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中,我看见了妹妹的鬼魂。
她从门口匍匐进来,带着泥土独有的潮湿,长发覆面,身体僵硬,伸着血污的手臂向我爬来。我想逃掉,但全身已被钳住,再也动弹不得。
1
李川陪我去看心理医生,是他母亲强迫的。他本不愿去,说近期有干系重大的产品发布,一时脱不开身。我表示理解,何况求医问药是我的隐私。
但他母亲却斩钉截铁,说我们就要结婚,成为一家人了,妻子看病,丈夫不在场像什么话?只有黏在一起,感情才能强化升温。说话声音很大,给李川骂了个狗血喷头。
心理医生年纪很轻,让旁人在外等候,李川便出去,并带上了门。
医生正襟危坐,认真地看我,偌大的房间忽然变得寂静。我尴尬地搓手,心里直发毛,甚至有种等待班主任训斥的恐惧。医生的眉头聚成山峰,不过旋即又拿起纸笔,他面带微笑的说:“不介意的话,我想听听你的故事。”
他是唯一想听这个故事的人,尽管他是在完成工作。
二十年前,那时我刚上小学,全家人搬离老家,成为城市的一员。放暑假时,故乡传来噩耗,说祖父突然病逝,父亲大吃一惊,赶忙跟母亲商量,带着我和弟弟林文奔回老家。
祖父的灵棚摆在村口麦场,乌泱乌泱的人群围在那里,名为吊唁,实则便是凑凑热闹,吃上一顿流水席。父亲扶着棺材,眼中垂泪,母亲虽然毫无苦楚,但众目睽睽之下,也只得在旁暗自沉默。
我觉得无聊,一个人逃出来,却看见一个小女孩儿,鬼鬼祟祟站在那里。她发现了我,就一边指着灵棚,一边阴晦地笑,然后快速跑掉了。
我地走上前,发现灵棚边上有个小洞,那女孩便是通过小洞向里偷看。
我好奇心大作,同样踮起脚尖去瞧,灵棚里的亲戚众人依旧悲恸,与棚内所见的情景丝毫无异。谁知就在转身的瞬间,一个黑影落入我的眼帘。
长长的头发,是个女生,大约三四岁模样。
她趴在祖父的遗体上,没有衣物,身上污浊不堪,烂掉的皮肉冒着蛆虫,全身上下向外淌着汁液,像血,徐徐把整具棺木染得殷红。这是灵棚里绝对没有的。
我觉得恶心,慢慢后撤一步,那个女生竟也直视过来,像发现了我的窥探。我吓得呆了,急忙屏住呼吸,连眼睛也不敢再眨。
2
那女生四肢并用,从棺木上笨拙地爬下,几乎就和父亲面庞相贴。父亲毫不知情,仍在声泪俱下地痛哭。
她转过身,靠近母亲的肩头,伸着血红的舌尖,轻舔母亲的脖颈。母亲觉得难受,摸摸瘙痒的部位,自然什么也没有。她的嘴角翘了起来,仿佛一场恶作剧后,得意的窃喜。
那女生又继续蠕动,从人群的脚下穿过,慢慢向棚外爬来。当她逾越灵棚,污浊的身体便消失了,只留下淡淡的血痕,向着远方蜿蜒而去。
我大着胆子追上去,左拐右转,被引导至祖父家的院子,然后血痕又往一条小路去了。那里我是清楚的,是很多年前,家里养驴用的木屋,祖父说里面味道极重,让我万万不要靠近。
木屋的门敞开着,如同黑黝黝的洞口,引诱我的到来。靠近木屋时,旁边的灰色高墙耸立悠长,堆叠的压迫感渐次袭来,令人心惊胆战。
我走进木屋,血痕消失了。这里大而封闭,黑暗宛若深海,将人完全包裹进去。成堆的纸箱和秸秆放在角落,想来毛驴死后,这里变成了杂物间。
地上还有香炉,以及香灰,一些苹果摆在周围,像是祭奠。
我感觉瘆人,想要离开,脚下却被绊了一个趔趄,俯身看时,竟是地窖用的木头把手。用力去拉,一米见方的地面都震动起来,尘土飞扬,连香炉也倾翻在地。
但只拉开一个缝隙,便拽不动了,凑近去看,里面满是漆黑,什么也看不到。
我将隔板上的东西搬走,碎秸秆和厚土也都清扫干净,再拉动把手,隔板的缝隙果然增大。我又找来木棍,狠撬几下,隔板应声断裂,露出了地下的真容。
是那个女生。她就躺在那里,面容惨白,一丝不挂,但没有腐烂或血污,她睁着眼睛,带着笑意,认真地看向我。
我的脑袋炸起惊雷,双腿也吓软了,静谧的黑暗仿佛被风搅动,呼啸着贯穿我的耳膜。眼前的漆黑更显浓稠,但对方的声音却游荡过来,轻轻呼唤着:姐姐……
我踉踉跄跄逃回院子,和母亲撞了个满怀,母亲骂我乱跑,我的意识却模糊了。
再醒来时,母亲坐在床边,父亲和林文在院中玩闹。我把自己的经历说了,母亲先是惊骇,旋即又安慰我不要害怕,说那些都是假的。
“她是我妹妹吗?”我问。
母亲脸色铁青,似乎生气了,她一字一顿:“不是,你根本没有妹妹!”
我想争辩,一阵哭声倏然响起,原来是林文摔倒了,腿上撞出一片乌青。父亲安慰不了,母亲焦急地跑去,搂着爱子柔声疼惜。看着这样的他们,耳边突然喧嚣起蚊蝇般的噪音。用被子蒙住脑袋,良久,一切才重归安宁。
离开老家那天,阳光明媚,我又偷偷去了木屋,但柴堆已将木屋封闭,再也不能进入。然而当汽车渐行渐远,回望村口送别的祖母时,我又恐惧了。
因为那女生就站在祖母身旁,虽然模糊得如同影子,但她的身形我毕生难忘。
3
回归城市后,我并不放心,整日惶惶不安,生怕哪一天她又突然现身。可及至小学毕业,那女生也未出现,渐渐地,这份忧惧终于被新的烦恼取代。
升入中学后,父亲说市里学费昂贵,实在负担不起两个孩子,不如让我到附近的乡镇上学,我看向母亲,母亲并不说话,私下却帮我转了学籍。
面对陌生的同学,我觉得心慌,加上不爱说话的性格,几周下来,竟被旁人彻底孤立了。而且学习成绩也随之下滑,等到首次校考,排名已经垫底。班主任让叫家长过来。
跟母亲接通电话时,父母和弟弟正在外地游玩,听说让去学校,母亲大发雷霆,问为何不努力学习。我无言以对。父亲在旁小声埋怨,怪我将这次郊游全搞坏了。
林文在远处喊。母亲温柔的答应,接着对我说过几天就去学校,便冷冷挂了电话。
母亲来学校,已是三天后了。见到我,她满脸阴沉,也不说话。班主任把试卷摆在母亲面前,她并未细看,拍着桌子,让我快给老师道歉。
我不知所措,迟迟不肯开口。母亲便叫嚷起来,说我太不懂事,不知道时间有限,自己还要上班工作,还要买菜做饭,林文要的笔记本电脑也还没买呢!
我的耳中响起虫鸣,她看着母亲,但母亲的声音却消失了,明亮的办公室被罩上滤镜,灰蒙蒙的如同傍晚。我心跳加速,一种久违的恐怖感窜入脑海,四下观望间,终于从母亲身上找到了一抹影子。
那影子湿漉漉的,从母亲腰间蜿蜒向上,留下一道清晰的血迹。它似乎有骨骼,因为嘎吱嘎吱的声音清晰真切。到达肩头时,影子搂住了母亲的脖颈,而黑色的面庞则从母亲身后闪出,变成惨白的五官。
我惊恐万分,指着母亲身后:“那里……那里有鬼。”
母亲脸色大变,猛然回头却空无一物,她愈加气愤,骂我装神弄鬼,小时候恶作剧就算了,如今长大了还是这样。随即一个巴掌扬起,几道鲜红的指印,稳稳落在我的脸颊。
我脑袋眩晕,恍惚之间,眼前的灰色骤然脱落,那女生也消失不见了。班主任站起身来,向外厉声呵斥。原来这里动静太大,引来许多同学围观。
母亲离开时,又说了很多话,我一句也没听进去。从办公室出来,天色已晚,我没有吃饭,便上课去了。挨到晚自习结束,我头痛欲裂,想着跑回宿舍睡上一觉,走过楼梯间,却被几个高年级女生拽到角落。
4
她们七嘴八舌,问我是否真能看见鬼怪。我不愿跟他们纠缠,说那是假的,但对方并不相信,叫我不要说谎,我在办公室里的话已经传开了,今天必须把那些鬼怪弄出来,否则不让我离开。
我想闯出人墙,一个女生便扯住胳膊,把我推倒在地,另一个女生蹲下身,在我头上狠狠拍了十几下,说快点施法,不然小命难保。旁人都笑起来,说不必跟精神病置气,见我还要起身,于是都拥上来,一人一脚踢在我身上。
我身上疼痛,但脑袋更痛,眼前的灯光由黄转红,声控灯熄灭的间隙, 一团影子已出现在众人身后。它混乱不堪,看不清样子,全身上下软绵绵的,像被搅动的一碗浆糊。
我伸手指向那里,女生们满脸惊恐,谁也不敢回头看,刚才的嘈杂顿时安静下来。声控灯熄灭了,世界又藏入黑暗。影子一点点靠近,游过空荡荡的夜空,准备穿过人群,径直来到我面前。
寂静之中,不知是谁小声嘀咕,问真的是鬼吗?
但无人回答。呜呜的风声卷入楼道,拂过人们小腿,恐惧层层加深。终于,人们惊慌失措起来,很快便逃得干干净净。
声控灯再次亮起时,楼道里空空如也。我放松下来,听楼下有人在喊:“还有人吗?要锁门了。”我应了一声,谁知刚起身,右手又被抓住,向后摔倒的瞬间,我看见一抹惨笑。-是那个女生。
我的手被她按着,而脸庞则几乎相贴,昏黄的灯光下,世界像是旧照片,泥土的气息从各个角落升腾出来。我用力甩开她,逃回宿舍时,额上的汗液滚滚落下,看到叽叽喳喳的舍友,才稍觉心安。
但我知道她还会再来,躺到床上,她果然又出现了。每当我翻过身,影子的侧脸便显现出来。她一刻不停地笑,粘稠的汁液汩汩留下,淹没枕头和被褥。我全身僵硬,半梦半醒间,渐渐溺进恐惧的海洋。
那女生如影随形,即便在同学众多的教室,也能从课桌里挤出脸颊,用血淋淋的微笑吓得我尖叫连连。老师说我扰乱课堂秩序,叫我到楼道罚站。我已经精神恍惚了,或许真像那些高年级女生说的,我的确有精神疾病。
到了课间,同学们呼朋引伴、追逐打闹,而我只是趴在桌上,忍受阵阵耳鸣。我看着身旁鲜血淋漓的影子,一股愤恨骤然升腾,大声质问她到底是谁。
影子揭开乱蓬蓬的头发,露出更加惨白的嘴巴,一遍遍重复:“姐,我是你妹妹呀。”我反驳:“我妈说我没有妹妹,一直都没有。”影子笑起来,仿佛在问:“她说的话,你真的相信吗?”我有些泄气。
与影子相处一久,对她的恐惧反倒淡了几分。我们一起起床,一起上课,一起难过,一起看着人群发呆。被旁人孤立的时光里,她是我唯一的朋友。
但我并不愿如此,我想摆脱这场无休止的噩梦,办法便是读书,专心致志的读书能让人忘掉一切,这是小学四年级时,语文老师跟我说的。课本读完了,就一本本背,然后是习题册或课外书。
时间长了,那团自称“妹妹”的影子仿佛真的不再吓人,晚上的噩梦也越来越少。她还是笑,还是散发着泥土的气息,还是跟着我走来走去,但恐怖感减少很多。
初中毕业那天,她彻底消失了。
5
再见到她是在三年前。
大学毕业之后,我入职过几家公司,但工作单调,与最初的预期相去甚远。我想着辞职创业,父母便劝,一个女孩子家,还是安安稳稳最好,学他们男生在外打拼,流泪流汗,可不是一般人吃得消的。
我左右为难,便加入了现在的公司。那时候,公司还在创业初期,没钱没人,我身兼数职。虽然加班忙碌,但也充实快乐。同事们相亲相爱,就像兄弟姐妹一样,为着共同的目标同心协力。
然而,随着公司越做越大,派系割裂,勾心斗角,诸多的病症开始酝酿,一切都向着最坏的情况飞速发展。我有意弥合各方矛盾,不想自己也被牵连其中。
有人诬陷我与董事长过从甚密,是靠色相上位的,我驳斥,但流言蜚语,绝非自辩便能扭转,心烦意乱之时,异乡的男友又打来电话,说感情转淡,希望分手。我同意了。
紧接着,家里开始催婚,父亲的强硬,母亲的哀求,终日不绝。我觉得心累,便开始刻意加班,等到夜深人静,父母睡去,才悄悄回到家中。
躺在床上,若非助眠药物的催化,我甚至能失眠到天明。
于是,妹妹的鬼魂又出现了。
每天晚上,经过公司门口的走廊时,两侧的玻璃墙总会映出两个相似的影像,左边是我,右边则是妹妹。她向我诡异地笑,并且陪我回家,如同一个久别重逢的挚友。
现在的妹妹已非孩童,而是日渐成长,与我年岁相仿了。鬼魂也会长大吗?她却不答。
有时候,她也会变得凶悍,面带血污,从我意想不到的角落爬出来,想要置我于死地。有好几回已然得手,可随着夜色消散,一切又重归起点。
我想找人倾诉,林文却出事了。他在网上赌博,被人骗了,损失巨大,连日常开销都无法满足,不敢向家人说,便四处借贷,如今本息相加,已是不小的数目。
母亲怒火攻心,竟病倒了。父亲托我线上线下,一笔笔核验还钱,多番周转,才勉强将欠款结清。母亲嗔怪林文是长不大的孩子,父亲嚷嚷着要找棍子揍他,但嚷来嚷去还是坐回沙发,垂头抽起闷烟。
我去厨房收拾晚饭,隔着墙壁,却传来母亲的低语,她说林文是男孩子,在外面努力工作,犯点错本来无妨,但他是家里的希望,父母都盼他事业有成。
母亲唠唠叨叨,又提及久远的往事,说当初生下我时,遭受祖父祖母的各种刁难,后来怀上林文,又被逼着到医院检查,说若是女孩儿,就再打掉。生活的各种不易,全部击打在她的身心。
接着是母亲的啜泣,她哀求林文,以后要加倍工作,不要辜负父母的辛苦。
我听得脑袋眩晕。
再进母亲的卧室时,妹妹的鬼魂出现了。她躺在母亲的臂弯,如婴儿般抱着母亲的腰身,湿湿的长发落在母亲胸前,被褥上面鲜血淋漓。
她冲我笑,像在炫耀什么。
6
心理医生说我从小被家人冷落,缺少关爱,加上没有朋友,性格难免偏执;后来职场不顺,同样没有倾诉对象,中度抑郁的几率很高;而且经常服用药物,因此产生致幻效果。
或许他是对的。
离开诊所时,我没找到李川,但收到他留下的短信,说公司紧急,先走掉了,让我问诊完告诉他一声。我没有回复。
傍晚的城市被泛黄铺满,夕阳之下,一切都显得不安。我坐在街边的长椅,看着匆忙来去的人们各自奔回归宿。我并不愿早早回家,与即将登场的夜色相比,我更恐惧家里的氛围。
李川打来电话,问为何不回消息,又问我在哪里。我说正在回家的路上。李川嘱咐路上小心后,利落地挂断了电话。
我不禁苦笑。相亲之前,表姑说李川有诸多优点,若是结缘,后半生决计幸福无忧。母亲笑得合不拢嘴,便要约来见面。
我曾以工作繁忙推脱,母亲就生起闷气,一边言语埋怨,一边劝我同意,最后父亲也来劝说,万般无奈,我只得接受。
李川的确不错,帅气优雅,体贴绅士,是个不错的爱情对象,但我却无感。母亲问我是否喜欢,她眼角带着笑,看来对初见的李川极是满意。
我不置可否。母亲又让我们互留微信,加深彼此的了解。我本想当下应允,等到离开便置之不理,不料那天之后,母亲又三天两头催促我们再见。
被说得心烦,我就佯装答应,自己在公司加班,在家则骗说是和李川约会。然而有一天,李川的外婆竟亲自登门,怒气冲冲地质问我为何不理李川的微信或电话。
这下家里炸开了锅,母亲说不出话,父亲连连赔罪,责备自己教女无方。
在父母近乎哀求的话语中,与李川的约会正式开始,一年下来,次数并不算少,但李川还是怪我事业心过重,把时间都用在工作上。
我说这是上进心,他强调那是男生才需要的东西,我指责他歧视女性,他便沉默,独自看着远处发呆。
我们的性格是那样迥异,感情的产生更是举步维艰,不过在上周,母亲还是私下决定,为我们举行了订婚仪式。安静的宴席上,亲戚们依次祝福,素来对婚姻绝望的我,突然觉得紧张。
我清楚地看到,自己正沿着人生的滑梯,不可逆转地扎进深渊。
从回忆中逃出来,妹妹的鬼魂又出现了,就在长椅的另一侧,血肉模糊的脸庞清晰真切。她的嘴角轻扬,像在怜悯,又像在嘲笑。
打车回家时,夜色已深。家里的灯光从窗口落下,把楼下的道路照得亮如白昼。那是父亲留的灯,为素来晚归的林文指引方向。结账下车,还有一段漆黑的楼梯要走,声控的灯泡似乎坏了,再怎么拍手咳嗽也弄不亮。
鬼魂还在身后,阴冷的风吹动我的脸庞,仿佛一只小手在轻轻抚摸。我快步奔向台阶,拾级,转弯,剧烈的心跳让行动变得迟缓,曲折的楼梯也像被拉长了千百倍。
不知过了多久,气喘吁吁的我终于推门而入。
父母焦急地上来询问,我将医生的结论说了,他们才放下心来,并嘱咐我按时休息,切勿忧虑,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
近三十年的人生历程中,这种关心,算是首次。
我要回卧室,母亲便向父亲使了眼色,父亲支支吾吾,说林文在外面喝酒,把人打伤了,亟需用钱了事。父亲的话点到为止,用意却不言自明。我的心又被丢入冷水。
那天夜里,我梦见自己死掉了,和妹妹一样,在泥土下面慢慢腐烂。
7
祖母心脏病复发,被送进了医院。我见到她时,她脸上的皱纹如同沟壑,头发苍白而稀疏。祖母并不说话,只是看着我发呆。人们都说人若老了,就会喜欢安静。
可是等到夜里,祖母突然张牙舞爪地乱叫,惹得隔壁的人都来围观。医生说是身体疼痛才会这样,打完镇痛剂后果然安静下来。父亲坐在床边,她抓着父亲的手,嘴巴张张合合,却没有声音,像被人扼住了咽喉。
我陪床到很晚,暗淡的光影下,眼皮变得沉重,不知不觉间竟睡着了,及至凌晨2点却被一阵摩擦声惊醒。这声音再熟悉不过,几乎又将我带回多年之前。我精神起来,但声音未曾消逝,正从室外慢慢靠近。
我大着胆子走出房门,空旷悠长的楼道闪着白光,更远的地方又被黑暗淹没,没有人影,也没有声音,一切都寂静得诡异。然而渐渐地,我听到了黑暗中的响动,紧接着,拖着血痕的身影也出现了。
是妹妹。她小小的,正如祖父葬礼上的模样。
她在艰难地爬行,而且速度越来越疾,到了最后,几乎像在飞奔。很快,我已看清她腐烂的脸庞、肮脏的头发,也闻到了久违的泥土的腥臭,可她还不停下,仍向我直直地冲来。
我胆怯地后退,谁知她却突然转弯。发丝扬起,掠过我的脸颊时,留下了几道鲜红的伤口。但我来不及疼痛,因为妹妹已朝祖母的病房去了,而且同一瞬间,病房门已被重重关上,再也推搡不开。
隔着小窗,我看到了祖母,她正安稳地睡着。我拼命敲打房门,想要唤醒深陷险境的人,但此刻的门板如同厚实的土墙,任我再怎么用力,声音也无法传递进去。
邻床的大爷伸伸腿,像是醒了,但只是翻了身,又缓缓沉入梦乡。
我想去喊人,可其他病房却消失了,只剩下光秃秃的白墙,隧洞般地往远处延伸。伴随着突然熄灭的灯光,湿冷的泥味也愈加浓烈,我听到轰隆隆的巨响,似乎整幢大楼正在崩解坍塌,一种被活埋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病房门突然开了,我奔回祖母床边,她全身颤抖,双目圆睁,脸上的汗珠大雨滂沱,口上不住地哀求着什么,又说自己没错,想有个孙子算错吗?只是……
祖母的声音越来越小,两个小手印正从她的脚下向上移动,速度极快,转眼即至小腹。
祖母开始慌乱,双手在身上乱抓,但那两个手印已跳到左胸。手印停了下来,印痕却渐次加深,裹着心脏的皮肉慢慢下沉,变成巨大的凹陷,呼吸变得困难,青筋暴起间,祖母的嘴唇由白转紫。
我想要伸手去救,但祖母的周身空空荡荡,根本无从下手。
我想起心理医生的话,拼命拧掐手背,好让自己彻底醒来以摆脱噩梦,可清晰的痛感过后,杀戮依旧。
祖母死掉了。
父亲痛哭流涕,伤心得几乎晕倒,临近中午,那些从未露面的亲戚朋友也来了。他们劝父亲节哀,母亲和姑丈则坐在旁边,商量着诸多后事。
回到老家前,父亲请来神婆,一路上燃符做法,为祖母祈祷超度。灵棚已搭建好了,神婆说我与祖母生肖相克,不能进去,母亲便叫我留在棚外。
看着围观的人们,我回忆起祖父的葬礼。
那天和今天很像,阳光同样热烈,棚内也是哭声动天,但此刻围观的人却极少,且多是老人,几个年轻人藏身其中,都在各自玩着手机。远处低矮残破的石头房子,无不证明着村子的日渐衰败。
我回过头,又发现了灵棚上的那个小洞,它像一只眼睛,冷冷看着我。
尾声
一个小女孩跑到洞前,踮起脚尖就往棚内偷看。我大吃一惊,想要上前制止,女孩儿的母亲却已蒙上她的眼睛,顺势将她抱在怀中。
她母亲边往外走,边拿话吓她,说从那里看能看见里面的鬼,小孩子可不能偷看。小女孩一脸好奇,问看了会怎样,她母亲沉默片刻,笑着说如果看了,就会一辈子伤心,一辈子遇见倒霉事。
我心里苦笑。
祖母起灵时,低沉的哀乐从村口转至山谷,祖父祖母相伴一生,死后自然合葬。我跟在后面,远远看见人群前的林文,他捧着灵位,大跨步地往前,神婆在他身后,呜呜咽咽地仿佛鬼魂附体。
祖父去世已久,土地下只剩骸骨,神婆念着咒语,几个汉子已跳入土坑,将骸骨与祖母放置一处。父亲放声大哭,旁人又劝,鞭炮轰鸣中,一切尘埃落定。
但林文突然病倒了,他躺在床上,眼皮肿的像核桃,嘴里嘟嘟囔囔,说这里有鬼,那里也有鬼。父母不知所措,神婆也紧张起来,问当年招魂用的小孩在哪里,母亲面色骤变,连忙制止住她,又叫我出门走走。
我出去了,回来时已经晚上,虽然好奇,但我没向父母问过一句。
吃过晚饭,母亲送来牛奶,说可以安心定神。
我心底一暖,当即喝了,谁知过去半晌,四肢竟然渐渐麻木,连脑袋也变得昏沉。我叫了几声,母亲冲进门来,父亲跟在后面,把我抱到床上。
母亲跪倒在地,说恶鬼来报仇了,求我千万救救林文。我意识混乱,问是不是妹妹,母亲点点头,说妹妹比我小两岁,因病夭折了。我问她为何变成鬼。
母亲支支吾吾,说当年祖父祖母求孙心切,找来邻村的神婆,看有什么办法,神婆便把妹妹埋在木屋之下,日日做法,想通过豢养鬼怪,招来男孩儿。
我听得心惊。
母亲又取来茶碗,说家里害得她无法投胎,想要报仇也没什么,现在老人们都没了,神婆说她还要害林文。母亲忽然涕泗横流,说只有林文一个儿子,以后生活全指望他,因此求我替他挡灾。
母亲把我抱在怀中,茶碗送到嘴边,说这是神婆的草木水,喝了就见到妹妹了,又叫我不用害怕,我们是姐妹,若她心肠一软,全家就没事了;若她执意不肯,也不要怪谁,母亲会年年给我烧纸钱。
倒在母亲的怀抱,我觉得寒冷,连求生的欲望都几乎冰冻。我合上眼皮,任由茶碗贴在唇边,将其中液体倾倒入口。意识丧失的瞬间,父母推门出去了。
恍惚中,我看见了妹妹的鬼魂。
她从门口匍匐进来,带着泥土独有的潮湿,长发覆面,身体僵硬,伸着血污的手臂向我爬来。我想逃掉,但全身已被钳住,再也动弹不得。
我觉得窒息,回忆却倏忽转换,从婚姻、事业到朋友、家人,近三十年的人生全是一团糟。思绪自顾自地行走,终于,又把我带回祖父的灵棚。棚外的小洞黝黑显眼,深深引诱着我。
我想起那个偷看未遂的小女孩,不由得心生羡慕,即便她真的看到鬼怪,在母亲的照拂下,想来也能平安无忧。
妹妹的鬼魂又出现了。我看着她,忽然笑起来,幻觉也好真实也罢,我与她生死相隔,但都为着他人的存在百般苦楚,想到这里,心中不免难过,连死在顷刻也无所畏惧了。
意识催促我往前靠近,妹妹却摇摇头。我问她是否顾念亲情要放过我,她又摇摇头。我一时不解,但旋即便清醒过来,她想要让我始终痛苦,在忍受亲人背离的境况下,继续战战兢兢的活下去。
在世上辗转多年,说到底,我只有她一个朋友而已。
她露出微笑,然而诡异的笑声中,我却感觉异常沉重,似乎骤然背负起两个人的命运,而且必须改变些什么,才对得起她给予我的新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