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已过,空气里仍残留些许料峭寒意。放晴的日子寥寥。充沛的雨水仿佛要将整座城市淹没。春天的花朵一团一簇热闹地盛开,又三三两两落尽谢幕,只剩一树苍翠碧绿的枝叶亭亭立于雨雾之中。
城市里的居民,一旦失去花朵或果实的参照,便不管樱花还是玉兰,统统将其算作街边面貌模糊的行道树一棵。似乎只有一树花影粲然,路人才会停下匆匆步履,任由迟钝的感官被喷薄而出的色彩与汹涌澎湃的生命力击中。
花期转瞬即逝,树下经过的一张张脸孔便不再抬头张望,神情恢复漠然,用僵硬的姿态消失于沿街的商店,饭馆,小区大门,或者钻进小车,从狭小的停车带里艰难驶出,再掉头驶进更为粘稠的城市的毛细血管里。
对绿意的熟视无睹是这个时代的疾患,当我们逐渐失去了敏锐地感知自然的能力。
各类电子屏幕带来的声光干扰,忙碌却未必充实的日常劳作,并不走心的社交与琐碎的家庭生活,使得视线被牢牢占据而情感被无意义地消耗。于是,脉络清晰的春天,绿得层次分明的春天,在匆忙赶路的视野里一片荒芜。除去一团团浓烈斑斓的色彩,春天似乎只是一种衣衫日渐轻薄的感觉。
相较而言,古人对待自然的方式要有趣得多。
《浮生六记》中曾有一段沈复与友人踏春赏花的记载:“……并带席垫至南园,择柳阴下团坐。先烹茗,饮毕,然后暖酒烹肴。是时风和日丽,遍地黄金,青衫红袖,越阡度陌,蝶蜂乱飞,令人不饮自醉……各已陶然,或坐或卧,或歌或啸。”那时的苏州城里,有片春天的花田很美,沈复和朋友们想着去那儿喝酒赏花,可带过去的酒是凉的,喝起来没意思,于是聪慧的芸娘想了个办法,借了馄饨摊的一担炉火,先用柴火煎茶,饮完茶了再热酒菜。
无他,单这一派春光必须要用温热的酒可口的菜配着,细细赏着,慢慢品着,不舍得浪费丝毫。
这样的“闲情”,与其说是对自然的崇敬,对春天的喜爱,倒不如说是一种对待生活的认真。“形骸”是“放浪”的,“或坐或卧,或歌或啸”,但“各已陶然”的惬意满足,着实令人心生向往。这段记叙与邻国春天“赏樱”的画面有几分相似,只是如今人们蜂拥而出,式微的习俗需要在别国的花树下才能重新拾捡,既可笑又悲哀。
诚然,那片花田时至今日已无踪迹可寻,但古人追求天人合一、崇尚自然的生活理念,以诗词、书画、甚至园林建筑的形式留存下来。尽管今天的园林景观已非旧貌,但它仍然代表了一种追逐山林田园之趣的心境。苏式园林的存在是一种提醒,它似乎沉默不语却不断用空间、色彩、甚至气味娓娓道来,它提醒我们在几百年前,古人曾经有过这样一种生活美学:关于飞檐和斗拱,连廊和湖石,碑刻与匾额,池水与花窗,关于兰花,蕉叶,庭竹……而春天,无疑是感知这种庭园美学的绝佳季节。
晴日的庭园有一种娴静之美。日光将瓦檐,花枝,游人的轮廓投射到连廊曲曲折折的墙面上,空气中花香浮动,疏透的太湖石亭亭立于池水之岸,锦鲤在水草蔓生处浮游,石缝里的青苔斑斑点点。厅堂内高大的横梁下,木质桌椅的摆放与字画瓷器的布置都遵循着年代久远的制式。书房里空荡荡的书架与小窗外树龄古老的木犀,都曾听过翻书声,诵读声,嗅过纸墨的清香。
雨天的庭园多了一份湿漉漉的生趣。植物被雨水洗刷地透亮。空气里是清新的草木味道。雨水在芭蕉叶上碎裂着,在杜鹃的花瓣里滚动着,在黛青的瓦片上蹦跳着。青蛙在湿润的草丛里蹬了蹬腿,又迅疾地滑入小池。竹林里冒起尖儿的笋在春雨中卯足了劲儿疯长。闲坐连廊听沙沙雨声,雨雾笼罩的江南仿佛在一片朦胧的水汽里晕染开来。
至于庭园的夜晚,似乎只能从书中记载的字里行间找寻。沈复曾携芸娘夜游沧浪亭:“……携一毯设亭中,席地环坐,守者烹茶以进。少焉,一轮明月已上林梢,渐觉风生袖底,月到波心,俗虑尘怀,爽然顿释。”
在清旷的庭院里席地而坐,品茗静思,感怀清风与明月驱散尘嚣愁绪,带来着慰藉人心的力量——徒然生出这种感触的,沈复显然不是第一个。《赤壁赋》中的几句更广为人知:“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只不过,苏轼是真实地看见了山水,而沈复只是身在庭园。
古时的读书人进退于庙堂,纯粹地回归自然在时间和空间上都难以实现,庭园便成了日常生活的慰藉。现代人何尝不是如此:总被俗尘琐事缚住双脚,渴慕山水而不能远行者常有;完全被芜杂纷扰的现实蒙蔽双眼,全然罔顾四时变换、花影更迭者更多。
是时候停下匆忙的步履,抬头望一望枝头的绿意。
如果得闲,即使无法远游,也可以花时间找一个幽雅的庭园,或许能“不出城廓而获山水之怡,身居闹市而得林泉之趣”,僵硬了许久的身体和心灵,也会在枝叶的簇拥下舒缓些罢。
生趣盎然的春天,找一个庭园发呆才是正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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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小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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