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没留意到楼后的这几棵银杏树。
搬至本部的第三个月,逐渐习惯了教学楼与宿舍区近在咫尺,也习惯了举目皆是笔直又如荫的三球悬铃木,风来雨落,伫立如斯。与它们相比,未入秋时的银杏树显得格外低调,沉默地守望着楼宇间的喧嚣,少有匆匆而过者为其驻足。
我也未能免俗,只记得按时出没,脚步却一刻未停。
直到时间染出一树金黄,满身的蝴蝶跃下曾停留过的枝头,绛红砖瓦转瞬披就鹅黄羽衣,泻出温柔的银杏终于不再蒙尘,收获了如潮赞叹。此时的银杏如同被划亮的火柴,即便众叶摇落、沉默依旧,却自带一圈暖融融的光晕。
秋末冬初的济南多风,雨疏风骤间落得个绿肥红瘦自是常景。也因这风,一夜之间,楼间地上铺满了厚厚几层小伞,像金色的温柔的水一般溢出来,漾在行道处。银杏连落叶都这么温柔不发一语——不像悬铃木,枯便枯了,脚踩过是破碎的啁哳——走在此处,唯有鞋底与叶面接触的沙沙轻响,仿佛它们凑在你身边张口欲言,却只有呼吸间的气流声息萦绕耳际。若这时再来一阵风,枝桠颤动,叶儿簌簌飘下,碰过肩头,触过指尖,绕过襟前,无声落地,恍觉一场银杏叶雨,沾着七分秋凉。
适逢旧友重聚,站在宿舍楼下闲话,话音未落,转头发现她已被一地金黄夺去心神。三两步便行至树前,拿着相机各处取景,脸颊始终挂着笑,在一旁瞧着,好像她也随着银杏一同发起光来。恰是正午时分,响晴的天,静默的树,眼前人取景也入景,镜中景摄神也入心,那自银杏而生的温柔的光滋养着一切,也包容着一切。
送别友人,独自漫步在树下,又沿着金黄的痕迹一路向东,果然图书馆前亦是满目灿然。随手拾起一枚金叶子,天然一双翅膀,难怪能于枝头间起舞又飞翔,还能翩然着陆。叶的颜色是渐次变化的,靠近叶柄的位置还留有淡淡的一抹绿,叶缘处黄色最浓,映在秋波蓝的晴空之下,好似金鱼自水中一跃而起,灵动的尾荡起涟漪一阵。转念想起儿时放学早的那些秋日,在院中的老银杏树下等母亲下班,没什么玩具,便蹲在地上、手举着银杏叶嘟嘟囔囔。起初不知它们的名字,只是“叶子”“叶子”地喊,言语间的熟稔令母亲一度以为是哪家孩子的小名儿。后来渐渐知晓,这金灿灿的朋友不是小蝴蝶,也不是小金鱼,名字是温温柔柔的“银杏”,叶子捏在手里的触感很细腻,像母亲的抚摸。
于是慢慢养成习惯,在银杏飘黄之时捡起几片夹进书里,在叶落成雨中徐行片刻,好似仍在母亲身边,听她的温声细语。视线再转回眼前,那银杏摇落一树金黄,仍存满身温柔。
银杏叶落时,枝间碎光中,我在等下一次春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