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乙己”婆婆和“丁香”姑娘
我这样称呼那位老人家,是因为她的“走”路也如同孔乙己被打断腿后那样,用双手撑着往前移。她的腿下是否有个蒲团类的东西,我忘记了,但她的背上却有一个小篓子。她从村子里艰难地移出来,到林地里捡些枯枝落叶,装满小篓子,再艰难地移进村里去。她有严重的哮喘病,总在不停地喘。以她老病残疾之身,日日还有如此劳作,若非子孙不孝,便是家境太苦。我护林时常见到她,渐生恻隐之心,找话与她攀谈,有时给些零钱。(别看这点小事,一经阶级分析就很有意思,若老人是贫下中农,我的罪名就是腐蚀拉拢;若老人是地主婆或富农婆,我的罪名就是同情四类分子。)她自然是非常感激,千恩万谢,熟悉之后,就要给我提亲;我当时身体欠佳,情致低靡,毫无这种意向,遂婉言谢绝。
过了一阵子,长时间见不到她了,我就到她住的村子柳树行(hang’er按当地人读音为第四声带儿化)去看她。刚一走进她住家的小巷,迎面遇见一位姑娘,身材颀长,皮肤白皙,面容姣好,虽说是庄户人穿着,步态之轻捷袅娜,神情之雅丽文静,颇不类寻常村姑。只见她头略偏,眉微蹙,在窄巷里擦肩而过,恍如戴望舒《雨巷》诗中“丁香般结着愁怨的姑娘”之现身。旋即又想到,莫非老婆婆介绍的就是她?无缘结识,岂不可惜!我没好意思回头看她的背影,否则可开拓更多想象的空间,但此事已无暇多想,老婆婆的家到了。
她已卧病在床(炕),不能下地了,喘得很厉害;见了我第一句话就说:“那姑娘有主了。”我明白她的意思,忙告诉她我不是为那事来的,只是为了看望她。我跟她说了一会儿话,又多给了她几个零钱,嘱她买药治病,就告辞出来。不久我就离开李遂,再也没有见过她。她或许在炕上苟延残喘多年,受尽病痛的折磨,或许很快就一口痰噎住,解脱了;谁知道呢。
我确实不是为那事来的,但路上的相遇,那翩若惊鸿的倩影,虽说仅只一瞥,却也盘桓日久,永远留在了记忆里。很后悔没有借着打听老婆婆的住处跟她讲几句话,本可以重访林边小村,再觅伊人芳踪,留个浪漫的笑柄;无奈时值1966年春,大革命风声日紧,不久连自由也将丧失,谁还有此闲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