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 >卷八 嫦娥

【原文】

太原宗子美,从父游学,流寓广陵。父与红桥下林妪有素。一日,父子过红桥,遇之,固请过诸其家,瀹茗共话。有女在旁,殊色也,翁亟赞之。妪顾宗曰:“大郎温婉如处子,福相也。若不鄙弃,便奉箕帚,如何?”翁笑促子离席,使拜妪曰:“一言千金矣!”先是,妪独居,女忽自至,告诉孤苦。问其小字,则名嫦娥。妪爱而留之,实将奇货居之也。时宗年十四,睨女窃喜,意翁必媒定之,而翁归若忘。心灼热,隐以白母。翁闻而笑曰:“曩与贪婆子戏耳。彼不知将卖黄金几何矣,此何可易言!”

逾年,翁媪并卒。子美不能忘情嫦娥,服将阕,托人示意林妪。妪初不承。宗忿曰:“我生平不轻折腰,何媪视之不值一钱?若负前盟,须见还也!”妪乃云:“曩或与而翁戏约,容有之。但无成言,遂都忘却。今既云云,我岂留嫁天王耶?要日日装束,实望易千金,今请半焉,可乎?”宗自度难办,亦遂置之。

适有寡媪,僦居西邻,有女及笄,小名颠当。偶窥之,雅丽不减嫦娥。向慕之,每以馈遗阶进,久而渐熟,往往送情以目,而欲语无间。一夕,逾垣乞火。宗喜挽之,遂相燕好。约为嫁娶,辞以兄负贩未归。由此蹈隙往来,形迹周密。一日,偶经红桥,见嫦娥适在门内,疾趋过之。嫦娥望见,招之以手,宗驻足,女又招之,遂入。女以背约让宗,宗述其故。便入室,取黄金一铤付之。宗不受,辞曰:“自分永与卿绝,遂他有所约。受金而为卿谋,是负人也;受金而不为卿谋,是负卿也。诚不敢有所负。”女良久曰:“君所约,妾颇知之。其事必无成,即成之,妾不怨君之负心也。其速行,媪将至矣。”宗仓卒无以自主,受之而归。隔夜,告之颠当。颠当深然其言,但劝宗专心嫦娥,宗不语,愿下之,宗乃悦。即遣媒纳金林妪,妪无辞,以嫦娥归宗。入门后,悉述颠当言。嫦娥微笑,阳怂恿之。宗喜,急欲一白颠当,而颠当迹久绝。嫦娥知其为己,因暂归宁,故予之间,嘱宗窃其佩囊。已而颠当果至,与商所谋,但言勿急。及解衿狎笑,胁下有紫荷囊,将便摘取。颠当变色起,曰:“君与人一心,而与妾二!负心郎!请从此绝。”宗屈意挽解,不听,竟去。一日,过其门探察之,已另有吴客僦居其中,颠当子母迁去已久,影灭迹绝,莫可问讯。

宗自娶嫦娥,家暴富,连阁长廊,弥亘街路。嫦娥善谐谑,适见美人画卷,宗曰:“吾自谓,如卿天下无两,但不曾见飞燕、杨妃耳。”女笑曰:“若欲见之,此亦何难。”乃执卷细审一过,便趋入室,对镜修妆,效飞燕舞风,又学杨妃带醉,长短肥瘦,随时变更,风情态度,对卷逼真。方作态时,有婢自外至,不复能识,惊问其僚,既而审注,恍然始笑。宗喜曰:“吾得一美人,而千古之美人,皆在床闼矣!”

一夜,方熟寝,数人撬扉而入,火光射壁。女急起,惊言:“盗入!”宗初醒,即欲鸣呼。一人以白刃加颈,惧不敢喘。又一人掠嫦娥负背上,哄然而去。宗始号,家役毕集,室中珍玩,无少亡者。宗大悲,恇然失图,无复情地。告官追捕,殊无音息。荏苒三四年,郁郁无聊,因假赴试入都。居半载,占验询察,无计不施。偶过姚巷,值一女子,垢面敝衣,[亻+匡]儴如丐。停趾相之,乃颠当也。骇曰:“卿何憔悴至此?”答云:“别后南迁,老母即世,为恶人掠卖旗下,挞辱冻馁,所不忍言。”宗泣下,问:“可赎否?”曰:“难矣。耗费烦多,不能为力。”宗曰:“实告卿,年来颇称小有。惜客中资斧有限,倾装货马,所不敢辞。如所需过奢,当归家营办之。”女约明日出西城,相会丛柳下,嘱独往,勿以人从。宗曰:“诺。”

次日,早往,则女先在,袿衣鲜明,大非前状。惊问之,笑曰:“曩试君心耳,幸绨袍之意犹存。请至敝庐,宜必得当以报。”北行数武,即至其家,遂出肴酒,相与谈。宗约与俱归,女曰:“妾多俗累,不能从。嫦娥消息,固颇闻之。”宗急询其何所,女曰:“其行踪缥缈,妾亦不能深悉。西山有老尼,一目眇,问之,当自知。”遂止宿其家。天明示以径。宗至其处,有古寺,周垣尽颓,丛竹内有茅屋半间,老尼缀衲其中。见客至,漫不为礼。宗揖之,尼始举头致问。因告姓氏,即白所求。尼曰:“八十老瞽,与世暌绝,何处知佳人消息?”宗固求之,乃曰:“我实不知。有二三戚属,来夕相过,或小女子辈识之,未可知。汝明夕可来。”宗乃出。

次日再至,则尼他出,败扉扃焉。伺之既久,更漏已催,明月高揭,徘徊无计。遥见二三女郎自外入,则嫦娥在焉。宗喜极,突起,急揽其袪。嫦娥曰:“莽郎君!吓煞妾矣!可恨颠当饶舌,乃教情欲缠人。”宗曳坐,执手款曲,历诉艰难,不觉恻楚。女曰:“实相告:妾实姮娥,被谪,浮沉俗间,其限已满,托为寇劫,所以绝君望耳。尼亦王母守府者,妾初谴时,蒙其收恤,故暇时常一临存。君如释妾,当为代致颠当。”宗不听,垂首陨涕。女遥顾曰:“姊妹辈来矣。”宗方四顾,而嫦娥已杳。宗大哭失声,不欲复活,因解带自缢。恍惚觉魂已出舍,怅怅靡适。俄见嫦娥来,捉而提之,足离于地,入寺,取树上尸推挤之,唤曰:“痴郎,痴郎!嫦娥在此。”忽若梦醒。少定,女恚曰:“颠当贱婢!害妾而杀郎君,我不能恕之也!”下山赁舆而归。

既命家人治装,乃返身出西城,诣谢颠当,至则舍宇全非,愕叹而返。窃幸嫦娥不知。入门,嫦娥迎笑曰:“君见颠当耶?”宗愕然不能答。女曰:“君背嫦娥,乌得颠当?请坐待之,当自至。”未几,颠当果至,仓皇伏榻下。嫦娥叠指弹之,曰:“小鬼头陷人不浅!”颠当叩头,但求赊死。嫦娥曰:“推人坑中,而欲脱身天外耶?广寒十一姑不日下嫁,须绣枕百幅、履百双,可从我去,相共操作。”颠当恭白:“但求分工,按时齎送。”女不许,谓宗曰:“君若缓颊,即便放却。”颠当目宗,宗笑不语。颠当目怒之。乃乞还告家人,许之,遂去。宗问其生平,乃知其西山狐也。买舆待之。次日,果来,遂俱归。

然嫦娥重来,恒持重不轻谐笑。宗强使狎戏,惟密教颠当为之。颠当慧绝,工媚。嫦娥乐独宿,每辞不当夕。一夜,漏三下,犹闻颠当房中,吃吃不绝。使婢窃听之。婢还,不以告,但请夫人自往。伏窗窥之,则见颠当凝妆作己状,宗拥抱,呼以嫦娥。女哂而退。未几,颠当心暴痛,急披衣,曳宗诣嫦娥所,入门便伏。嫦娥曰:“我岂医巫厌胜者?汝自欲捧心效西子耳。”颠当顿首,但言知罪。女曰:“愈矣。”遂起,失笑而去。

颠当站起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走了。颠当私谓宗:“吾能使娘子学观音。”宗不信,因戏相赌。嫦娥每趺坐,眸含若瞑。颠当悄以玉瓶插柳,置几上,自乃垂发合掌,侍立其侧,樱唇半启,瓠犀微露,睛不少瞬。宗笑之。嫦娥开目问之,颠当曰:“我学龙女侍观音耳。”嫦娥笑骂之,罚使学童子拜。颠当束发,遂四面朝参之,伏地翻转,逞诸变态,左右侧折,袜能磨乎其耳。嫦娥解颐,坐而蹴之。颠当仰首,口衔凤钩,微触以齿。嫦娥方嬉笑间,忽觉媚情一缕,自足趾而上,直达心舍,意荡思淫,若不自主。乃急敛神,呵曰:“狐奴当死!不择人而惑之耶?”颠当惧,释口投地。嫦娥又厉责之,众不解。嫦娥谓宗曰:“颠当狐性不改,适间几为所愚。若非夙根深者,堕落何难!”自是见颠当,每严御之。颠当惭惧,告宗曰:“妾于娘子一肢一体,无不亲爱,爱之极,不觉媚之甚。谓妾有异心,不惟不敢,亦不忍。”宗因以告嫦娥,嫦娥遇之如初。然以狎戏无节,数戒宗,不听。因而大小婢妇,竞相狎戏。

一日,二人扶一婢,效作杨妃。二人以目会意,赚婢懈骨作酣态,两手遽释,婢暴颠墀下,声如倾堵。众方大哗,近抚之,而妃子已作马嵬薨矣。大众惧,急白主人。嫦娥惊曰:“祸作矣!我言如何哉!”往验之,不可救,使人告其父。父某甲,素无行,号奔而至,负尸入厅事,叫骂万端。宗闭户惴恐,莫知所措。嫦娥自出责之,曰:“主即虐婢至死,律无偿法。且邂逅暴殂,焉知其不再苏?”甲噪言:“四支已冰,焉有生理!”嫦娥曰:“勿哗,纵不活,自有官在。”乃入厅事抚尸,而婢已苏,随手而起。嫦娥返身怒曰:“婢幸不死,贼奴何得无状!可以草索絷送官府!”甲无词,长跪哀免。嫦娥曰:“汝既知罪,姑免究处。但小人无赖,反复何常,留汝女终为祸胎,宜即将去。原价如干数,当速措置来。”遣人押出,俾浼二三村老,券证署尾。已,乃唤婢至前,使甲自问之:“无恙乎?”答曰:“无恙。”乃付之去。已,遂召诸婢,数责遍扑。又呼颠当,为之厉禁。谓宗曰:“今而知为人上者,一笑嚬亦不可轻。谑端开之自妾,而流弊遂不可止。凡哀者属阴,乐者属阳,阳极阴生,此循环之定数。婢子之祸,是鬼神告之以渐也。荒迷不悟,则倾覆及之矣。”宗敬听之。颠当泣求拔脱,嫦娥乃掐其耳,逾刻释手,颠当怃然为间,忽若梦醒,据地自投,欢喜欲舞。由此闺阁清肃,无敢哗者。婢至其家,无疾暴死。甲以赎金莫偿,浼村老代求怜恕,许之。又以服役之情,施以材木而去。

宗常患无子。嫦娥腹中忽闻儿啼,遂以刃破左胁出之,果男。无何,复有身,又破右胁而出一女。男酷类父,女酷类母,皆论昏于世家。

异史氏曰:阳极阴生,至言哉!然室有仙人,幸能极我之乐,消我之灾,长我之生,而不我之死。是乡乐,老焉可矣,而仙人顾忧之耶?天运循环之数,理固宜然,而世之长困而不亨者,又何以为解哉?昔宋人有求仙不得者,每曰:“作一日仙人,而死亦无憾。”我不复能笑之也。

【翻译】

太原人宗子美,跟随父亲去求学,辗转到扬州住了下来。父亲和红桥下居住的林老太太素有交往。一天,父子二人经过红桥,在路上遇到了林老太太,林老太太再三邀请他们到家中一起饮茶聊天。这时有一个女孩子在旁边,长得十分美丽,宗子美的父亲极力夸赞。林老太太看着宗父说:“你家大儿子温和厚道,真像个大姑娘,是个福相。如不嫌弃,把这个女孩儿许配给他,你看怎样?”宗父笑着让儿子离开座位拜谢林老太太,并说:“一言千金啊!”原先,林老太太独自一人居住,这女孩儿忽然来到她家,诉说自己孤苦无依。问她的小名,她说叫嫦娥。林老太太很喜欢她,就留她住下,其实是觉得奇货可居,想在她身上发一笔财。这年宗子美十四岁,看到嫦娥,内心很喜欢,心想父亲一定会让媒人去提亲,但宗父回来后好像忘记了这件事。宗子美急得火烧火燎,偷偷告诉了母亲。宗父听说后笑着说:“前几天只不过与那贪心婆子说句笑话。你不知她要将那姑娘卖多少黄金呢,这件事谈何容易!”

过了一年,宗子美父母都去世了。宗子美不能忘情于嫦娥,服丧之期将满时,托人向林老太太提了提她曾许婚的事。林老太太起初不承认。宗子美气愤地说:“我平生不轻易向人折腰,为什么林老太太把我看得不值一文?如果背弃以前的诺言,必须把我给她下拜的礼还我!”林老太太听了这话才说:“从前和令尊大人说笑话许婚的事,也许是有的。但没有正式定约,于是就都忘了。今天既然这样说,我难道要把姑娘留着嫁给天王吗?我每天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实指望能换得千两白银,现在只请你出一半,可以吗?”宗子美自料难以筹划这笔钱,也就作罢了。

当时正有个寡妇,租了房子住在宗子美家的西边,她有个女儿,刚十六七岁,小名叫颠当。宗子美偶然看见,美貌不亚于嫦娥。宗子美十分倾慕,经常送给她家一些东西作为接近的理由,久而久之,渐渐熟了,往往眉目传情,但找不到谈话的机会。一天晚上,颠当爬过墙头来借火。宗子美高兴地拉住她的手,于是二人成了好事。宗子美要颠当嫁给他,颠当说等哥哥从外面经商回来再说。从此以后二人有机会就相会,非常秘密,不露形迹。有一天,宗子美偶然路过红桥,见嫦娥正好在门内,就快走几步,想快点走过去。嫦娥看见了宗子美,向他招手,宗子美停住了脚步,嫦娥又招手,他就进了她家。嫦娥责备宗子美背弃了约言,宗子美叙述了事情的原委。嫦娥听了便进内屋去,取出一锭黄金交给他。宗子美不接受,推辞说:“我料想和你的缘分永远断绝了,于是又和别人定了婚约。如果接受黄金与你定亲,就辜负了别人;接受黄金而不与你定亲,又辜负了你。因此实在不敢有负于任何人。”嫦娥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定的婚约,我也知道。这桩亲事肯定不能成功,如果成了,我也不会埋怨你负心。你快走吧,林老太太快回来了。”宗子美仓猝之间难以自主,就把嫦娥给的金子拿了回来。第二天,把这事告诉了颠当。颠当认为嫦娥说得很对,劝宗子美专心迎娶嫦娥,宗子美沉默不语,颠当表示愿居嫦娥之下,宗子美才高兴起来。他立即派媒人把那锭金子交给林老太太,林老太太没理由推辞,就把嫦娥嫁给了宗子美。嫦娥过门以后,宗子美向她叙述了颠当的话。嫦娥微微一笑,当面怂恿宗子美纳颠当为妾。宗子美很高兴,急着想告诉颠当,可是颠当已很久不见踪影了。嫦娥知道这是为了躲避自己,就暂时回到娘家,故意给颠当制造机会,嘱咐宗子美偷来颠当佩带的香囊。不久颠当果然来了,宗子美和她商量纳她为妾的事,颠当说不要着急。等解开衣服和宗子美调笑亲昵时,腰间果然有个紫色的香囊,宗子美就要摘取。颠当发觉了,变了脸色起来说:“你和别人一条心,而和我两条心!负心汉!从此和你绝交了。”宗子美想方设法解释挽留,颠当不听,竟然走了。有一天,宗子美路过颠当家门,进去一打听,已另有苏州的客人租住在这里,颠当母女离去已很久了,踪影全无,无处探寻。

宗子美自从娶了嫦娥以后,家中暴富,楼阁长廊,连接街巷。嫦娥善于嬉戏玩笑,有一次看到一幅美人画卷,宗子美说:“我暗想,像你这样美丽的女人,天下不会有第二个,但不曾见过古代的赵飞燕和杨贵妃。”嫦娥说:“你如想见见,这又有何难。”于是拿着画卷仔细看了一遍就进了内室,对着镜子修饰打扮,仿效弱不禁风的赵飞燕的舞姿,又学丰腴的杨贵妃醉酒的神态,长短肥瘦,随时变更,风情神态,和画卷上的形象一模一样。正在表演时,有个丫环从外面进来,一时认不出是嫦娥,惊问别的丫环,然后又仔细观看,才恍然大悟,不觉笑了起来。宗子美高兴地说:“我得到一个美人,但千古的美人都在我的闺房之内了。”

一天夜里,正在熟睡,有几个人撬门而入,火把照亮了四壁。嫦娥急忙起来,惊慌地说:“强盗来了!”宗子美刚醒,想要大喊。一个人把刀子放在他的脖子上,吓得他气也不敢喘。又有一个人把嫦娥背在背上,哄然而去。这时宗子美才开始哭喊,仆人们都来了,一看家中的珍宝细软,一件也没丢。宗子美极其悲伤,惊慌得失去主张,都活不下去了。告到官府追捕,又没有消息。渐渐过了三四年,宗子美郁闷无聊,因而借应试之机到京城去散散心。在京城住了半年,算卦问卜,想尽办法,打听嫦娥的下落。有一天,偶然经过一条叫姚巷的小巷,遇到一个女子,满面灰土,衣衫褴褛,急急前行,好像个乞丐。宗子美停步细看,原来是颠当。宗子美吃惊地说:“你怎么憔悴成这个样子?”颠当回答说:“分别后迁居到南方,母亲去世了,我被坏人抢去卖到旗人家中,挨打挨骂,受冻挨饿,我都不忍心说。”宗子美听了流下泪来,问道:“可以把你赎出来吗?”颠当说:“那就难了。要花很多钱,恐怕你无能为力。”宗子美说:“实话对你讲吧,这几年我家境还比较富足。只可惜现在出门在外,带的钱有限,但卖掉所有的衣物车马,也在所不辞。如果需要的钱太多,我就回家去筹办。”颠当约他明天出西城,在柳树林相会,嘱咐他独自一人来,不要带随从。宗子美说:“好。”

第二天,宗子美很早就来了,颠当已经先到,衣服鲜艳华美,和昨天完全不一样。宗子美吃惊地询问,颠当笑着说:“昨天只是试试你的心罢了,幸而你不忘旧情。请到寒舍坐坐,我一定要报答你。”向北走了不远,就到了颠当家,颠当摆上美酒佳肴,和宗子美饮酒聊天。宗子美邀她一起回家,颠当说:“我还有很多俗事在身,不能和你一起去。嫦娥的消息,我却听到一些。”宗子美急忙询问嫦娥在何处,颠当说:“她的行踪缥缈,我也知道得不确切。西山有位老尼姑,一只眼睛瞎了,你去问她,她应该知道。”当晚宗子美就住在颠当家。天亮后,颠当为宗子美指明了去西山的道路。宗子美顺此路到了西山,山上有座古寺,围墙已坍塌,在竹林中有半间茅屋,一位老尼姑正在里面缝补僧衣。看到客人来到,也不打招呼。宗子美向她作揖行礼,尼姑抬起头询问。宗子美告诉了她自己的姓名,并说出自己的请求。尼姑说:“我这八十岁的瞎子,与世隔绝,从何处得知嫦娥的消息?”宗子美再三恳求,尼姑才说:“我实在不知道。有几位亲戚,明天晚上要来看我,或许其中的小姑娘们有认识嫦娥的,也说不定。你可以明天晚上再来。”宗子美这才告辞出来。

第二天再去,尼姑有事到别处去了,破门也锁上了。宗子美等候了好长时间,一直等到深更半夜,明月高悬,他焦急徘徊,无法可想。这时远远看到几位姑娘从外边进来,嫦娥就在其中。宗子美高兴极了,突然走过去,急忙拉住嫦娥的衣袖。嫦娥说:“莽郎君!吓死我了!可恨颠当这个饶舌鬼,又让儿女之情来缠人。”宗子美拽着嫦娥坐下,拉着她的手叙述相思之情,讲到遭受的艰难,不觉凄然泪下。嫦娥说:“实话对你说吧:我本是月宫里的嫦娥,被贬谪到人间,在尘世漂泊,期限已满,所以假托强盗劫持,是为了断绝你的希望。老尼姑也是王母娘娘府上的看门人,我刚被贬谪到人间时,承蒙她收留,因此有空时常到她那儿去。你如果放我走,我会让颠当嫁给你。”宗子美不听,低着头流泪。嫦娥看着远处说:“姊妹们来了。”宗子美向四周观看,嫦娥已不见了。宗子美大哭失声,痛不欲生,就解下腰带上吊。恍恍惚惚觉得灵魂已离开身体,怅然无主,不知到何处去为好。一会儿见嫦娥走来,抓住他提起来,脚离开地面,进入寺内,取下树上的尸体推挤他,呼唤说:“痴郎,痴郎!嫦娥在此。”宗子美忽如梦醒。定了定神,嫦娥愤恨地说:“颠当这个贱婢!害了我又杀郎君,我决不能饶恕她!”下山雇了轿子便回去了。

宗子美让仆人准备行装,自己返身出西城,要向颠当道谢,到了颠当家门口,看到房舍面貌全都变了样,宗子美惊愕异常,叹息着返回旅舍。暗自庆幸嫦娥不知此事。进门以后,嫦娥笑着迎了出来,说:“你看到颠当了吗?”宗子美愕然,无言对答。嫦娥说:“你背着嫦娥做事,怎能得到颠当呢?请坐下等待,颠当自己就会来到。”不一会儿,颠当果然来了,进屋后慌忙跪伏在床前。嫦娥用手指弹她的额头,说:“小鬼头害人不浅!”颠当连连叩头,只求让她缓死。嫦娥说:“把人推到坑里,还想脱身天外吗?广寒宫十一姑最近要下嫁人间,必须绣一百对枕头、一百双鞋,你可跟我去,一起制作。”颠当恭恭敬敬地说:“只求分我一部分活计,我按时交来。”嫦娥不答应,对宗子美说:“你如果给讲情,我就放过她。”颠当看着宗子美,宗子美笑着不说话。颠当怒目看着宗子美。颠当于是请求回家和家人讲一声,嫦娥允许了,颠当才走。宗子美向嫦娥问颠当的生平,才得知她是西山的一个狐仙。宗子美买好车马等待她。第二天,颠当果然来了,就与她们一起回家了。

然而嫦娥这次重新回家,态度持重,不轻易谈笑。宗子美硬要和她亲热,嫦娥只是悄悄叫颠当代替她。颠当极其聪明,善于迷惑男人。嫦娥愿意独宿,经常推辞,不让宗子美和她一起睡。有一夜,已三更时分,还听到颠当房里“吃吃”的笑声。嫦娥让丫环去偷听。丫环回来什么也不说,只是请夫人亲自去看一看。嫦娥从窗户偷偷往里一看,只见颠当打扮成自己的模样,宗子美抱着她,口喊嫦娥。嫦娥笑着退回来。不一会,颠当突然心头暴痛,她急忙披上衣服,拉着宗子美来到嫦娥屋里,进门便跪伏在地上。嫦娥说:“我难道是会施法术的巫士吗?是你自己想效仿那捧心的西施罢了。”颠当不停地磕头,一个劲儿地说知罪。嫦娥说:“好了。”

颠当私下里对宗子美说:“我能让娘子学观音。”宗子美不信,因而二人打赌。嫦娥每当盘腿坐着时,双眼紧闭。颠当拿只玉瓶插上柳枝,放在嫦娥身边的桌案上,自己则把头发垂下来,合掌侍立在嫦娥身旁,樱唇半开,玉齿微露,眼光不动。宗子美看到这情景就笑了。嫦娥睁开眼问怎么回事,颠当说:“我在学龙女侍奉观音。”嫦娥笑着骂她,罚她学童子下拜。颠当把头发束成童子模样,朝四面跪拜,一会儿又伏地翻转,变出各种姿态,向左右弯曲身体,脚尖能挨到耳朵。嫦娥高兴地笑了,坐着用脚一踢。颠当仰起头来,口衔嫦娥的小脚,微微用牙齿一咬。嫦娥正在嬉笑时,忽然觉得一缕春情,从脚尖往上涌,直达心窝,神迷意荡,欲火难忍。这时她急忙收敛心神,呵斥颠当说:“狐奴该死!不看看是谁,就来媚惑吗?”颠当害怕了,赶快松开口匍匍在地上。嫦娥又严厉地责骂她,众人不知为什么。嫦娥对宗子美说:“颠当狐性不改,刚才差点儿被她作弄。若不是我夙根深厚,堕落是很容易的!”从此以后,嫦娥见到颠当,就严加管教。颠当既惭愧又害怕,对宗子美说:“我对娘子的一肢一体,无不觉得可亲可爱,爱之极,不觉媚之甚。如果认为我有异心就冤枉我了,我不只是不敢,也不忍心啊。”宗子美把这话告诉了嫦娥,嫦娥对待她和当初一样。但因为颠当和宗子美狎昵嬉戏没有节制,屡次劝诫宗子美,宗子美不听。因而大小丫环仆妇,竞相嬉戏玩笑。

有一天,两个人扶着一个丫环,扮作杨贵妃。那两个人传递了一下眼色,骗那个扮贵妃的丫环装作酣醉的样子,然后两人突然松手,扮贵妃的丫环猛然摔到台阶下,发出很大的声音,如同墙倒了一样。众人齐声惊叫,走近一摸,那个丫环已经死了。众人都很害怕,急忙报告主人。嫦娥惊慌地说:“大祸临头了!我说的怎么样!”过去又看了看,已经没救了,于是派人告诉了死去丫环的父亲。其父某甲,素来品行不好,听到这事,号叫着来了,背着女儿的尸体来到厅堂,大骂不止。宗子美吓得关上房门,不知所措。嫦娥自己走出去责备某甲:“主子虐待丫环至死,按法律也不偿命。况且你女儿是偶然暴死,怎知她不会复活?”某甲大喊:“四肢都冰冷了,哪有复活之理!”嫦娥说:“你不要乱嚷,纵然活不了,还有官府呢。”于是进到厅堂摸了摸尸体,这时丫环已经苏醒了,随即站了起来。嫦娥返身怒斥某甲说:“这丫环幸好没死,你这贱奴何以如此猖狂!可用草绳捆起来送到官府!”某甲无话可说,长跪着哀求饶恕。嫦娥说:“你既然已知罪,姑且免予追究。但是小人无赖,反复无常,留下你的女儿最终也是祸胎,你可以把她带回去。原来身价若干数,快去筹措送来。”派人把某甲押出去,让他请来几位村上的老人,在文书上画押担保。接着把那丫环喊到面前,让某甲亲自问她:“没什么伤吧?”丫环说:“没有。”就让她随其父走了。之后,又把其他丫环叫来,严加斥责,挨个打了一顿。又把颠当叫来,严厉禁止她再搞这套游戏。又对宗子美说:“今天你应该知道,处于人上之人,一笑一皱眉也不可轻易表示。戏谑之事是由我开头的,上行下效,流弊不可收拾。凡哀伤的事属阴,欢乐事属阳,阳极阴生,乐极悲生,阴阳循环是有定数的。这次这个丫环的祸殃,是鬼神给的一个警告。如果执迷不悟,家破人亡的事就会临头了。”宗子美恭敬地倾听嫦娥的教诲。颠当哭泣着请求嫦娥解救她,嫦娥用手掐着她的耳朵,过了一刻时间才放手,颠当茫然不知,过了一会儿忽如梦醒,伏地拜倒,高兴地要跳起舞来。从此闺阁里清静整肃,没有人再敢喧闹嬉笑。那个丫环回到她家,没病没灾地突然死了。某甲拿不出赎金,请村老代求嫦娥开恩免除,嫦娥答应了。又念丫环服侍主人的情义,赏了她一口棺材。

宗子美常为没有儿子发愁。嫦娥腹中忽然有婴儿的哭声,于是用刀划破左肋,取出婴儿,果然是个男孩。不久又有了身孕,又划破右肋,取出一个女孩。男孩酷似父亲,女孩酷似母亲,长大后都和世家大族结了亲。

异史氏说:阳极阴生,真是至理名言啊!然而屋内有位仙人,幸而能够使我欢乐,消我灾祸,延长我的生命,而使我不死。这温柔乡里如此快乐,就是老死在这里也行,但是仙人为什么还忧虑呢?天道循环往复是有一定之数的,道理本应如此,可是世上那些处于长久困顿境地而不顺的人,又怎样解释呢?从前宋代有个人,想成为仙人没有成功,总是说:“做一天神仙,死了也无憾了。”我听了这话笑也笑不出来了。

【点评】

因为明清时代施行一夫多妻制,所以《聊斋志异》有很多二女共嫁一夫的故事。这些女性有的是人,有的是狐,有的是鬼,有的是仙,身份各不同,颇为丰富。《嫦娥》篇则一个是仙女,一个是狐女,妻妾身份明确,较详细地描写了妻妾和睦戏谑的闺中生活。宗子美和嫦娥、颠当的曲折爱恋婚姻带有一些思辨色彩,强调“阳极阴生”,凡事有节制。但明伦评论说:“惟仙多情,亦惟仙能制情。惟仙真乐,亦惟仙不极乐。此则文之梗概也。”中间宗子美的丫环仆妇做游戏误伤人命,是作者强调节制情感的中心情节,受害丫环的父亲打算就此闹事敲诈,被嫦娥装神弄鬼骗了过去。这个不甚光彩的情节之被作者所肯定,一方面反映了清代奴仆的法律现实,另一方面也反映了蒲松龄自己的等级名分思想,可以看成他在《循良政要》中特设“禁奴死讼主”,认为“凡婢仆即被主人刑杖,邂逅致死,按律当勿论”,以便防止“其父兄亲族居为奇货,刁讼诈索,甚有登门殴辱,抄毁财物者。若不严加禁止,则恶风日长,名分扫地”的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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