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一隅江南
初夏，出差上海。一出地铁口，就听见一声温婉软糯的叫卖声:栀子花、白兰花！只见路边有位阿婆挽着个小竹篮，篮子里整齐地放着几支栀子花和白兰花。这时，一对上了岁数的老人走近来，老先生买了一朵白兰花，给身旁的老太太别在上衣的扣眼里，老太太笑着说了句：香哇。拉了先生的手慢慢往前走了。
这温馨的一幕，让我这个异乡人的双眼有些模糊。一些久远的记忆，伴着初夏白兰花的香气，慢慢浮上心头。
自打有记忆起，奶奶的发髻上总戴着一支羊脂玉的簪子。簪头是一朵小小的含苞待放的白兰花，细长的簪柄，通体洁白温润。奶奶从来都不许孩子们玩那只簪子，哪怕是碰一下，都会受到严厉的责备。
从小就很奇怪，奶奶究竟为什么对这支簪子如此在意，但也一直不敢问。直到上大学后，暑假放假回家，有一天趁奶奶高兴，我终于忍不住问道：“奶奶，你为啥这么宝贝这支簪子？碰也不让我们碰一下，这是不是你的嫁妆啊？”奶奶听了，摇摇头。“那，肯定是爷爷给您买的定情物，要不您这么宝贝它？”奶奶听了，笑骂一句丫头片子，便不再作声，眼睛慢慢望向窗外，不知在想这什么，半晌，轻轻叹了口气。
多年后，奶奶故去，连同那只白兰花簪子，与爷爷合葬在一起。而我，清明回家上坟时，从姑姑的口中终于知道了关于簪子的故事。
奶奶出生在一个富商之家，自幼在江南长大。但因为是庶出，自己的亲娘又早早过世，父亲的正房太太看她一百个不顺眼。平日里不仅没有大户小姐的锦衣玉食，还得日夜做女红，甚至有时要到厨房帮厨。这倒让她练就了一手好女红，并做得一手好菜。只是，大娘不同意她读书，看着家里其他的孩子去学堂读书，她很羡慕，但又无可如何。
日子这么慢慢过着，她慢慢长成了一个美丽的少女。皮肤白皙，头发乌黑，眼睛似一潭幽深的泉水。女孩儿大了，都有自己的心事。看着镜子里年轻美丽的面庞，她常常会叹一口气。她不知道自己何时走出这个冷冰冰的家，更不知道，将来能不能遇到一个温和又宽厚的人，可以托付终身？自幼没人心疼，她太渴望自己能有一个遮风避雨的温暖的家。不知有多少次，深夜望着窗外的月亮，眼泪就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
当待字闺中的奶奶在深夜悄悄流泪的时候，她并不晓得，在距她千里之遥的一个北方小镇上，一位英气勃勃的少年，正收拾行李准备奔赴遥远的大上海。她更想不到，几年后，她也会来到上海，与这个少年结为夫妻！这个少年就是我的爷爷。
爷爷算得上小镇的一个才子，他读过私塾，上过学堂，人又长得清秀颀长，镇上好多姑娘都悄悄喜欢他。但因为家道中落，学业中断，17岁的爷爷准备远赴上海，投靠一位亲戚。心思沉稳又聪明的小镇少年，要出去闯天下了！
到上海后，爷爷先是在亲戚家做学徒，后来做几年总管，再后来他慢慢积攒了点钱，在亲戚的帮助下盘了一个小小铺子，成了一个年轻又老成的小老板。凭着自己的聪明和吃苦，生意越来越好。
而此时的奶奶也随着全家搬到了上海，在爷爷的那位亲戚的撮合下，他们俩坐在一起吃了顿饭。
彼时的爷爷经过了几年的历练，早已褪去了初来上海时的青涩和懵懂。他温文尔雅，谈吐温和又有见识。一说话必先带着温暖的笑意，让人如沐春风。奶奶的心一下子被击中，她是多么喜欢这个温和有礼的年轻人啊，她坚信这个人必能给她遮风挡雨。而在爷爷的眼中，当时的奶奶简直就是天女下凡！特别那双眸子，仿如一潭清澈的泉水。一头乌黑浓密的秀发，并没有像当时上海的摩登女郎那样烫得弯弯曲曲，而是松松地编了一根发辫，垂在脑后。一抬手，一转眸，皆是江南女子的婉约清丽。爷爷的心怦然而动，他认定了这个美丽的女子就是自己的妻。
宴罢客散，主人特地安排爷爷送奶奶回家。因离得不远，奶奶提议走路回去。正是初夏时节，空气里有栀子花白兰花的香气，街边不时传来叫软软的叫卖声:栀子花，白兰花！
奶奶说，她喜欢白兰花，不喜欢栀子，栀子香气腻得让人头疼。当初乡下的庭院里，有几株白兰花，花开时节，满院子的清香。爷爷听了立刻买了几支白兰花给她。他瞧着她乌黑的鬓发，月白色暗花的旗袍，很想帮她戴上一朵，但究竟只是红着脸笑了笑，没好意思。
第二天，爷爷跑了一天，逛了好多商铺，终于买到一只合心意的簪子：羊脂玉雕成的白兰花，欲开未开，像奶奶欲说还羞的模样。从此这朵美丽的白兰花便开在了奶奶的发间，心上。
翌年初春，梅花开的正好时，奶奶成了爷爷的新娘。婚后一年，奶奶生下了我的父亲。而爷爷的生意也越做越大，接连又开了几个商铺。每天，爷爷在外忙完回家，妻子在门口殷殷等待，灯下稚子绕膝欢笑，屋里氤氲着热腾腾的饭菜香气。岁月静好的日子，朝朝暮暮地过着，妥帖又安稳。
就在爸爸刚刚满两岁那年冬天，爷爷似乎特别忙，每天回来很晚，人也常常愁眉紧锁，经常会没来由叹一口气。奶奶问他是不是生意上有麻烦？他说没事，你甭管。奶奶的心有些狐疑，以前爷爷有啥心事，都会同她说的呀
快到年底的一天，刮着北风，略略下了一点薄雪。爷爷回来得很早，奶奶很高兴。那晚爷爷喝了不少酒，饭后爷爷说：“我有事情同你讲，家里爹娘年龄大了，需要人照顾。你明天带孩子回老家吧。”奶奶说：“孩子还小，把爹娘接来上海好吧？我会好好伺候二老。”爷爷说：“爹娘老了，故土难离，还是你回去侍奉为好。”奶奶还想说什么，爷爷烦躁地打断她：“让你回你就回，啰嗦什么？现在就收拾行李！”
奶奶心里又生气又狐疑，但性格柔顺又对夫君特别爱重的她，还是很快收拾好了行装。启程那天，爷爷送她们到火车站。寒风里，爷爷对奶奶说：“路上当心，我忙完这阵就回去看你们。”说完，扭头就匆匆走了。
奶奶的眼泪一下涌了出来。
回到北方那个陌生的小镇不久，上海那边传来了消息，爷爷又娶了一房太太。奶奶一下子明白了：急匆匆把妻儿送走，却原来是为了迎娶新人！
她又惊又怒，夹杂着万分的委屈与心痛，她要去上海，她要去问问那个负心的人！她的公公，也就是我的太爷爷，吸着长烟管，慢吞吞地说：“去上海做什么？去闹？你也是大家子出身，得容人啊。说到底，你是大太太，谁也灭不过这个次序。好好过日子吧，过阵子，我派人送你们母子回上海就是了。”奶奶听了不语，半晌，说：“爹，上海，我不回了，就在家侍奉你们二老。”
回到房里，奶奶泪如雨下。她慢慢把头上的簪子摘了下来，一遍遍想着那年初夏时满街白兰花的香气，给她买花的男子温文如玉。他曾为她临窗画眉簪一朵小小的白兰花在发髻里;他曾带她看遍十里洋场的繁花与旖旎。他说她是他今生挚爱唯一的妻，定会一生一世为她遮风挡雨。那些花前月下的山盟海誓，那些耳边身侧的温言软语，都去了哪里？他终究是负了她，负了她呀！奶奶流着眼泪，把簪子收了起来。她想，这只簪子，今生再也不会戴了……
日子总得过下去。每天侍奉公婆，抚育幼子，料理家里家外，忙得不可开交。只是到了夜晚，望着一盏孤灯，听着孩子均匀的呼吸声，她的眼泪不由慢慢地流下来。这样的日子太苦了，她真想把心变成一眼枯井，但午夜梦回，一阵茫然之后，心还是会痛得不能自已。
半年以后，爷爷回了趟小镇。先是给父母恭恭敬敬请了安，叙过寒温，方才来到奶奶房中。
奶奶帮他掸一掸衣服，递了一碗热茶，低眉不语。爷爷望着奶奶清瘦的脸庞，红了眼睛。他抬手想抚一抚她的发，手却停在半空！
“簪子呢？”
“砸了。”
“你听我说。”
“没有啥好讲的了，我们也不要再见面了。”
奶奶扭头去了灶间，爷爷垂头呆立半晌，一声长叹。从此，奶奶真的没再和爷爷说过一句话，也没再见到面。
多年后，奶奶每每想起不再见这句话，就痛悔不已！他是她初见便倾心的男子，她温和又诚恳的夫君啊，她为什么要说那样绝情的话？她觉得说出的这句话是一个诅咒，就是因为这句话，老天爷才会惩罚她，很快让爷爷和她阴阳两隔！
可是，那一刻，她的心已被扔进了冰窟，痛得近乎麻木。她只晓得，眼前的这个人，有新人在侧，早已把她弃如鄙履，负心至此，又何必再见？那句话，就这么冲口而出了。
爷爷在家待了两天，便匆匆返沪。不久从上海那边突然传来了爷爷去世的噩耗！晴天一个霹雳打在头顶，奶奶端在手里的水盆，哐啷落地，半天方一声号哭，跌坐在泥地里。
亲戚帮忙，把爷爷的灵柩送回小镇。奶奶和孩子披麻戴孝，迎到路口。守灵当夜，亲戚告诉了奶奶前因后果。
一年前，上海滩一个帮会老大的女儿，看上了爷爷，非要嫁给爷爷为妻。爷爷委婉拒绝，说自己已有妻室，万万不敢委屈小姐。那位大小姐说，这好办，把她休了，我给她一大笔钱就是了。爷爷说这万万不可，孩子还小不能没有娘，再说她无一分过错，怎能随意抛弃？大小姐立马发了脾气，在家哭闹不止。那个帮会老大派人到爷爷的店铺，一把枪往桌上一放，说先生若不遂了大小姐的意，这把枪也就不会遂先生的意了！
这个帮会老大，在上海滩势力很大，作为一个本本分分的商人，爷爷怎么惹得起？他想变卖了上海产业，携妻儿躲回老家小镇。没想到，那个跋扈的小姐听到风声，放出话来：就算你到了天边，我也把你追回来，到时候别怪我对你的妻儿不客气！万般无奈，爷爷答应了婚事，但条件是，绝不休妻，只让妻子带着孩子回老家度日。
半年后，爷爷借回家探望父母之名回到小镇。他想跟奶奶解释一切，他知道奶奶的心已经伤透，无法求她原谅。但他想告诉奶奶，从那个白兰花开的初夏看到她第一眼开始，她就是他一生一世的妻。他风尘仆仆地赶回来，他有一肚子话要对奶奶诉说。可是，奶奶只给他端了一杯热茶，便不再和他说一句话。
回到上海后，那位新娶的太太，不满爷爷去看望以前的老婆孩子，又哭又闹，大发脾气，甚至拿出手枪要自杀，争执中枪走了火，爷爷一下倒地，再也没有醒来。
听完亲戚的诉说，奶奶的心痛成一团。天啊，事情怎么是这样？她想对爷爷说，我冤枉你了呀，可是，爷爷听不到了。今生今世，她再也不能同他说一句话了！一时间，万剑锥心，奶奶一下子晕了过去。
出殡那天，奶奶仔细梳好发髻，从板柜里拿出一个小盒子，盒子里放着那只白兰花玉簪，她把簪子慢慢插在了发髻上。
从此这支玉簪再也没有离开奶奶的发髻，从青丝墨染到满头白发，从年华正好到光阴老去，一直到离开这寂寞的人世……
如今，奶奶已离世多年。那些老去的辰光啊，久已不被人提起，我以为早已忘记。直到这个初夏的傍晚，当我站在上海街头，一声吴侬软语的叫卖，白兰花香气四溢，瞬间让我的心激动不已！久久站立在街头，我仿佛看到，当年个温文如玉的男子，正在街上寻寻觅觅，只为买一个白兰花的簪子送给他倾心的女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