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央今年十八岁,这是她十八岁的六月。县城里有许多高高低低的房子,透过学校的窗子一览无。仁央看看黑板,已经是六月三号了,倒计时鲜明刺眼,黑板上老师的笔迹越来越模糊。听不下去课了。仁央的语文还是不错的,下节课要最后测试一下,按照老师的话说是“防止你们手生“,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嘛。可是仁央想的不是这些,她想的是再过两个小时,自己就能回家了,辗转于大巴车和马群的背,经过那一条自己走了四五年的小路,就静静地待在家里,等待最后一次考试的来临
仁央的家离县城非常远,远到站在县城最高的楼上也看不到。仁央的爹是整个村子里最硬气的汉子,仁央小的时候,有一回仁央的娘病了,家里的消炎药用完了,得翻过一道山去山对面的村子里取。娘病得不轻,一直没有醒过来,嘴里却喃喃地念叨着爹的名字,叫爹不要去拿药 。爹松开了攥紧娘的手,去外面木桌子上取自己的行头——一根响鞭,和一把快刀。仁央知道爹这是要夜里翻山,那时候仁央还小,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劝爹,也不知道夜里的山路有什么东西,只是坐在娘身边,握住娘的手直哭。
“仁央不哭,“爹摸了摸她的头,“照顾好你娘。“
仁央守在娘的身旁,忍不住地胡思乱想。她记得上个月,有个不讨人喜欢的混子,咒人的时候就咒别人“夜里赶山路跌死“。仁央还小,但是也明白死是什么东西,她一边害怕爹回不来了,一边担心娘醒不来,哭着哭着就睡着了。那天晚上风特别大,村子口的山路呼呼地刮着风,黑漆漆的山路像是一只张大了嘴巴的山妖。夜里的山林什么东西都有,夜枭凄厉的鸣叫伴随着巨大凶兽的吟啸,在寂静的夜空里格外明显。仁央只记得半夜家里的门开了,一阵极快的风划过,爹把药甩过来,“给你娘吃了。“
村民都说,夜里翻过嘉央山的人,是被长生天保佑的人。这么看爹是被长生天保佑的勇士。爹和娘本来不认识,娘原来是下乡的文青,造反派被打倒之后本来是要回去的,结果催回的信去了一封又一封,娘还是不回去,就这么待在了藏边,直到仁央出生,长生天就这么庇佑着这一家,山和村子的路曲曲折折,说不清道不明的念头在仁央心里疯长。
爹听娘的话,娘说,好好念书,长大了去外面看看。
她想出去看看,看看娘口中的城市,是什么样子。娘很聪明,什么都会,仁央从小到达的成绩一直都是最好的,成功地考上了小县城的初中和大县城的高中,回家的频率越来越小。仁央坐在宽大的教室里,心里头想着一直走过的路,路那头的景色,答题都有点心不在焉。
“这次不收了,“老师推推眼镜,“答案发给大家,大家回去对一下吧。这套卷子简单,大家应该没什么不懂的,好好看看吧。“仁央应了一句,手脚麻利地收拾东西,班主任进门了,和语文老师点点头算是打个招呼,站在讲台上。
“同学们,该做的已经做的差不多了,下面我再嘱咐两句。“
教室里静悄悄的。仁央心里一沉。这可能是最后一次听这个老头儿唠叨了。班主任老头是高二接手这个班的,两年了,经历的人才知道时间是多么不值钱,岁月如梭不是句空话。
三年了。一转眼,就像是叫住前面的人,一回头,一千个日子飞快地流过去。仁央还记得高一入学时,爹背着大包自己抓着小包,骑着马从村口溜溜达达翻山越岭去山对头的车站。走在爹当年夜里拿药的时候经过的路,崎岖不平的山路颠簸不已,马费力地打个响鼻。眼前,翠绿色的山林在阳光下闪耀,昨天夜里才下过雨,水流汇聚成小溪,干净的石块棱角分明。远处可见层峦叠嶂,一朵拉长的云彩像是哈达缠绕在山的脖子上。
树。绿的发了狂,生命的鼓点咚咚咚地敲,不知名的虫子费劲儿地叫。
仁央突然不想时间快点了,她甚至希望时间在这一刻永远地停留,父亲牵着马,老马背后驮着自己和大包小包,山路安静而且喧嚣,放眼望去都是绿色的山。前面是看得见的路,身后是小小的安详的家,灶炉往外冒着炊烟。老马安静地走动,岁月在林子里静静地流淌。
仁央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到这些。她看到这个有点秃的中年男人眼圈红了,这几年抬头不见低头见,相处得最久的就是老师和学生。学校这个枯燥的地方,打开窗户就是一个小县城的烟,上课下课间隔比粉笔头的尖还要窄。刚接手这个班,学生们就给班主任取了个外号,叫方丈,取其头顶有地中海之意。班主任喜好趴在后门偷窥,自习课永远不是正大光明坐在讲台上纵横捭阖,却缩在后门小窗户方寸之间大施拳脚。老头喜欢喝酒,烟酒全占,一到冬天鼻头就红红的,两根玉柱耷拉下去,一不小心过了河。方丈宠这群孩子,高三一个月抽一天晚上放电影给大家看,提前准备半天,拉紧窗帘锁住前后门,蹄裹草马衔铃,一边提防着巡逻的老师一边战战兢兢地看电影。其实电影也没什么好看的方丈数学老师的审美不敢恭维;但是这却是支持大家走过疲惫的日子的一点亮色。
方丈的鼻子又红了。他嘴里碎碎叨叨地念,考试不会太难也不会简单,选择题前6题一定全对后面俩题不行就过先写会的,基础题千万别丢分一定要全拿,最后留半个小时检查或者分析难题,总而言之千万别紧张发挥正常……方丈一激动就喜欢啰嗦,今天也不例外,只是教室没有学生不耐烦。
这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听方丈啰嗦了。从此以后,天各一方,可能终生不复相见。
仁央看了看周围。一道道熟悉的影子,闭上眼都能回忆起这群人的样子。我们坐在一方天地,为了共同一个理想抓耳挠腮黔驴技穷,手牵手磕磕绊绊地走过三年。日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周一升国旗国歌一样刻板又激昂的日子里,一起的岁月像是珍藏在老书桌里的一盒磁带,当初听得泪流满面,听到不想再听,几十年后抹去陈灰,按下播放键,熟悉的旋律里,一段时光还在原地等着人去启封。一个音符,一盏灯,一个影子,都是一段简单地可以拧出水的日子。
教室还是这个教室,一楼二楼三楼的教室没有什么不一样,墨绿色的黑板,国旗悬挂在黑版正上方,校训分居两旁。铁桌子讲台,化学师太的溶液流淌过的桌面坑坑洼洼,物理一粉笔盒掉落过的桌面。窗帘飞舞,六月的风不痛不痒,角落里的读书角旧书哗啦啦地翻动,风也愿意在教室里读书。电风扇扭着脖子,窗外人来人往。学校干涸已久的小喷泉里,树叶垫了一层,绿色的枝丫迎风招展。
又是那种感觉——不想离开这一刻。时间悄悄静止,远方的火车鸣叫的汽笛休止,招摇的树枝定格,鸣虫宿鸟别再摩擦翅羽。讲台上面,方丈眼泪缩回眼眶,我们还是个少年。
可是不会发生啊,高中生涯就要画上句号了,前路袅袅,未来在哪个城市,哪座码头停泊?风烟望五津。
门口英语老师等了好久,她挥挥手里最后一套参考模板,嘱咐两句,就走了。
离别啊离别,夏天啊夏天。许多人终此不复相见,许多人老死不相往来。犯的错,借的笔,夸下的牛,都不见了。
梦里会有今天吧?
出了校门,父亲正在等待,接过铺盖,二人沉默着,走到附近的车站。影子夕阳下拉长,校门不舍地放慢远离的脚步。
五天之后,战斗打响。真到了这个时候反而镇定,会的就会,不会的再怎么郁闷还是不会。语文当头炮,数学第二门,理综再一锤子,英语压轴好戏。梦一般,两天刷拉一下过去了,晕晕乎乎。仁央丢了笔,收卷哨声吹响,她仰望天空,窗子里看得见的飞鸟拍打着翅膀。
她记起父亲的话,外面世界很大,你加油考,砸锅卖铁我们也供。
走出考场,世界一下子明媚起来,她一路小跑,空气里四处鸟语花香。六月的空气,蜜一样。
八月末的火车,会不会很颠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