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红楼中第一男主角贾宝玉,是一个名副其实的”Party Animal”。
凡是大观园一起大Party的场合,都少不了他的倾情参与和捧场。秋爽斋夜结海棠社,他是唯一一个男性;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他是主角;琉璃世界白雪红梅,他是那个采红梅来的人;史太君两宴大观园,没打招呼他就跳脱地跑去划船了。
在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一节,描述了他如此急切地要享受相聚的时光,以至于“这一夜没好生得睡,天亮了就爬起来”,匆匆就冒雪往芦雪亭里赶,却被告知“姑娘们吃了饭才来呢,你也太性急了。” 无奈回去,终究只是忙忙地扒了几口饭就要走,贾母也深知他的性子而无可奈何——“我知道你们今儿又有事情,连饭也不顾吃了。”
相聚时光,他更是事事无不为姐妹们尽心,第四十二回里众姐妹商议襄助惜春画大观园事宜,他一贯地甘心俯首帖耳为“艺术”服务,即使被嘲笑“无事忙”也不介意。不但尽力——“宝玉早已预备下笔砚了,原怕记不清白...喜的提起笔来静听。”,而且尽心——被指派了任务立时就打了鸡血似的献计献策“詹子亮的工细楼台就极好,程日兴的美人是绝技,如今就问他们去。”
不仅是与姐妹们,他似乎对与很多人的相聚也颇为乐衷,虽然不喜欢读书,和清客相公们只是支应了事,却场面应付也好,真心交道也罢,时常也出现在北静王冯紫英甚至薛蟠攒的局上。宝玉虽出现在薛蟠的香艳饭局上,席间吟唱的“红豆曲”似一股清流,何其太雅,却又和最世俗的周围达成了一种奇妙的融合。最毁谤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兄弟宗族观念,却去和柳湘莲蒋玉涵秦钟这些身份地位颇不类同的人,称兄道弟亲密异常,常一起相聚而惺惺相惜。
2.
宝玉爱得是热闹和繁华吗?也是,也不是。
第十九回,贾妃省亲后贾珍在宁府搭台庆祝,唱的是最热闹的戏文,觥筹交错锣鼓喧天,书中描绘得是“内中扬幡过会、号佛行香、锣鼓喊叫之声,闻于巷外。弟兄子侄,互为献酬;姊妹婢妾,共相笑语。”,但宝玉却“见那繁华热闹到如此不堪的田地,只略坐了一坐。”就跑到城外袭人家去玩了。
若说这还是父兄皆在的应酬场合,那么第四十三回,凤姐过生日,实打实是自己府里家眷们一起最轻松的热闹厮混,宝玉却一大早换了素色衣服去祭拜金钏去了,还借着茗烟之口说出:“我知道今儿里头大排筵宴,热闹非常,二爷为此才躲了来的。横竖在这里清净一天,也就尽乐了”。
或许,宝玉爱得不止是热闹,而是美好的生命聚集产生出来的真实的温度。对他来说,一番形单影只的祭拜,比得上任他多少场锣鼓喧天的戏文。孤单,此时此刻,也是他一个人的狂欢。
与他不同,黛玉天性喜散不喜聚,她说“人有聚就有散,聚时喜欢,到散时岂不清冷?既清冷则生感伤,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儿开的时候儿叫人爱,到谢的时候儿便增了许多惆怅,所以倒是不开的好。” 黛玉自然有生活中的大智慧,她因为自我保护而生出来的清冷性格,最善于把聚聚散散而产生出来的悲喜冷处理掉。对她来说,“明媚鲜妍能几时”,与相聚比离别必然更长。而片刻的繁华何必贪恋,须臾的相聚又何必用情太深,对她来说,有宝玉与一二知己,足矣。
而宝玉却不同,他只愿花开不败,人常聚不散。可是这种花常开,月常圆,人常聚的希冀,却在现实中一次又一次被打败,被践踏,被湮没。
3.
宝玉是个实打实的“博爱分子”,因为他对美好生命的敬畏,全出于自然,不求回报。难怪传说中的情榜,给他下的判词是“情不情”。
但他身为世家公子,却是个“富贵闲人”,“闲”在“不务正业”,也“闲”在“百无一用”。他的爱甚至有些莫名其妙,村里的二丫头他也要眷顾,刘姥姥编造的抽柴火的姑娘他也要探个究竟,八竿子打不着的傅秋芳小姐只听说人家是个香玉便也得到了他的怜惜。司棋出去他嗟叹,藕官烧纸他同情,五儿冤案他挺身而出,彩霞偷窃他为之遮掩,只要是他能够做到的他都去做,但他依旧无法真正阻止这些他眼中最美好的生命,滑向不幸的深渊。
这种深深的无力感,在尤三姐,尤二姐离世,晴雯抱冤而死,芳官等被变卖后一次次冲击着他的内心,当第七十九回“贾迎春误嫁中山狼”之后,他目睹着寥落的荷叶,寂寞的亭台,忍不住真情流露:
池塘一夜秋风冷,吹散芰荷红玉影。
蓼花菱叶不胜悲,重露繁霜压纤梗。
不闻永昼敲棋声,燕泥点点污棋枰。
古人惜别怜朋友,况我今当手足情!
或许不该妄加揣测,但这真的仅仅是一首感念手足情的诗歌么?有一部分是,但更多的,宝玉是在凭吊那些回忆起来显得弥足珍贵,却再也一去而不复返的热闹时光。他只愿意记忆里留存着那些温暖而知心的相聚,却止不住诸芳流散而不得不面对的越来越多的分离。那些他眼中“水做的骨肉”一般的女孩子们,有的夭折,有的被卖,有的被逼婚,有的被远嫁,都一个个凋零失落而去。而此时,他还没有意识到,连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依傍,和他在灵魂层面上相知的黛玉,都或许无法拿眼泪葬他了,他已经注定孤独。
4.
宝玉对生命的终点有奇特的理解。他终极的浪漫想象,是他死后能够在这些美好的女孩的注视怜惜之下,化灰化烟。
“只求你们同看着我,守着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飞灰——飞灰还不好,灰还有形有迹,还有知识——等我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便散了的时候……那时凭我去,我也凭你们爱哪里去就去了。”
然而,在“识分定情悟梨香院”的时候,当他受到自己当初看到痴痴画“蔷”的那个女孩的冷遇,也从她和贾蔷的互动中看到了“画蔷”的因果,也彻悟了各人的缘法——“昨夜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从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
对宝玉而言,什么才是实实在在的?读书科举,父兄孝悌,建功立业,光宗耀祖,对他来说像是一场笑话,连“文死谏、武死战”这种以生命为代价来获取自我价值的方式,对他来说都是一场做作的表演,是对生命的意淫和亵渎。而现实生活中,无论是怎样的锦衣玉食,烈火烹油,繁花似锦,多充盈的物质也替代不了生命本身的短暂,荒谬和虚无。对他而言,生命本身都只是承接感情的一种载体,等着被有温度的经历,有血肉的体验,有爱的寄托所填满。虽然生命只能在彼此交汇的那一刹那才萍水相逢,转瞬又各自漂流,但即使只为那一瞬间而光芒绽放,再在消逝时收获一份真挚的眼泪,他已经不能更加满足了。
如果相聚没能投射在彼此的生命里,那又何必相聚。如果孤独不过是生命必须经过的路程,那又何谈得上可耻。毕竟,生命从来的地方来,向去的地方去,在这来去两端,其实也并没有别人,只有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