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喜欢唱歌的女人

午后的阳光,慵懒地洒在市中心这个不大的广场上。黄昏的阴影,已经把广场覆盖了一半,再努把力,要不了多久,整个广场,就是黑夜的海洋了。

而此时,日头并没有完全落尽。在残留着的余晖映衬下,伴随着胡琴悠扬的音乐,一群七八十岁的老人依旧陶醉地唱着。

那歌声借着扩音器,在广场上飘荡回旋,丝毫不顾及其他中年人青年人和孩子们或欢乐、或喧闹、或争吵的纷乱嘈杂,就那么执拗地倔强地跟随着、引领着。

老人们还是会选地方的。正午刚过,阳光最为热烈的时候,他们三三两两,在一块平坦的、有植被半环抱的,且能够得到阳光最长照拂的、十几平米见方的空地周围,或者站着,或者坐下来。

站着的往往是喜欢唱歌的。岁月不饶人,年纪一大,做什么都觉得力气不够用,唱歌同样如此。只要是站着把歌唱出来,就有了又回到年轻时候的感觉,气力足了,声音洪亮了,自信心也就慢慢起来了。

给歌手伴奏的,大部分就都坐下来,除非是吹唢呐,唢呐也是要用到真气的,自然还是站着吹更得力。要是拉胡琴,就得全程坐着了。

这些拉胡琴的伴奏者当中,老王是拉得时间最长的,也是大家公认拉得最好的。他已经八十五岁了,拉了六十多年的二胡。

因为左手的小拇指被他迷信的母亲咬下了一节,刚开始学习拉二胡时,他只能左手拉弓子,右手抚弦;六十多年后的今天,他已经双手都会抚弦和拉弓子了。

老王随和了一辈子,也痴迷了二胡一辈子。你可以和他乱发脾气,你也可以动他身边除了二胡以外任何的东西。但是,你不能拿走或者弄坏他的二胡,谁如果不信邪这样做了,那个后果,怕是天王老子来了都承担不了的。

随和的老王,自然少不了愿意让他伴奏唱歌的人,尤其是那几个爱唱歌的老太太。我认得的就有张姨、李姨还有刘姨。

您猜对了,老王就是我的父亲,他由于脑梗走路不稳,所以每次都是我把他送到广场,两个小时后再去广场把他接回来。

张姨、李姨和刘姨都喜欢唱歌,但风格和特点却大相径庭。

嗓门最高最亮的是张姨,一般人用扩音器,可能都唱不过什么也不用的她。很多时候,我去广场接我父亲,离她们唱歌的地儿还老远,那个带着些沙哑的尖厉声音——我不愿意称其为歌声——就不管不顾地冲进耳朵。

除了张姨,还有谁的声音具备这么强的穿透力?等我迈上十几级台阶、转了两三个弯走近了一看,果不其然,就是她!

李姨的歌声则比较规矩,规矩到有些平庸。广场歌手,特别是年纪大的老头老太太,唱歌到底能不能吸引人,歌声甜不甜美、节奏准不准都是次要的。能够拥有迥异于他人的突出特点才更能博得眼球。

同张姨相比,在这一点上,李姨是落了下风的。

可在我眼里,张姨和李姨的风采加在一块儿,都不及刘姨的一半。

首先,刘姨是最喜欢打扮自己的,也是最会打扮自己的。有时候,她会烫一头卷发,配上一顶黑呢子女帽,帽子边上要么插一朵娇艳欲滴的绢花,要么就别上一根欢快灵动的羽毛,身着一套华丽的礼服,宛若一位出身名门的贵妇;还有的时候,她会将头发染成亮澄澄的金色,再带上一副平光眼镜,嘴上涂着口红,脚上蹬着过膝的黑色皮靴,再穿上一套紧身的裙装,像一名正值妙龄的女郎。

其次,刘姨也是最霸道的。有她在场,任何人唱歌都得排到第二或者更靠后的位置。哪怕你先到,她是后来的,她也要把你硬拉下来。为此,她得罪了不少人,甚至打了很多场架。

当然,老年人的所谓打架,不是动胳膊动腿,主要是动嘴。本来是要用来唱美妙歌声的嘴里,因为愤怒,出来的言语之污秽,就连那些擅长骂街的小年轻们都自愧不如。久而久之,原来的还算庞大的“歌友群”逐渐萎缩。萎缩到最后,就剩下了张姨李姨刘姨三姐妹。

张姨李姨不是没和刘姨打过,可不知怎么的,她们的关系竟然是越打越近。她们对刘姨的脾气秉性,由开始的排斥,到了现在不但全盘接受、甚至是有些享受的地步。

难道是“斯德哥尔摩症候群”的病毒,流窜到我们这座小城的广场上来啦?恍惚中的我,总也琢磨不透这其中的奥妙与玄机。

最让我感动的,是刘姨对我父亲的态度。她和我父亲说话,每句开头必称“王老师”,她无论是哪一次来唱歌,必然要给我父亲送礼物。小到一包纸巾,一袋糖果,大到一盒蛋糕,五六斤牛肉。

她每次来广场唱歌,一定是要找我父亲给她伴奏,如果哪天我父亲没有来,她宁可不唱回家。

刘姨的歌声,虽然达不到歌唱家的水平,但放到整个广场里,已经足够傲视中老年歌唱圈了。她自己说过,她活了七十多年,唱歌就唱了六十年。她不会打牌不会下棋不会跳舞,她只会唱歌,她只钟情于唱歌。

她曾对我说过:“要是有一天不让我唱歌了,我不知道我会怎么样……”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我辞职接送父亲到广场拉二胡也有一年多了。我已经习惯了一边扶着父亲、一边在他耳边数着台阶数、而后绕过三个拐弯、来到她们唱歌的小广场、帮他摆好坐垫,安顿他稳稳坐下来,临走再在他耳边告诉他我大概几点钟来接他——这是一套我不用背都忘不掉的完整程序。

所不同的,就是或者我们先到了,那三位唱歌的姐妹后到;或者反之,我们后到,她们先到。

虽然冬天是下雪的季节,但我和父亲一样,是不希望下雪的。下雪是孩子们的欢乐,可对老年人来说,那就是一个禁令,更贴切的字眼,应该叫刑罚。

它把老人牢牢限制在家里,没有出去的自由,没有呼吸新鲜空气的自由。

冬季的忍耐力是有限的,它放任温暖的阳光、和煦的微风吹照过了十一月,也半推半就地,眼瞅着它们混过了十二月的上半旬。它甚至在大雪,这个最该体现自己权威的时刻,都没有任何动作。

但再过几天就冬至了,仿佛它再不发威,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

没办法,下吧。

这大概是我们这座小城,这几年里最大的一场雪了。飘飘扬扬,飞飞洒洒,欢腾的雪花夹带着刺骨的寒气,把我和父亲,连同小城中所有不方便出行的人,统统封锁在了家里。

整整一个月,父亲没有出家门一步。多少次他扒着阳台的玻璃,眼巴巴看着楼下的车辆和行人。他试图说服我,说大道上的雪都被环卫工人打扫净了,有我扶着出门没什么大事儿。

可我还是害怕,怕父亲在这冰天雪地中出哪怕一点点意外。

当我和父亲再来到广场时,地面上已经看不出一丁点儿下过雪的痕迹。仿佛是心有灵犀,张姨和李姨早早地等在那里,她们知道,这么好的天气,她们的王老师是绝对不会荒废的。

但是,我没有看到刘姨。

“她摔了。”张姨声音有些凄然地说。

“摔了快一个月了,那会儿雪刚停了没几天,她嗓子痒就想来广场唱歌。她儿子出门前千叮咛万嘱咐别出去,她答应得好好的,儿子一走,她就不是她了,结果出门没走多远就摔了,听说摔得挺重……”

不知怎的,我的心里突然像是空了一块。我特别想听刘姨当着我的面,痛痛快快唱几首歌,唱几首都可以,只要她愿意,只要她不觉得累,只要她的嗓子还顶得住。

我不会不听,我不会喊停,永远不会。

我后来又从其他歌友中,详细了解了刘姨的病情:她的腿摔折了,她坐了轮椅,大夫说,除非是出现奇迹,否则她的余生都将在轮椅上度过了。

她就一个儿子,她的孙子刚刚高三,马上就面临着高考。儿子和儿媳妇不可能为了照顾她辞掉工作,更不可能每天把她送到广场唱歌。

开始的时候,刘姨自己在家,面对着空荡荡的房间,一个人唱,一唱就是一天。儿子媳妇和孙子回来,她的歌声就成了家里的噪音。

这很好理解,再美妙的歌声,也不能天天听时时听,会把人听烦听崩溃的。

为了儿子媳妇,更是为了即将考大学的孙子,刘姨不唱了。她安安静静坐在轮椅上,一坐就是一整天。儿子媳妇暗暗庆幸,老太太终于消停了。

转过年,春暖花开的时候,某一天我多嘴又问起了刘姨,张姨和李姨连同其他歌友像看怪物般的看着我。只是一瞬间,大家原本亮闪闪的眸子,纷纷暗了下去。

“她被她儿子送进精神病院了……”

“刘姨怎么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疯了,春节期间疯的。原本她安静了一个多月,可看到春晚的节目,她突然就又唱起歌了,而且怎么拦都拦不住,怎么停也停不下来。没办法,她儿子强行将她送进了医院,直接就进了精神科。”

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分明看到了张姨眼角的泪光。

是啊,要是我不问,大家都快把她忘了。

我想,大家是想忘掉现在这个还在精神病院的刘姨吧。而那个嚣张的、跋扈的,有时人们恨不得她永远不要出现在这个广场上的刘姨,人们是不会忘的。

毕竟,我的刘姨,那个曾经是这个广场最爱唱歌的女人,她风光过、绽放过。

就像这广场上即将退去余晖的夕阳,那抹余光,总期待会在明天再次点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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