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共有四条街，南北两条，东西两条。原来104国道穿镇而过，前几年绕镇西去了，老国道也就变成人车混流的街道了。这样算来应是五条街了。

我要写的商业街是小镇的老街，东西向的。这里是小镇经济活动的中心地带，所以镇里人就称之为商业街了。

石门

九十年代初建成的传统牌坊式样的建筑，所用材质是石头，本地人便称之为石门。石门出现前，小镇（当时还称作乡）中的许多人靠挖地下铁矿石，发了横财，地方经济也一度红红火火。数不胜数的公司集团和“乡镇企业家”不断涌现，各级媒体都不约而同地来此采访报道，小镇一时间被吹捧得有点找不到北。兜里有钱了，外头有名了，有人就觉得在镇区中心应该有座牌坊。不久，在商业街西延长段的东端，104国道西侧，就真的立起了这一座牌坊。牌坊上写有“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的字样，但整个建筑与周围的楼房显得不太协调。慢慢地，这石门就成了小镇上的一个著名地标，而在那些年里红极一时的那些公司集团，至今均已不存了。

再次相遇

那天，在街东头，我一眼看到她，觉得似曾相识。看她的表情应该是同样的感觉。她一笑，我忽然就想起来了。那时，我刚调到这个小镇来教书。早上，骑着单车自街里往学校赶，在拐弯处，一不留神就与她撞了车。只是两个人的前车轮碰撞了一下，对车和人都没有造成伤害。她似乎有些尴尬，然后就自嘲似地笑了一下。我问她“没事吧？”，她又笑着摇了摇头，上车走了。这只是个再平常不过的相遇，但我却记住了当时的情景和她的容颜。她就是那个电影明星胡慧中的样子，只是比当时的胡慧中更年轻。之后不久，我们又在街上见过两面，每次都是一笑而过。这次相见，应该是第四面了吧？但这一面已与上一次相隔了二十多年的时光。面前的她身现富态，面显老态，但笑颜没变，感觉还像记忆中的那样。我们没有打招呼，我怕认错人，她应该也是。

是不是傻

他总是笑呵呵地立于那个苹果摊子边。摊主是个五十多岁的妇女，矮瘦，有些驼背。摊主应是他的母亲。他的母亲见到有顾客来，就起身，笑脸相迎，和人家讲价，为人家称重。此时的他也会忙着给顾客递上笑脸，并努力地开口讲话。顾客并不理他，她的母亲也不在意他说什么。口齿不清，恐怕只有他自己才能明白心里要说的话。他身高接近一米八，二十多岁，或者三十多岁，肥肥胖胖的，看人是总是歪着头，呆呆的模样。多少年来，无数次地看到他，但我从未向周围人询问他的情况。他是不是傻？有时我这样问自己。他的诚意从未在脸上退去过。这是他和街上其他人的最大区别。

听到有人喊我

大家都很忙啊。在街上，能看到脸的，几乎每个人都是行色匆匆的。停下来的，不是为了买，就是为了卖。也有熟人之间彼此打招呼的，“吃了吗？”“到哪去？”“走了啊！”，摇车铃或者按车喇叭。也就是个礼节，走个形式就过去了。这么些年了，一些摊主、店主，他们跟我也算是彼此面熟的人了，但只有在买卖发生时，我和他们才有话可说，除此之外，多数情况下，即使见了面，也多形同陌路。要是遇到多年前的学生、老师或亲友，那情景就不同了。你得在热情的招呼声中驻足，交谈。你们会在街上快速翻阅两人共有的过去，再把各自的近况给对方作简短的汇报，然后挥手告别。这样的时刻，礼节中就有了“情”的成分，情是往日情，能给你带来短暂的慰藉。那天，在某个城市的大街上，突然见到了小镇商业街上的一个店主，在这个陌生地，我们之间没有买卖，我们以老乡的名义寒暄。这寒暄在这个异地就增加了“情”的因素。

一棵树也没有

整条街，除了店铺和摊点，就是人和车。路面是硬硬的，建筑是呆呆的。没有树，街道两旁一棵树也没有。树不在，鸟自然不来，连麻雀都难以看到，更不要说蜜蜂、蝴蝶和蜻蜓了。这里兜售的所有东西都是加工过的，羊毛衫、牛皮鞋……，它们距离羊和牛已不止一个大草原的距离；麻辣烫、烤串……，那是油煎火燎的另一种表现方式；扫码有奖，买一送一……，诱惑的宣传语布成迷魂阵。店面店面店面……广告广告广告……吆喝吆喝吆喝……。商业街，商业得很彻底。

促销演出

一家新开张店铺的门口，搭起了一个小舞台。舞台四周又是气球又是彩旗，广告宣传语醒目而又夸张。新装修，新产品，新潮流；大酬宾，大活动，大优惠。鞭炮自我粉碎式登场，主持人袒胸露背式亮相。重金属轰然作响，动刺大刺动刺大刺，卡木北鼻来此购……整条街道似乎要被掀翻了。演出开始：唱——“今天又是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我想要怒放的生命……”、“……爱情这杯酒，谁喝都会醉……”；跳——广场舞，新疆舞，街舞……。然后就到了观众期待已久的抽奖环节。主持人在台上抛出一些相当于幼儿园大班难度的问题，人们在下面举手抢答，主持人确定抽奖人选。奖品有面巾抽纸、有小包装洗发水、有洗衣液，还有儿童玩具。台下人的眼睛都盯着主持人，都盼着好运气能降到自己头上。他们像一群盯着主人手中饲料的鸡，又像一丛随风摇摆的草。一个四五岁的小朋友没有答题，就迫不及待地跑到台上索要奖品。女主持人没有赶他下台，而是蹲到他的面前，指着自己半露的前胸问：对阿姨说，是我的咪咪大，还是你妈妈的咪咪大？小孩的答案是：你的大！话音刚落，台下的笑声和掌声立即响成一片。小孩自然也得到了奖励：一个塑料玩具。

心动与错过

“件件两元”“买一送一”“清仓大处理”“新春特惠”“国庆放大价”“开业大酬宾”“一降到底”“风暴来袭”……，高音喇叭，电子显示屏，招牌条幅，入眼入耳的都是广告。一个店说：心动不如行动。另一个店说：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其实，无论是有声的吆喝，还是无声的吆喝，都是一种吹风行动。风过树梢，树会摇摆。风拂旗帜，旗要招展。风走水面，水波即起。但各个方向都有风吹来，风就似乎被取消了。走在街上的人，眼里心里不会怎么在意那些店家都在说啥，只有某一股风吹得比较霸道，且风中好像有馅饼从天上掉落时，他们才会心动，才会去扎堆跟风。心动导致盲目行动。行动就是付出了，得到了那一时刻想得到的，一冷静比较，却并不是自己最中意的。这种得到也是一种错过。错过是绝对的，过错是相对的。

像你这样的人不多了

那天中午，我在街里的一个小吃部喝了碗拉面。店里人多，顾客一波波地来。老板忙得都没有抬头的空。我等来了面，喝完，结账，走人。到了单位，一掏口袋，发现多了几元钱。仔细想想，断定是小吃部老板忙中出错了。下午下班后，就又到了那小吃部，跟店老板简单说明了情况，然后将那多出的钱递到了她的手里。店老板似乎不相信我说的一切，看着手里的钱，一脸疑惑，半天才自言自语般的说道：你看！你看！多亏你能给送来，现在像你这样的人可不多了！然后，她就盯着我看。直到我告辞出门，她还在拿着几张钞票愣着，连那句“谢谢”都忘了说。

笑给谁看

街上东奔西走的没有人笑，个个一脸严肃，好像都满怀心事，或有一件棘手的事要去处理。摆摊的也没有笑的，他们或坐着，或斜着身子靠在三轮车把边，冷冷地看着街上的行人。那个被大人领着的小孩子也不笑，他紧紧地牵着大人的手，黑黑的小眼睛好奇地东张西望。孩子的样子有些萌，我冲他笑着挥了挥手，他没有还我微笑，而是立即向大人身边靠近了些。大人发现了状况，就警觉地看了我两眼。我对朋友说：你看，满大街没有一个笑的，都好像互相戒备似的。朋友倒是笑了，说道：笑给你看吗？你觉得谁该笑？有钱的人只会偷着笑，没钱的人只会闲着笑，当官的只会对上级笑，美女只会对所悦者笑，在街上，大家都脸生面不熟的，你笑，人家会以为你发神经呢！我觉得朋友的话有点扯，但也不是一点道理也没有。正琢磨着，朋友突然拉着我的衣袖道：你看，终于发现一个会笑的！我朝朋友手指的方向看去。嗨，那不是常年在街口转悠的傻子杨吗？

都怪你

是街，又不是步行街，所以街里有人流也有车流。街道就那么宽，人们也还没有互相礼让的习惯，所以拥堵就成了常态。要是开车从这街上经过，就得有充分的思想准备，还要准备好细心和耐心，否则就只会闹心。刮擦、冲撞的情形那是时常会发生的。有时是车子碰了行人，行人往往会顺势躺倒地上，叫苦连天，直到车主掏钱方才罢休；有时是行人挡了车子的道，开车人会将头探出车窗外叫骂：眼瞎了吗？；有时是车轮碾到了路边的水果摊，那被损坏的水果立时就会很值钱。也有时，是两车相碰或发生摩擦。这样的时刻，两个开车的人都会忘记了时间，下了车，一言不合就开始指责对方，据理力争或胡搅蛮缠。指责完就吵，吵了几回合再给熟人打电话。事态越来越扩大，看热闹的也越来越多，其中有想充当法官的，也有想充当和事佬的。街道就堵得非常不堪。两边需要赶路的车辆就疯狂鸣喇叭，抱怨和叫骂声也此起彼伏。终于来了一个有头有脸的人，他一来，大家都好像成了熟人。他挤到现场中间开始发表意见。他尝试用自己的地位、面子和经验，去尽可能妥善地解决眼前的利害冲突。他开始在心中权衡……

吃夜市

夜是时间概念，市是空间概念，推敲一下“吃夜市”这个说法，感觉有吞噬时空的霸气。其实在小镇当地，吃夜市就是晚上在商业街两侧的地摊大排档吃饭的意思。没有房间，没有桌欢聚一堂的感觉，街边店铺前，彩条布大棚下，几张长方形条几，几十个小凳子而已。夜幕降临，暂时闲下来的人们，三五结伙，在某张条几前随意那么一坐，要酒要菜，很快进入“为你吃，为你醉”的生活状态。谁请客，大家就说谁的好话。话题除了恭维和赞美之外，还有闲扯互喷，插科打诨，反正不是谈生意，也不是谈政务，这是为平民提供的放松场合，虽然没有墙隔着，也不必一本正经地绷着神经，毕竟白日里的俗务已把自己缠得够累了。酒劲一上来，有人就开始现了原形，或者为某一件烦心的事黯然神伤，或者为声讨某一个讨厌的人而喋喋不休。性格张狂的就开始互相不服，揭短，拼酒。越来越多的人，在酒精的持续作用下，意识逐渐模糊。不胜酒力的人开始找地方小便或吐酒。他们穿过油烟弥漫的街区，走进灯光照不到的地方。黑暗中，天旋地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