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小时候的老家的风雪特别大,入冬以后天气往往变得异常的寒冷。黄昏时候,太阳还没有彻底落下去,西方天地相接的地方一片红彤彤的,但是雪花已经开始一片一片的散落下来,一盏茶的工夫便密密麻麻,对面看不见人。西北风呼呼的刮,光秃秃的柳条被扯的不剩一片叶子,撕拉撕拉的叫;雪雹子被吹的乱飞,打到脸上如同签扎针刺;差不多半晌时间,房前屋后已经累积了厚厚的一层,踩上去咯吱咯吱响。夜晚,人睡在被窝里,时而听到风吹檐牙发出的细细的、凄厉的鸣叫,时而听见田野间猛烈的呼吼,如同千军万马滚滚而来。
乡下,天黑了便没事做,风雪夜出不了门,上床更是早,我躺在床上看着昏黄的灯火天南海北的乱想。那时窗下正种了一株梅树,枝条凌乱的抽打在窗棂上。这是一株野生的腊梅,还是小四和我在几里外野地里发现的,那时候只有米把高,挖回来种在院子里。没人会修理,就让它长在那儿,一开始瘦瘦的,龇牙咧嘴在墙角长着,几年时间竟然冒出了墙头。
晚雪的次日,通常天气放了晴,但是依旧冷,冰溜子从屋檐垂下来,到处白茫茫一片,小四过来找我去抓野兔。河堤的大堰是沙土,冬季风从西北来,大堰的背风面正对着太阳,洞里铺上软草暖和的很,野兔特别喜欢在这样的半坡上做窝,既隐蔽又舒适。野兔很机警,都会做两个出口,我在一面点了烟往洞里吹,小四就在另外一个洞口撑开了麻袋等兔子冲出来。没过几分钟,兔子就被呛得熬不住了,一头窜出来正好扎进麻袋里,急的直蹬腿。小四攥紧了口子,背着准备回家,冷不防兔子在里面急得撒尿,撒了他一裤子,他一个不留神,口袋松了手,兔子像箭一样窜了出来;小四条件反射式的追了出去,还没几步远,踩了空雪,哗啦啦的往河谷里滚,噗通一声砸到冰面上,掉进了河里去。我赶紧滑下去,把他拉上来,湿淋淋赶紧跑回家。
后来好几天没有看到小四,我知道他只有一条棉裤,冬天裤子干的慢,不穿裤子出不来。我带着平时收集的爆竹去他家玩,一起小心翼翼的把爆竹剥开,倒出里面的黑火药,聚在一起,远远的接一根引线,从一侧点燃,慢慢的烧到黑火药堆里,噗的一声闪出一团耀眼的银光,我们还没来得及对着壮观的景象欢呼,便发现散落的火星把他家的茅草点燃了,火势很快蔓延到附近一整垛柴草上;正在我们两个目瞪口呆的时候,幸好村子里面跑来很多人,灭了火势。我回了家,发现棉衣也被烧了一个大洞。
闯祸二人组出了名,分别在家里和学校被限制活动,村子里面的小孩被大人告了诫,不允许和我们两个玩,怕出事。我们俩沿着河堰游荡到几里地外的坟茔子,正看见一株从来没有见过的树,似柳非柳,似杨非杨,便回家取了锹,挖出来,种在院子里。
后来才知道这竟然是一棵腊梅,第二年竟然活了,第三年冬天竟然开了几朵小黄花。在以前,我们乡下是没有景观树的,冬天里没有绿色的冬青和松柏,冬季是寂寞的,枯燥的,只有茫茫的白雪和黑色的土地。绿色在冬天是一种奢望,更别说红朵黄花了。春天萌发,夏天繁华,秋季凋零,冬日蛰伏,这是风雨雷电早就给荒村定好了的,周而复始,年年不改,每一次花团锦簇要经历半岁的等待。这株捡来的梅树,竟然在冬天绽开黄色的小花,在逼人的、凛冽的寒气里摇曳,薄薄的花片像小小的飞蛾的羽翅;慢慢的,它开的更多了,一个枝条缀满了十几朵星星点点的黄花,像星辰布满了灰暗的天空。
我和小四都很高兴,像是干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开始时我们都很新奇,约定一定好好要把这棵树养大。但是孩子们的心事就像天空的云,变化很快,没多久我们就失去了兴趣,渐渐的忘记了这个事情,由它独自在墙角生长。有一次我们竟然把爆竹扔到了梅树上,炸断了几根枝条;夏天雨很大,土墙倒掉了,压弯了躯干,幸好母亲及时铲除了泥土,给它加了根支架,病怏怏的在院子里,好久才缓过劲来。
我出来读书之后,小四没有继续上学,在家干农活。我和他联系的比较少,但是也没有断过。当我在西部的一个城市里抱着书啃的时候,他六月割麦插秧、十月割谷掰玉米、十一月刨山芋,比我早得多学会了抽烟喝酒。本是读书的年纪,却过早的踏入社会,很显然他还没有准备好,闹了很多丑事。听说有一次把邻村的老头喝的趴到了桌子底下,被人家老太婆找上了门大骂;邻村的姑娘让他冬季里跳下河去抓鱼,他赤着腿站在河水里一下午,被村里的人骂傻。
大学毕业出来的前几年,回老家挺少的,但是回去的几趟和小四都挺开心。第一次回去是参加他的婚礼,小四好不容易花了大价钱才讨了邻村的女孩做老婆。农村的习惯,结婚以前的几个节气,比如春节、端午和中秋,男方总要给丈母娘家送礼,这个礼很重,鸡鱼肉蛋一样不能少,是一笔很大的支出,因此一般男女方介绍成功之后,不多久男方就会要求完婚;一方面可以减少节日礼品的支出,另一方面给自家的农活添个人手。可是小四家里条件不好,她的丈母娘便多次为难,干了两季麦收三季插秧,整整送了八个节气的礼,还没有搞定。帮老丈人刨山芋的时候抓到一只野兔子,本来准备带回家下酒,结果被丈母娘要了去,说是她们家放养的。
女方总算同意在腊月里过门,小四赶紧给我打了电话让我回去。农村的喜事一般都会选择在冬天办,气温低,剩饭剩菜放的久、不容易坏。小四家办喜事,正席就放在堂屋,临时仓库和厨房就放在隔壁我家院子里,桌椅碗筷盆子盘子堆满了一整院;临时垒起的灶头就在腊梅树下面,在锅里烧菜炖汤。喜日子那天大雪纷纷扬扬,但倒也不觉得冷;土灶上面的梅花也正灼灼开放着,像是开心的样子,都说是个好兆头。小四就这样一个雪花飞舞的日子得到了他的“梅”。
小四的老婆叫雪梅,名字很婉约,但是人很彪悍,个子比小四大,每天在村东头喊村西头小四吃饭不用第二声,结了婚脾气大的不得了,发起火来能把小四吃掉。小四小的时候很调皮,但是长大了以后脾气好的像山羊,任由老婆作。其实他老婆并不坏,只是个典型的北方女人而已。结了婚,成了家,什么事情都要作主,管钱管事管孩子管里里外外,对的错的全部是她一个人说了算。小四除了打工赚钱没啥事,不用操心家里油盐酱醋,倒也省心。这很符合苏北家庭的职能分工,男人赚钱,女人管钱看家。
有段时间小四夫妻俩在徐州北部的柳新煤矿挖煤,我刚好路过,便去看他。他老婆刚给他买了一件新棉袄,他得意的穿着新衣服和我喝酒。我们喝的都挺多,我先睡觉去了。正下午,农村男人有的是力气,闲不住,他便和矿上的兄弟去矿上挖煤。
半夜里,我被吵架声惊醒了,听见小四老婆正在骂。原来小四干活的时候热的脱了棉衣,没成想酒劲上来晕乎乎的就回家睡觉了,新棉袄也不知道扔到了什么地方。小四老婆心疼的要死,骂他败家,气的眼睛直冒火星子。我赶忙劝了他们俩睡觉。
第二天一大早,我正担心不知道怎么和他俩搭话,没想到小四得意的告诉我,棉袄回来了。原来他老婆实在舍不得舍不得新棉袄,气了半宿,忍不住大半夜起来喝了半斤白酒,壮着胆子黑咕隆咚冒了严寒一个人跑到矿上,老家女人运气真是好,鬼使神差竟然把棉衣又找了回来了。找回来也不生气了,在灶上烧早饭呢!嘿!小四挺能干,两个人三年生了两个娃,铁蛋和二铁蛋,活生生的一对活宝,日子过得还行。
我第二次回家是因为家里盖房子。家里的老屋已经好几十年,几处裂了口子,要马上翻盖。但是工头告诉我,恐怕会砸倒了那棵腊梅树。几年没见,梅树的枝干已经长的很粗壮了,但是并不高,因为没人管,枝桠参差不齐,,躯干上添了一段黑,母亲说是小四办喜事的时候灶头烤的。腊梅树还是老模样,每年开一次花,星星点点,黄色,小小的。
我有点舍不得,便对工头讲无论如何都不要破坏这棵树。工头是个粗犷的家伙,满口答应没事,结果还是被砖头砸断了半边枝垭,躯干上破了老大一块皮。我非常担心梅树会死掉,仔细的包扎了一下,嘱托小四务必在年末的时候修剪一下。
小四那个时候已经开始自己当老板了,在家开了个家具厂给人做家具,他上学不行,但是很勤奋、能吃苦,渐渐的摸索出来一套好的木匠手艺,半路出家但是打出来的家具却有模有样。一开始一个人干,后来小四老婆也到作坊里帮忙,再后来雇了两个徒弟。
村子里以前有几株老树,据说有五十多年了,三个人抱不过来,好几十米高,家主卖了树,小四特地跟人家要了树根,一个人挖了一个礼拜,才把树根挖了出来。小四根据买来的图谱和自己的经验,做了一个茶几给我,一半刨的平平整整,一般刻凿了粗糙的假山和盆景,还写了几个字“福如东海”,上了漆,打了蜡。
一开始他老婆舍不得,说好不容易做的,从没见过小四刻出那么好的字,送人了可惜,有点不痛快;不过我给他两个娃带了不少好吃的,还邀请他们到南方来玩,她便改了口,轻松的说:“这个本来就是给你定做的,我拉的锯呢”。
老家的房子整整盖了半年,包工头在南方工地上混过,知道怎么向房东要钱,三番五次让我加价,和我好几轮口舌战。后来盖好了,家里打电话回来让我回去看看,我一直忙,就没有回去;我只是问那棵梅花死掉没有,母亲说没有我才放了心,不过还是不踏实,过年的时候我又让小四去确认了一下,他让包工头给腊梅盖了一个小小的花园子,腊梅总算有了块自己的地盘,不用担心猪拱羊啃了。
那段时间鬼迷心窍,炒了两年股,把房子给炒没了,老婆骂,心里烦,工作压力大,花钱地方多,城里待不下去,厌了,腻了,特别想回老家去,不在城市里呆。其实这种心态很普遍的存在于我们这些新城市人中间。在陌生的城市里,这些年轻人远离故土,是一个没有根的群体,遇到了一些苦难和挫折,很容易滋生回家的想法。但是我们的家是什么呢,无非是老宅上几栋红墙白瓦的房子,几亩父兄祖辈耕耘过的土地;回去了又能怎样,亲情、友情和田园上风景喂不饱我们饥饿的灵魂。
就在这个时候小四突然打电话过来跟我借钱,他的家具厂失了火,一把大火把工厂烧成了灰烬,还要赔偿工人的医药费。我手头也很紧张,但是实在不愿意告诉他窘境;好不容易找了几个好朋友,凑了点钱汇过去。他老婆挺感动,还给我打了电话。
老家的女人,一旦出了门,那真是泼出去的水。小四老婆虽然出阁之前对老娘老爹百依百顺,让小四受了不少折磨,但是结了婚以后像是变了个人,回一趟娘家就能顺不少东西回去给公婆。应季蔬菜、时令瓜果,只要能搬得动的从来不客气;老娘一开始还没有什么话说,后来也被小四老婆拿的气绿了眼,直骂这个闺女白养了。小四工厂失火出事以后,小四老婆又回娘家跟老爹借钱,但她老娘死活不同意,哥哥嫂子也有意见,小四老婆便在娘家硬是赖了一个多礼拜,死乞白赖的拿了钱回来,小四佩服的五体投地。
小四老婆和老娘正怼的时候,我在苏州邓尉路和老乡喝酒,突然想起“江宁之龙蟠,苏州之邓尉,杭州之西溪”这句话,我知道不远处有座邓尉山,是汉朝邓禹归隐的地方,种满了梅花。正是初冬,约了朋友去邓尉山,看了梅花。回来以后看《汉书》,我觉得邓禹挺蛮有意思的。邓尉山的梅花也就那样了,并不觉得好,无非花朵大一些、多一些,枝条修剪的细致一些。我心里想,掏了钱去看别人栽的树也没什么感觉,还是自己种的好;不管长成什么样子,总是一种参与了的、蕴含了感情的记忆,是属于我们自己的“梅花”,这才是最好的。这位邓大人,有所为有所不为,知进知退,完全按照自己的计划按部就班的走完了一生,精彩是其次,有意思是第一位的。
小四心态一直很好,运气也不错,加上2000年以后整个经济形势都很好,他复苏的很快,没过两年便把厂子搞活了。我后来渐渐也看得开,没有那么沮丧,一天一天的工作、赚钱,反正也饿不着,老婆也给力,一起又换了房子。渐渐的发现,自己不折腾了,整个世界反而平静了,原来,外面的世界都在我们内心的世界里。
心情好,临近过年,毕业以后的第三次回家特别有收获。雪特别大,车子进不了村子,几里地外停了车,走回家去。正遇到了骂小四的那个老太婆,摔在泥土路上,唧唧歪歪的骂老天。我和小四商量,把村子里的80年前后的小伙子全部聚在了一起,每人掏了几千块钱,把那几里路重新铺了一遍,之后的十几年里,再无雨雪泥泞之苦,村子里的人挺高兴的,说我们这帮人挺靠谱。不料我们这个村的小伙子这么干了以后,邻村的人纷纷效仿起来了。没要村集体一分钱,几十年来困扰村子里面路的问题意外的解决了,以前村长组织集资造路,没有一届干的成,现在竟然不动声色的修好了。水泥路铺好了以后,相当于就有了一条明确的界限,长期困扰农村人前后排土地界限的问题也迎刃而解,再也没有发生过关于地界的口舌之争了。村长还专门请我和小四吃了一顿饭。
春节期间有天中午在小四家喝酒。刚吃了几口菜,就听见门口有人大喊“失火了!”出口一看,原来小四自家的草垛子被他两个儿子玩爆竹的时候点着了。火焰呼呼啦啦的窜起了几米高的火苗,瞬间把整垛稻草烧了个一干二净。小四气的破口大骂,拿起笤帚就打,我忍住笑赶紧护住了两个小孩,对小四说“不都是随你吗”?小四瞬间大笑起来。
扑灭了火,地上泥和雪已经搅在一起。远处上了黑影,空气寒冷沁入心脾,烈焰灼烧之后备感寒意。枝条光秃秃的,在风里颤动,几只麻雀喳喳停在那里,尚未归巢。从小四家回来,已经入夜。酒喝了不少,想睡,但是睡不着,迷迷糊糊的想起了那些年的大雪,爬起来想看看那棵腊梅树。苏北的冬夜,天黑的还是早,夜空寂静繁星满天,猎户座的梯形图正挂在东部的高天上。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本当与佳人共饮,可是我已深醉。
院子里的梅花如约绽放,空气里飘荡着似有似无的淡淡香味儿。腊梅,昨天我还静静的站在这里思过受错,可是转眼已经三十余年过去了。时过境迁,沧海桑田,你的主人历尽犹豫、失望、窃喜和彷徨,而你却久弥坚,不改本色,被爆竹炸,砖头砸,被火烧,被墙头压,被猪拱羊啃,三十年芬芳依旧。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我每每会想到李清照的《清平乐》,她没有我们的情怀,把一首清平之乐写的如此惆怅百结。
“腊前欲雪竟未雪,梅花不惯人间热”,这句话说的固然清矍,但并非我爱,在世间,本是沧海横流清浊共有,没有必要非要活成鹤立鸡群的姿态。就像株这腊梅,安静的、不动声色的平平淡淡的生活,高兴时击节高歌,失意时意兴阑珊也是一副丰满的人生图画。
雪花渐渐又飘起来了,傍晚彤云如火,我知今夜又是一场鹅毛大雪。入睡前,隐约看见腊梅的枝条依旧影影绰绰的抽打在窗棂上。我想: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并不具备把握人生历史前进的能力,一生开始的时候不知来自何方也不知将往何处;但是渐渐的,在凌乱的世界里就有了方向;有人左右迎合,有人率性随意,有人坚定执着;斧凿的风景不失一片美色,走好了自己的路说不定也能收获一片掌声。从北方到南方,从小四到雪梅,从邓禹到我们每一个人,无不如此。在寂静的乡下夜晚,我默默的在心里写了一首《梅花》,算是对三十年前的那棵野外找到的腊梅树的答复吧。
流浪天涯本无家,偶见虬枝吐新芽;
本无厚意供养之,笊篱墙下自奋发;
铁剑烈火淬利刃,明珠暗夜放光华;
睥睨风云随我意,芸芸众生一梅花。
二零一八年冬于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