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义”
黑色轮船缓缓撞开水面推出一片宛如少女裙边的水花,然后笨拙的转身,吃下一大口咸涩的海水,逐渐进入状态,身段儿也柔韧开了,自由而流畅的活跃在海洋的怀里,荡起一片片迷恋速度的水花。
这是一艘客船,自上海来奔海上去,袅袅婷婷的摩登小姐和梳着油背头的西装先生是船上看不尽的风景,里面还有不少金发碧眼的外国人,他们喜欢用标准的官话和那些小姐们交谈,甚至还有一个带着上海口音,腔调里添着你侬。也喜欢当着那些先生们谈什么英吉利和美利坚……一些什么什么地方的鸟雀真好看,什么什么人说过的关于希望的话……
庄不武永远是在一旁冷眼看着,不参与不了解不交谈,穿着短衣灰裤,腿上一圈一圈的绕着绑腿,面部轮廓清秀俊逸而带三分似是而非的风霜,十分矛盾的气质绕在他的眼睛里,一身武夫的打扮,背后还背着一条被粗布裹起来的武器,细长笔直,一些外国人揣测那是少林寺棍棒。
他唯有眼中的一点迷茫,显露出少年气来。
他坐在甲班上的一个固定的板凳上面,盯着人群中那个袅袅婷婷的身影,目光尖锐深刻,旁人一看会误以为他在倾心那个姑娘,唯有近身细看,瞧他眉梢上淡淡的不耐,才明白他的不乐意。
“嗨小伙子,你应该去跟那女孩打个招呼,而不是在这儿盯着她的裙角看……”醉酒的绿眼睛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庄不武的身旁,左手勾着一瓶红酒,右手伸过去想要勾庄不武的脖子。
他话还没有说完,小武夫就矮身避开了,面无表情的看了那个醉汉一眼。
醉汉的那双绿眼睛莹莹发亮,就像乡下武馆的夏天里常有的萤火虫一样朦胧神秘,武馆里的大多都是小孩,他们在夏夜把自己的汗衫脱下来,做成简易不需要缝纫的布罩子,然后把萤火虫捉了放进去,黄绿的光从布里渗出来,庄不武给它起了一个名字——“日月崽子”。大意是太阳和月亮洞房花烛夜之后生的大胖小子。那时候庄不武还是个胡思乱想天马行空的小毛孩,喜欢给一切东西起外号,加上读过一些游记,武馆里面的大人小孩都喜欢听他讲故事,一部分是从书上看来的,一部分是自己瞎编的。悬河涛涛,侃天侃地。
听书里说大多武夫的一生都是粗砺的,少年锦时太短,中年如意太少,晚年……他活得到晚年么?
庄不武悄悄松了先前酒鬼勾自己时蓄起的气劲,看着那双绿眼睛撇了撇嘴,他实在不忍心给一对极像萤火虫的眼睛打成熊猫眼。
“你说的对。”他忽然说,起身走向他盯了许久的赵小姐。拨开了她身旁那个叽里呱啦的法国人……嗯也许是美国人,庄不武无所谓的想,虽然他听得懂英语,但是那个人语速太快了,听着像一只聒噪的鸭子在嘎嘎嘎,庄不武侧身看了他一眼,那个金发碧眼的男人还未看清他眼中的神情和手上的动作,就感觉到颈部一点传来轻微的触感,刚想张嘴说话便发现自己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点穴。
他瞪大了眼睛,指着庄不武的鼻子浑身颤抖,大大的鼻子都红透了,想来是气极了。
“抱歉,嗯……你太吵了。”庄不武抄着一口京腔英语,眼睛眨了眨。
周围的人哄笑起来,不知是在笑武夫的口音还是在笑那个金毛,都扎在耳朵里面,毛刺刺的。
金毛瞪着眼向庄不武挥拳,庄不武避开了这缓慢的拳头,想也不想回了一记手刀,他用了点气力,回过神来想,似乎是五分力道。
金色头发的外国人直挺挺的倒下去,被庄不武一手刀砸晕了,庄不武挑了挑眉,周围的人迅速退让了一圈。
“波尼!”赵小姐用戴着蕾丝手套的手掩住嘴,尖叫了一声,踩着锃亮皮鞋后退了半步。
“走吧,赵小姐。把你放在外面看着太累了,你还是回到船里面好好读你的书吧,”庄不武坦言,然后向赵小姐伸出右手,像舞会里面发出的邀请,可这人实在不算是个绅士,“不然我就把你打晕塞进箱子里运到法国,我保证你死不了。”
怎么有这么无赖的人,赵小姐的眼皮跳了跳,将手轻轻放在自己保镖的手上,小心翼翼的绕开了那个叫波尼的身体,怕踩到他。
庄不武握紧那只包裹着白色蕾丝并且十分柔软的手,细微的温度一点点的渗进了布满薄茧的手,他抿了抿唇,稍微松了一点力气,却并没有好受一点。
好气啊,这个保镖一点都不好玩,还不让自己出来玩,我还没有听波尼讲完那个公主的故事呢。赵小姐也抿着嘴,气呼呼的跟在庄不武的后面。
似乎的感觉到了赵小姐的不满,老天爷就给她来了个乐子。
但可能不是什么好乐子。
破风之声来得太快,快到庄不武仅能在迅雷不及掩耳的短时间里,回身护住赵小姐,眼睁睁的看见那颗子弹扎进自己的肉里,额头青筋暴起,汗霎时就下来了。
赵小姐迟来的尖叫与围观者的惊呼逼庄不武清醒过来,他咬着牙拔出藏在腰后的短刀,迅速往左臂上剜下一块肉,子弹还没有下来,血如水注,他狠狠的皱眉,刀尖埋进去,再出来。赵小姐看他整个手臂都红了,说到底还是女人,捂着嘴眼泪吧嗒了一串。
“别哭了。”庄不武喘着气说,他疼得浑身都忍不住抖,用嘴撕开身上的布条,简单的包了包,血渗的很快,但他已无暇顾忌了,抬头看着眼前的一排人,最前面的一个手中的枪,青烟还未散去。
还是个女人。
“打人的是我,为什么要瞄准我家小姐?”庄不武盯着她,为首的东方女人并没有回答的意向,神色淡淡的,她身后全是肌肉隆起的外国男人,看神色竟然听命于一个女人,还是东方人。
他说的是中国话,赵小姐猛然扭头看那个女人,庄不武怎么知道她是中国人,这年头会武功的各国人都有,特别是日本女人。
除非,他们认识。
赵小姐脑子转的飞快,可眼前的少年与对方那一伙人动作更快!庄不武在枪林弹雨之前抖开了外衣甩向身前,足下生风,几个眨眼他就来到了那个女人前方不足一拳处,两人的眼睛里闪动着不需言语的东西——“杀气”
庄不武很聪明,他知道拉开距离跟这群手上带枪的人打架他处于绝对的逆境,他必须快,比那个女人快,比所有人都快,比枪,还快。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那群人里面除了那个女人,所有人都向那个少年开枪,下一秒,一道冷光闪过,举枪的一排人的颈口,喷薄而出的血柱洒满了甲班,周围的人还未看清什么就尖叫着四处溃散,一下子,甲板上只剩下庄不武,那个女人和赵小姐,噢对还有那个醉酒的人,那个叫波尼的金发男人也不知什么时候被拖走了。
庄不武站在一片血泊中,扶着那杆长枪,枪头银亮,沾着一丝血,又迅速的滑下,没入红樱中。
他眼神复杂的看向女人,张了张嘴,血腥气涌进来,熏得他又闭上嘴,终究还是没有说什么,突然想到赵小姐,他扭头看去发现她已然吓晕了,不自觉笑了笑,看来真的要塞进箱子里面运到法国了。
他摸了摸先前包扎的地方,被人用刀砍出了更深的痕迹,肉咧得骨头都能看见,但他诡异的觉得不太疼,甚至感觉到左边一整条手臂都是麻的。
他先前于极高的速度里拔枪杀人,那个女人竟然在这夹缝中拔出熟悉的弯刀对庄不武下手,还是在他伤疤上下刀。
“阿武,你还是太心软了。”女人甩干净刀上的血,神色同之前一样,淡淡的。
“嗯,”庄不武轻声应了,然后问,“这毒,没有解药吧?”他指自己的胳膊。
“没有。”
“会死吗?”
“会。”
“……师姐,你打不过我的。”
“我知道。”所以你也不能活。
“最后一个问题,师姐,你图什么呢?”
师姐笑了,她本生得温婉和气,眉目都着含水似的,像大家闺秀,怎么看也不是玩命的人,笑起来更是顶顶的好看。庄不武想起来,小时候武馆有许多男孩都暗恋比他们大三四岁的师姐,那时候师姐留着黑亮的长发,练武的时候会把头发往后捋,扎一个马尾,露出软软的耳朵和如羊脂般细腻的脸颊。
说话也是细声细气的,总是问庄不武和那些小男孩们今天有没有太阳,有太阳她就不出去,没有太阳就会出门转一转,回来的时候会给师弟们带可口的水果。
庄不武喜欢吃桃子,师姐总会给他带一两个,庄不武有吃的就喜欢讲故事,讲一折就吧唧一口桃子,说到笑点的时候师兄弟们一起哈哈大笑,他偷偷看了一眼师姐,发现她嘴角是弯的,于是也哈哈大笑。
……他闭了闭眼。
到底是什么,让话唠子变得沉默寡言,让温和变得冰冷,庄不武和师姐同时想了想,然后拿起各自的武器,毫不犹豫对着同门刺去。
一来二去的功夫,彼此身上都挂了彩,这可不是小孩打架瞎胡闹,每一刀都是拿命刺进去,来取对方的命。
多狠啊。庄不武想自己怎么这么狠,师姐怎么这么狠,手里面却难以停下或者变换招式,他像忘了武功里面的你来我往与辗转腾挪,他从不躲避,从不耍花样,每一招,都是杀招。
而他的师姐,也是如此。
庄不武手里是长枪,和他师姐的弯刀不一样,长枪更长,耍起来更要十二分的专注,一不留神就要被弯刀削到。
因为更长,所以更活,从手到枪尖,每一寸都可以杀人,这是很难的,恰好也是庄不武精通的。弯刀再怎么凶悍,划出能活动的圆跟长枪比起来只有那么一点点大,当然,也更易上手,放血也更快,庄不武身上大大小小的刀口就这么来的。
赢,只是时间问题。但是生死,在动手之前就已经有了定数,庄不武心里清楚,长枪直指师姐咽喉的时候,他心里的悲寂更是要溢出来。
“你图什么呢?”他重复着那个问题,眼睛里面的迷茫放大了一点,蒙了一层水汽。
“我和你一样的,阿武,你保赵小姐的命,我保波尼的命。都是一样的,”他师姐握住了枪尖,抵在自己的脖子上,笑着说完了最后一句话,“都是从义字堂里面出来的人。阿武,不要丢了义字,好好护着赵小姐。”
语罢,她将枪尖猛然刺进自己的喉咙里,庄不武眼里一片血色,却也没有松掉手里的长枪。
他忽然知道自己和师姐怎么变了,变得那么可怕,都是因为那个义字。
可师姐,我和你的义呢?
义字堂接的单,必成。百年成立以来,无一例外,就算是大清亡了,义字堂,也不会亡。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浑然不知所觉的甩了甩枪头血,抱起一旁的赵小姐,一步一个血脚印的往舱门里面走,面色惨白得像个死人。
“好好护着赵小姐。”
好好护着,义字。
注:文中组织纯属虚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