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圣母院哥特式尖塔,摄于1996年
这几晚都睡得太迟,梦却总是早早而至。蓦然惊醒,断断续续梦的碎片里,重复着同样的镜头:塞纳河水蜿蜒流淌,石板街巷狭窄潮湿,我在巴黎圣母院的后花园哭泣……
回北京已经整整16年了。偶然想起,那些年在巴黎的生活仿若前尘往事。岁月微凉,一把火点燃尘封的记忆。我慌忙翻找着相册里的旧照片,却发现自己与巴黎圣母院的合影,仅有一张!怎么会?
那时候,我住92省的布劳涅(Boulogne),在邮政编码75开头的巴黎城西,恰是10号地铁线的终点站,所以占得了便宜的房租和便利的交通。学校在10号线上的JUSSIEU站,位于最富有文艺和情调的塞纳河左岸,所以又共享了城外的清静和城里的似锦繁华。下课后,我常常背着书包,啃着根棍面包,向西穿过先贤祠,步行去拉丁区,在罗马人洗浴的克吕尼(Cluny)废墟旁歇歇脚,然后走过圣米歇尔桥,就到圣母院了,不过两站地的距离。
这恐怕是我在巴黎最经常出没的路线了。清风朗日里,我就在芳草萋萋的西岱岛石阶上,或者白鸽飞翔的圣母院广场对面的咖啡馆读书,一读就是一个下午,巴尔扎克的《幽谷百合》、纪德的《窄门》、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流年》、卢梭的《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留学的课业很重,书单太长,我似乎无瑕顾及塞纳河水是否浑浊,抑或清澈;美丽的吉普赛女郎Esmeralda的舞蹈是否优美动人;圣母院钟楼怪人的魔影是否还在楼上流连,徘徊不去……我只将这一泓春水这一座神话般瑰丽的教堂作为我眼前和身后唯美的背景。最爱那正面塔楼和拱门之间朱红、玄黄、翠青、靛蓝彩绘而成的玫瑰花窗,一层一层,绵密繁复,流泻着思想的光芒,也幽幽地照耀着我,给我内心的安宁和灵魂的慰藉。
在那个数码相机和手机还没有普及的年代,巴黎还是传统的巴黎,明媚,香艳,慵懒,自由,浪漫,没有持刀抢包的飞贼,没有黄马甲肆意的打砸放火,也没有满街持枪巡视的警察。现在看来,那算得上是巴黎最后的“美好时光”吧。
犹记得与恩师Marty先生在塞纳河畔的长行漫步。那时,我刚刚完成法国现代文学硕士论文的答辩,评审组意外地给出了“18”这个连法国学生都很难得到的高分(法国为20分学分制),Marty先生甚是欣喜,主动提出要陪我这个外乡人游览一番巴黎。他是法国国家科学院的研究员,国家博士,文学评论家,诗人,我受宠若惊了得。我们从学校JUSSIEU出发,向着圣母院的方向。沿路的每一幢宏伟建筑,每一栋衰老的青灰楼里,他仿佛都能信手拈来一段历史,一摞往事,特别是文人骚客们的高谈阔论和他们之间的爱恨纠缠……阳光正好,塞纳河水正蓝,空气中回荡着轻轻浅浅的水声。我们在伏尔泰咖啡屋喝上一杯,这里是18世纪启蒙哲学家伏尔泰最后的居所,也是19世纪波德莱尔《恶之花》的创作地。看着对面的Marty先生在滔滔不绝的两个多小时之后依然意犹未尽,我忽然有所了悟:巴黎,于我,无所谓她的脂粉气和香水味,无所谓她的流行时尚和奢侈品;巴黎,于我,正是导师口中文学、哲学和艺术的巴黎,是连桥梁、路灯、阳台、屋顶都精致美奂的建筑巴黎。每一根拱廊,每一扇花窗,每一处飞券,于我,无不是美、诱惑、柔情和盎然诗意。而巴黎圣母院,正是“我的巴黎”的灵魂!
阳光下的圣母院熠熠生辉,那是巴黎的灵魂在闪闪发光。其实,月光里夜色中的圣母院又何尝不是呢?想起自己曾写过一篇《灯火之城》,发表在《欧洲时报》的文艺副刊里。电子版的文字已经荡然无存,只找到当年回国前为存档而拍的照片。当读到“院中伶俐瘦劲的尖塔(应为石质)依然筋骨挺立,依然如刚刚出鞘的剑,带着无尽的锋芒”,不禁黯然凄伤。圣母院被大火吞噬,尖塔在熊熊火焰中轰然倒塌,那么我的灵魂该去何处栖息?
还好,雨果的《巴黎圣母院》还在;还好,20年前那部席卷法国的音乐剧《巴黎圣母院》还在,还可以无数次阅读、聆听和观看,还可以一次次地让我心潮澎湃,如痴如醉,热泪盈眶!当年在加拿大魁北克酒吧驻唱的GAROU因饰演钟楼怪人Quasimodo一夜成名,成为无数姑娘追求的对象。是啊,有谁能抵抗得了他浑厚沙哑性感的嗓音呢?时而柔情万种,时而悲情壮烈,时而狂放不羁,他关于原罪与救赎,爱慕与占有,宿命与抗争,沉沦与升华的嘶吼成为巴黎圣母院最强烈和最震撼的回声。
常常有种感觉:在北京,仿佛对物质与世俗的追求总是迫在眉睫,且永不餍足;而在巴黎,似乎更渴望精神的补给和灵魂的涵养。梦回巴黎,这不知是第几次了。只是这一次,全是关于圣母院的。或许,真的该为自己安排一个行程,离开这红尘纷扰的帝都,去我那灵魂的徜徉地,精神的家园走一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