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有个公众号叫“世相”。

世相，在佛经里注释为世间相讲，无论世态炎凉，人心不古，或者时过境迁，岁月沧桑，每个人都能从世相中找到属于自己的一面。

当时我知道这个号，是因为创始人张伟的一句名言：“世道变坏是从取笑文艺青年开始的。”这句话挺让人触动，因为它带着一丝难能可贵的温度和情感，试图去编织一个可供心灵寄托的处所。

此前，每一个蜗居在北上广的文艺青年，都会面临不被世人理解的窘境。他们受够了质疑和嘲讽，只能小心翼翼地收起仪式感，用夸张和麻木去掩饰悲凉。

张伟的确才华横溢，如果看他的文章，会发现文字里不见丝毫戾气，既不跟风、又不炒作、蹭热点，始终守着那份波澜不惊，令人敬佩。

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世相”头像，那是一个骑在马背上的裸女，出自约翰·柯里尔的画作《马背上的戈黛娃夫人》：

这幅画讲述了上千年前的一个历史。

当时统治考文垂城市的麦西亚伯爵要向百姓征收重税，以便支持军队出战。他的妻子戈黛娃眼见民生疾苦，便恳求伯爵减收徵税。伯爵的条件是，只要她以裸体围城走一圈，仅以长发遮掩身体，就同意减税。

第二天早晨，戈黛娃真的一丝不挂骑上马走向了城中。考文垂的所有百姓为了不让恩人蒙羞，全部躲在屋内，关门闭户，导致街道上空无一人，整座城市陷入一篇寂静。

最后，伯爵只能信守诺言，减免全城税收。

这大概是世相里最美好的一幕了，城民懂得尊重夫人，约束自我行径，人与人之间的信任，莫过于此，当时的世道远没有那么坏。

如今的世相，混杂了太多污浊，充斥着权势、金钱和各种奇闻轶事，若是同样的场景再现，恐怕会引来大量围观和起哄。

正是如此，当“世相”因言获罪被封号后，在“新世相”的头像上，伯爵夫人穿上了袈裟遮体：

在这个时代，终究没有人愿意倾听不同的声音，那就学会闭嘴吧，正如没人会闭上眼睛，因此宁愿遮上一层袈裟以自欺欺人。

然而，这个世界终究会变，张伟自己也说了，他并没有什么太多的梦想，只想从头开始做一件事，老实地分享长文章，写一些不会被快速遗忘的东西。

于是，新世相将原本令人熟知的口号变为“我们够呛能改变潮水的方向。但还是要试试。”

他确实做出了改变，回归后的新世相，披上一层文艺的皮囊，往商业化道路埋头前进。人们也终于看到，一个文艺青年，是如何通过才气和魄力，去组织一场场经典的营销活动。

焦虑永远是时代的刚需，有太多人想逃离苦闷的北上广，却被现实桎梏住脚腕，无法挣脱。显然，新世相成功切中痛点，给了文艺青年四小时逃离的希望，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满怀衷心和感动的读者，踏进机场后一阵错愕，当面对着早已摆拍好的冰冷镜头，他们才发现故事开头总是美好的，结局又是如此骨感：名额早已被内定。

当来自全国各地的“幸运儿”激动地站在镜头前，雀跃地分享感人故事时，合作商家赚足了曝光率，新世相收获媒体好评和大量粉丝。只有上万名滞留在机场一脸茫然的读者们，他们还要琢磨如何向老板解释匆忙离开岗位的原因。

尝到一丝甜头后，新世相开始上瘾了，它再次组织了一场“丢书大作战”，请了30位作家和明星，多家出版社和合作商家进行联动，在地铁站丢出一万本书。

多赢的局面再次产生轰动效应，读者捡到书本后纷纷拍照在朋友圈炫耀；明星也乐意给自己贴上文艺的标签；作家同样收获颇丰，借着热点推销自己的书籍；新世相得到足够的曝光度，笼络一大批粉丝，皆大欢喜。

在人山人海透不过气的车厢里，到底能不能看书，其实没有人在乎了，真正在乎这件事的文艺青年，当他看到满地疮痍、书横遍野时，内心会有什么感触，不得而知。

曾经的新世相，不仅越来越陌生，甚至变得有点魔怔，在资本面前，它需要更妥协，需要交出更满意的答卷。于是，后来出现了“48小时CP”平台、有了“新世相读书会”、有了“百万黄金屋”的直播答题......

没有人在乎张伟的营销课程讲了什么，他们只关心在这场传销宣传中，自己能分销到多少钱。

或许在三年前，当伯爵夫人穿上袈裟后，新世相就很明白，他无法改变任何人，甚至无法改变任何潮水的方向。他能带给文艺青年的礼物，永远是那日渐枯竭的形式主义，以及一句空洞的口号。

也许，那些撕烂的破烂书籍，被添加了无数道脚印，才是世相；也许，世道变坏，嘲笑文艺青年才是世相；也许，挑逗文艺青年的情绪，加以包装利用，还是那个世相。

一个文化人如果不在乎吃相，他可以将几年积累下来的品牌形象全部尽毁。当更多的“文艺青年”被笼络过来时，逐渐稀释掉原来的文艺标签，被冠以更多新潮而绚烂的元素。

新世相很明白，这一天终究要到来。三年前他还是太年轻了，不知道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回顾新世相早期的文章，张伟曾经写过一些文字：不要对美好的事情怀有太强烈的期望，这样会容易让人失望错愕。重要的是，它一般不是让人更强大，反倒让人软弱。

如今一语成谶，对“世相”抱有太多期望，就会带来更多的失望。有时候必须得承认，世道并非一直在变坏，但人总是会变的。

对于“世道变坏是从取笑文艺青年开始的”这句话，张伟给出自己的解读：

“现在的时代，文艺所代表的精神生活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了，坏品位在互联网上格外被传播，而文艺原本可以遏止这种坏品位，可以让那些丑陋的物质产品变得再优雅一点点。”

“我一直希望人们过“有分寸感的精神生活”，也就是在物质基础上的精神生活。但这事儿很艰难，许多人会礼貌而客气地坏笑着说你真“文艺”，忽视你的一切逻辑，忽视你一切把现实生活过好的努力。我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我不怪他们，我觉得这样的世道是个坏世道。”

确实，当今的文艺精神太少，以至于坏品味在互联网上被大肆传播。但是，张伟自从走上微商的不归路时，他所庇荫的一众老读者，又该何去何从？

新世相总以为自己能改变潮水的方向，却发现潮水是有潮涨潮落的，站在彼岸那边时，总有凉薄的那一刻。

如果可以回到三年前，我宁愿被封号的“世相”就此停笔，继续做一个被人缅怀的烈士，而不是糟蹋文艺青年最后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