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城之灯

       散去在三月里的桃红柳绿,搁浅了一圈终于在途中响起号角。扑溯而来的是海洋里腐烂的遗骸,像巨大的喙嘴,垂翅铩羽,悻悻回归。门房里留了灯,闭了嘴的猫掉了一地毛,蜷在毯子里。叫嚷的钟倒是不紧不慢,一下一下像一把梳着毛的刷子,“哐噌,哐噌……”闹嚷着,然后挺起脖颈,昏死混合着夜车的沉乏疲倦,载着一车厢流浪辊辊腾腾。

  苍远在故城里潦倒的城春草木是午夜打破天庭的一道极光,逃离介质的传播是丢失破旧鞋袜的仓皇少女。

  胡田说,东方的康巴人,北方的安多人和来自喜马拉雅的夏尔巴人请穿上雪顿节的圣服,松开你们的牦牛和马匹,然后专注在这首真正的生命之歌上。讴歌像安眠曲,醇孱老练,带着讽刺一样的口白,从顿顿饕餮讲述修行苦旅。

     我顿悟喇嘛的禅机。

     我看到朝圣者在公路上开始征程。

     我看到老喇嘛卖掉了法华经以求生计。

 我闻到,生锈的经筒和寺院里烦躁不安的空气。

  在我的归途中,我仍是一只藏獒。朝阳点亮了整片天,一切都如同新生的婴儿。

  然后胃里反刍,如是我闻,留着藏獒的血才能嗅得到无人枯竭的荒野腥血味儿。在枯槁掩埋下的回忆抽出丝来,长远撕拉着韧劲儿,扑棱着飞蛾的短衣“呼啦啦”豁开一股卷压的长风朝着低矮或又巍峨的险坡,笔直灵巧的扑面旖旎款款而来。慌乱的仓促轮回,如释于佛祖捻于手尖的花蕊,否有笑者,彻而无欲,剖于本兮。我是在三月过尽的轻微僵冷空气里,携带着裹住脸的厚重羊毛围巾以及一颗低矮及地的头颅,下了长途车后迅速的冲进微微冰冻的夜雨。如同做好准备的死士,决断的利落经常葳蕤在一恍惚的回神之间。

      同样是等待者。女人的精心装扮总是把脸妆得厚重,身体假意几层单衣。碍于样貌配合着体态,从头至脚,藏着心机。男人裹革尽兴即可,如同困兽在暗火里隐约乍现,或明或弱,穷及心智。淡定从容而具色冷面的始终像是生活里凭白多的无数种可能蹭平了锐利,然而恰逢好处,一智一堑。我突然间热衷于平态着思考,像是我来这里断然不必非喝这一口暖汤。

 年前来这里看花,冬天无非就是寒雪绕梅,居心可诧。为的是忙活完一单数字,然后置一身过冬的囚衣。下雪,仅仅几个月前,雪大的吓人。三两个小时,落在地上的白毯可以没住大半个车轮,陷得深,新闻里随之而来铺天的说个没完,今天是这家车祸,明天又那家遭困。“你明天来吧。我正好出不了差了。”

  “倒是像勉强你了!实在不是我有意打扰你的。”

 呵气落在窗户玻璃上,窜来窜去最后迎头赶上。款款铺陈开来,比如练笔的名家,抬手铺开来一层宣纸。最后把冷气倒吸进嘴里。

 我实在认识他很久,从他早年背弃生活煎熬着去了藏路到他一路肮脏(注此为古文用法出自《红楼梦》,释为奔波辛苦。念做hangzang均为四声)奈何所迫,重回了人间俗事――谋了语言教授的职位,接替半生之前的差使。出于情分可浓可淡,倒是一直在经过这小地方的时候,不觉得陌生,徒增一点窥探。

 此番叨扰说来谋划太久,从甩手丢了工作到愤然拿起曾经甩手丢下的文字研究,像是模糊之间的韵脚,发音吐词好不痛快。早些时候,的确是受了他的影响坚决放弃了以数字为代价标榜的成功。我只是恰好想到他还在做着这件事,如今想起来可以去找他。朋友费力打听,那一阵,烟酒来往是俗事的有偿规则。落脚处是一个私人的小研究所,国内这方面有证明的专家都是一个接着一个从国外“学成归来”“大展身手”。研究所的教授气氛还没有那么厚重,起初原因是这种语言实在过于另类,后来是老教授死在六十大寿的酒宴上。研究所没能成功关闭,这种说不过去的文字,依然咬紧牙关什么也不肯透露,有人说,不能放弃,学者就继续研究。

  “葬礼上看见你了,你想上去说话的是吧?”

       “你们研究所轮不到你去啊,倒是你怎么混进去的?”

      “我爸爸。他们早些时候就认识。”

      “难怪你又捡起来……”

     “我爸爸没做研究,他是个商人。教授……他们认识,我也不是清楚。”

  教授早年就做了打算,出国之前找爸爸商量把古文字研究做成商品。尽管不能大众化,但国内外研究团队都稀缺他的成果。他说,人总是要有条路,没有路他就找个跳板,不然落到最后进了土,功名也没了。

 “他是我老师,一生没图过功名,到老没拿出什么像样的成果,囿于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嗯,你说说你早先入藏时遇见的那个兵吧。”

    “刀枪不死,皮糙肉厚,杀了不少人。后来开起了酒馆儿,专做酒鬼生意。对付撒泼的客人有一套――拿干粉灭火器喷。浑不吝,痞子,又是个英雄。”

    “西藏什么样啊?听你说的没什么去头,不过看着你又老去。”

    “逃避的样子,你总能找着跟你一起上路的人,不用担心真的到了黄泉路你碰不到人。都是大路朝天的晴爽,看不见过去的人,最后能看见将来。找不到死的人,绝大部分没做好准备就横尸荒原……活着,总还是有点希望的。”

       “你怎么不留下?”

       “那是后话了。”

……

     活着,其实总是要把绝路劈开找到路牌。要有逃避的灵魂不知疲倦的上路挣扎,要有安于贫乏的虔诚一路上不停叩首,要有困顿瘠渴的出走笃定断然,要有年轻气焰的熊熊烈火,要有忠于安睡的无惧无畏,才有新的一轮,重新从来处来到去处去。我相信那都不是逃避的懦弱,只是进退的却步。格桑花顺着冷漠丛生,看淡时间洗过的所有鲜艳,随从自我心安。

  出行者一路奔波,忘记年轮以及时日相差。苦行者接受生命的信条,人生奈何一场修行,山重几迭,遥遥而至。徒劳我们都曾经为了那层山水,那些奔波,千辛万苦至死方休。去了浮屠圣洁地的灵魂,万安于躯体。

       “那语言呢?什么是语言?”

  “记载着你全部的行径哪怕羞于脱口的企图,语言出生在你心里,大脑容纳不了你的语言。你说一句话只是表达,然而你每触一次念,你的语言才是从于你的心。”

       “什么是失言?”

       “巴别塔。”

    一晃眼今年的阳春驻扎于羊城,老人说,留灯待人,视为宽厚。这是语言。

    我又换了工作,我执纵深,上了藏路。来来回回很多次,有时候失去第一次时候的那些不安或者惶恐,已经淡然的像回一趟家,或者回一次记忆。我如今不去那小城,也不经过。他的葬礼我倒是真没好意思去。只在城外的酒馆喝了几杯,第一杯是白兰地,我只当它是温吞之水穿肠而过。

…………

   “我早年造访他的住处,话里太过于推诿。重叠的车轮话长短句挨着来,实在不好意思打断他,实在也不能逃避我没有听进去那些句子。”

 “你彼时太过情迟。他的话说的着实在理,现在看来你还是囿于自己破不开的客套。可不过那时你还是看得太浅薄,说的太刻薄。”

“没想到那么多。可后来倒是慢慢接受那种方式。他的表述逐渐变得浅近,乐于专注别人。”

 “所以哪怕现在看到与他相似的反应,你也恁的回不了神来。”

  “羊城放灯了,你如今也在看灯吧?”

 “我在看你看灯的表情。照片看来你那时果然年轻,不过现在你已经习惯收起那种样子。一张几乎不牵强也不自如的脸,尾随你,直扑向我。”

   “他呢?”

“那块墓地翻了土,前一阵儿没去,昨天差点没找到他。”

 城春草木深,垚垚山河睧。宬室纳琼琚,离离风自愈……

                        by——簧小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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