為要人「不覺」,總要做到不去觸動別人的六根,不去引起聲色香味觸法的全部的「六塵」,那才是及格。
上面的不說話,還只是對應耳之一根和聲之一塵,離開全面的及格線還遠得很,比如那個嗅之一識也是很重要。做個賊人,東鑽西躲,卻是容易把自己弄臟,如果又是不注意,時間一長,那個味道就會有點惡劣,不去觸動別人的嗅覺也是難,即便其它的要點都不折不扣做到了,卻也容易被人「聞到」也。所以,做個賊人亦非易事,把自己弄乾淨,也算要點之一。
再退回來說那個「不出聲」,也非不說話一端,還要不弄出其它的聲響,腳步重、鼻息響,那就都是弱點。贊語作者就想到水滸寨中的時遷,先起頭做竊盜就極精,號為「鼓上蚤」,言其跳鼓上而無聲也。這個號,實在是起得高明。鼓總是最易出聲的東西,而跳躍卻也是最不顧忌聲響的動作,而能夠合在一起卻是沒動靜,那麼如果躡了手腳,更何論矣,這人簡直與聲響是絕緣了也。
平時我們總是盜賊連在一起說。其實盜與賊還是有區別。盜總有點強梁,也就是不怕,不像賊的「謹慎」,而是不怕被人看到聽到。如以這個笑話的主題來說,也就是賊是不可說話,而盜卻是可以說話。不過,我們平常都知道,盜說的是黑話,也就是我們一般人所聽不懂的話,這在本質上其實也與賊的「不可說話」是一樣,只是「境界」不一樣,盜只是在「不怕」之中偷偷藏了一點「怕」。
贊語的作者便忍不住自己說了一個有關盜的笑話,說的就是盜亦不可亂說的「道理」。那個故事是:
往時里中惡少年數人,初劫人家,火把忽滅,有陳清者叫道:「焦回子點火來。」焦回子大怒說道:「這是何處?你呼人姓名,你非陳清乎?」主人默記告官,當被捉搦。
有時候想,賊的不能說話和盜的雖能說話、卻不得亂說話,多少還是一種忌憚或者顧忌。退一萬步說,這種忌憚,總還是對於正義和道德的一點畏懼,也可說是一點微乎其微的道德亮光,但畢竟尚未完全熄滅。如果一旦不僅是可說話,而且更是可以亂說話,沒有忌憚沒有怕,連個賊與盜都及不上了,那卻是何堪設想也?不少時候,「不怕」最可怕。大凡各類重大安全事故里,都有最為可怕的那個「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