烙痕

所谓烙痕,伴火灼烧之味,焦透至皮肤内里,虽只方寸,却足以铭刻一生。

从未有过寻找祛除之法的念头,甘愿留下并不惮于示人,是为烙痕。

有些时间和有些空间,一些事情和一些人,这辈子再也抹不掉。

2005年,三个衣衫素净的少年曾穿行校园,无数次踏上那方绿地白边框的那方土地。耳边有拉线不足20磅铝合金拍击打球托的闷响,有不规律的脚步与地板接触的而各种声音。但是,他们从未想过自己与这些东西有任何关联。

因为他们只是经过。每天都是从球场的地下层取出单车。匆匆,匆匆穿行于春夏之交的晚风里。归家,回到一种重复的生活。高中,日子就如球托上插着的尖棱羽毛般素洁和安然,稳定不变。而当它划破空气飞行时,那锐利的声响,叫做青春。

课间是很难熬的一段时光。在自己年级不需要出操的情况下,那二十分钟,显得分外漫长。阴沉而凝厚的春天空气让我们不得不去找一样东西以消磨时间,不致在偌大的教室里沉睡而不觉晓。

去打羽毛球呗!

楚是一个头发碎得根根竖起,大大咧咧的男生。他很少问说这样好么,他只会说去吧。我和叶也是闷得发慌,三个人便空着手脚去到了架空层的球场。

羽毛球于当时的我们而言,不过是一个闲暇时的消遣玩意。楚略具功底,初中时有打过一段时间,而我和叶则纯粹属于半道出家,半吊子球手都还算不上。

最初关于羽毛球的记忆只剩下这样一些语句:扫、抡、挡、下网(球往整条网的下面过去)、出界(出到了隔壁场子)、为了救球东倒西歪狼狈不堪的零碎步伐及稀里糊涂的输赢。三个闲得发慌的热血少年拿着T头明显的铝合金拍轮番上阵砍杀,现在想来毫无美感和羽毛球本身艺术感可言,但起码,我们至少发觉它还是挺有意思的,也开始愿意一次又一次地在闲暇时光走向体育馆架空层,走向那片场地。

不久之后,我用200元的“天价”买来人生中第一只碳素球拍,我永远的胜利Lightning3338。我不只一次地在各个场合诉说我对它非凡的情感,算是一种念旧和感恩的情结吧。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楚并不喜欢细致的看球,就是粗线条的浏览,加上大大咧咧的性格,他总喜欢显摆一下自己的成果。刚开始聊球的日子,他扯着嗓子说他的理论,我和叶一旁云里雾里地听着:

“林丹和陶菲克那些哪里叫假动作啊,切……乔纳森的假动作才厉害,你看他比赛时,哇哇哇……”

几年后的今天,我想起这句充满激情的球评不禁哑然失笑。乔纳森多是直来直去的平抽和不加力下压的打法,直截了当,少有虚招,反而经常是给人家骗倒,全英赛让林丹耍猴的那一幕,真是又心疼老乔又觉得好笑;我估计他那时候想说的,是伟大的皮特盖德。巅峰期的他,接发球的变化已经不可胜数,别说网前和后场球的变化了。

诸如此类的言语,蒸发成的,是那团轻软飘走的云。云上镌刻的是一些纯净而无畏的字眼。三个少年拿起球拍,就再不放下。

2005年我第一次细致完整地看完了一届羽毛球赛事。北京苏迪曼杯。那个灼热的夏天里,那个布满双星广告牌的绿色胶地。这个赛事让我从此烙上羽毛球之痕。

从那届比赛开始我对男单的基本格局有了这样的直观印象:林丹强于陶菲克,陶菲克胜过盖德,盖德勇盖李炫一。从小组赛到决赛,四个人接连对碰,从李炫一负于盖德起,赢得一场比赛的人下一场会输给另外一个,直到看到最后的胜利者——轻捷地点着步子意气风发地冲向观众群的林丹。

来自韩国的,一袭湖色水蓝衣装的李炫一风格如泉,手挽太极剑,招式里柔中带刚,已是羽坛名噪一时的绝顶高手,却被白色的,优雅却致命的丹麦长剑士皮特盖德一剑挑落马下;盖德掉转马头时,红甲红袍的陶菲克自印度尼西亚阵中策马执刀杀将而来,只两回合,陶菲克生擒盖德。最后出场的林丹黄袍金甲加身,中国的王者之霸气彰显无疑。陶菲克曾经无限接近于第一回合的胜利,怎奈林丹手段更为了得,硬生生将死局盘活,最后重重一刀将战意急转直下的陶菲克结果,夺走胜利。

那一届比赛时的索尼给我很深刻的印象——以致于我以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都学索尼的耸肩挪步擦地板前进又后退,虽然不好看,但足够特别;升级赛中的趣事也让我记忆犹新。和楚头发风格类似的宗伟顶替黄宗翰出任大马第一单打,担此重任的他打得扎实高效且激情四射,可怜日本一号男单佐藤翔治半世英雄,竟被宗伟剃了一局15比0的光头!

还有很多,无法细说。记忆如碎片一般散开,漫天碎光,一地落影。我来不及一一细数那个夏天里我的眼睛接收到的讯息。绿色和白色,用这两个词语应该可以概括我所目见的一切。静止的绿和时快时慢的白,竟然协调得惊人。那些衣装和那些脸庞,那样炫目。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最想得到的是中国队那时的艳黄球衣——那就是我心中的黄金圣衣,毫不夸张地说。那些明艳的配色和涤纶衣服的网格,细细密密,交织成那段时间最鲜明的风景。

2005年我在一次次让人费解的失误和跌跌撞撞中走来。好的坏的习惯,对的错的选择,羽毛球开始成为我生命里的一个不可割舍的成分,紧紧胶粘,似从我身体突然长出的一部分,而且丝毫不觉突兀。

我参加的印象最深刻的比赛是一次班级对抗赛。在天羽网里征战四方的众多业余高手看来,这样级别的对抗只是一帮小孩的戏耍罢了,不足挂齿,但对于当时的我们来说,却像是备战奥运一般的任务,因而极其认真的对待。每天下午下课后都自觉到球场练习,从约战到开赛的几个星期里,我每天下都是拖着汗涔涔的身体跨上单车,练得手腕酸痛两脚发软才离开场地。在蹬上踏板的那一瞬,我经常还回望一眼那块场地——我开始知道了一种叫留恋的情感,深刻而真挚。我留恋的是那种异样辛苦背后的荣耀感和自我提升的快感。

和隔壁班对抗用的是苏迪曼的赛制,由于人数的赘余,追加了一盘男单,总共六场比赛。当时我的技术能力还是一般,没有被委以重任,只被排到了最后一场无关紧要的混双比赛里。我觉得没关系,只要是比赛,就必须全力以赴,和搭档很快进入角色。

我那时候是被轻视了,我知道。

我骨子里的强硬和强倔在那个时候显露无疑。在旁人看来,通常的我是温和而文雅的;但只要提起球拍走上球场,我就有一种强烈的赢球的偏执愿望。我不想输,我会用自己的全力让自己避免失败。不惜力的扣杀和跑动,积极的补同伴的空位,倔强地把球攻向对方一对混双的男队员身上——我总觉得强攻女生赢球,胜之不武,没有意思。有时候打出好球,把很困难的球挡到了对方的空当,我总是压抑不住体内喷薄而出的一股血液涌动的感觉,平时总是低沉的喉头突然释放开来,吼出的声调之高自己都觉得惊异。

练习时我也要求自己,每盘每球都要求自己赢下来,特别是面对当初实力在我之上的楚和叶,我打得特别狠。赢下他们的时候,那种成就感难以言说的强烈,几乎填满我身体每一个角落。

比赛如期开始。

楚和叶在各自的一盘男单里大胜,又配合了一场男双横扫对手。到我出场时,已是以4比1的局数领先。而我面对的,是对方同样打过两场单项赛,疲累的一对混双选手。这样的经历未免有些令人憋屈——我的出战无关大局,而且对手状态并非最佳。但是我还是顺利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我提醒自己:只要一拿起球拍就要极度认真。一开始稍微有些紧张,但没有手软,一开始落后,但后面还是轻易逆转回来。2比0,我拿下了比赛。

2005年是个特殊的年份。我一边惋惜着自己错过04奥运会连场大战,一边在这一年跟进着所有的羽毛球赛事:我错过了04奥运会宛如神一般的陶菲克的壮丽登顶,却迎来了我心目中另一个神——2005美国阿纳海姆世锦赛夺冠的吴俊明。2005年的全运会羽毛球赛更是让我刻骨铭心。广东男队和江苏男队的团体冠军之争,从晚上七点半开始直至凌晨一点,直至我心碎得再也看不下去——吴云勇连丢两局败走彼时正处于强势上升期的陈金拍下;陈其遒傅海峰三局苦战逼得徐晨伤退;朱伟伦又是三局鏖战击败实力相当的李昱,胜利后丢掉拍子的怒吼让我觉得整个团队的胜利似乎近在眼前;可是朱李华余锦豪先赢后输,惜败于重新披挂上阵的江苏老将组合孙俊和刘永。最后一场,彼时尚未有太高技术能力的朱鹏翔,抵不住新锐丘彦博不知疲倦的强攻,在毫无胜机的压抑里败下阵来。

我苦熬到最后一刻,最后一刻丘彦博在耳边张开双手享受胜利欢呼的同时,我在一片死寂的电视机前留下了为羽毛球而来的第一次泪水,这一次的痛惜来得那么持久,以致于隔天看新闻时,看到摄像机下低头不语的傅海峰和朱李华,夹着烟在角落里闷闷不乐的余锦豪时,想到这五个多小时的血战过后,还是要接受对手的欢呼,自己的失败,我的伤感还是一如那个漆黑而悲伤得纯粹的夜一样,漫无边际。

我从那时开始领略了羽毛球的魅力。它在我的心智成长和情感丰盛的路上,扮演着一个不可或缺的角色。自那时起的四年时光里,我变成了一个对事关羽毛球的一切讯息敏锐的人。我有过许多感想,但苦于没有听众。而08年奥运会后的那个炎热夏天,机缘偶然的我来到了天羽网安家,并尝试着发表自己的旧作。没想到,真的没想到的是,我的文章受到了很多关注和好评,这给了我足够多的动力和信心。

所谓烙印,已经注定将存在且一辈子不可磨灭。我触摸它的时候,并不感觉到有多么疼痛,却有一种无法言说的畅快和愉悦一直伴随着我的前行。我乐于此,精通于此,获得成就感和朋友于此。我庆幸我能幸运地与它同行。

初夏已然来临,四月的广州豪雨天里,昏暗而沉寂。又是一个苏迪曼杯的轮回将至。

故事未完待续,路还很长。我一如既往,享受乘着羽毛球飞翔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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