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房子》第十九章


事后的几天,我无论走到哪,看见谁,都觉得不顺眼。好像他们都是狼,只是披了一张人皮。有一天晚上我去大众浴池洗澡,衣服都脱光了,一挑门帘准备进,看见里面是云里雾里的几块肉疙瘩,突然有人“嗷呜”地叫唤了两声,声音像极了独狼在山顶的长嚎。我当下就不想洗了,穿了衣服出来,老板把我看着,说:咦,咋这么快就出来啦?我没有理他。在单位里,我更是见不得穿制服的人,看见了,我就想上去揪住衣领跟他算账,不管男的女的。甚至连自己身上的西服都不想穿了,总觉得穿上是一种耻辱。就这样心里一直憋着气,看见谁都好像是看见了仇人。我正儿八经地问你,仇人你怎么对待他?我想无论是谁,他只要是个有志气的人,那肯定是毫不留情,骂呀,打呀,把仇人粉身碎骨了恐怕都不解恨吧?有的人,心硬得像铁,事做得绝情,他活在世上不是糟蹋粮食是啥呢?他对不起风花雪月,对不起阴晴圆缺,对不起草木枯荣,对不起太阳升起来落下去,连空气都不应该让他呼吸!唉,可惜的是,话也就只能这么说一说,咱能决定了什么呢?怪只怪我是个爱就爱得死去活来,恨就恨得切肤入骨的人。你是不是觉得我在给自己戴高帽子呀?帽子高不高,低不低的,另说,你听我把故事讲完吧。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仅仅是过了一天,玉梅竟然又来上了班。我不由自主地,突然间在心里敬重了这个女人,觉得她顽强坚定地已不是常人,迟早是要涅槃重生的。但我再没有去过她的院子,短信问候过她几回,她像以前一样,仍是客客气气地回复我。但我问起那一天中午的事,她总是不再回复。我始终等着她的回复,总害怕是手机信号不好,收不到信息,就一遍一遍地把手机按亮去看。临睡了,还要再看一眼,手机信号仍是满着,屏幕上也只有时间,冒号一闪一闪。但是后来,话终究传了出来。说是那一拨客人下午来,先来了个打头阵的,吴雅婷陪着,到客房转了一圈,走呀走呀,嫌院子头顶的天窗太亮,给吴雅婷说让把遮阳布关上。说完就走了。吴雅婷当然指挥玉梅去关,偏偏墙上的按钮失灵,再按没有反应。玉梅就搬了梯子,要去拧顶棚上那个手动开关。吴雅婷竟也不阻拦,由着玉梅爬高上低。事已经过了,玉梅也平安回来了,我也不想再议论谁瞎谁好,虽然我怀疑她身体到底好着没有,反正她口头上这么跟我说的。但愿都好着吧。我只是恨自己,那天的太阳亮,我只顾自己享受了,哪里想到了玉梅?我要是早知道,我肯定会对它说:你赶紧给我滚下去,不要光明正大地害人!


不说玉梅了,我得缓一阵,提到她,我心里就难受。一九二九过了以后,三九四九的冷那就更不用说了。天天早上从月亮湾往过走,再没有见过湖水荡漾。说起来也奇怪,连那几只鹅的踪影也再没有见过。我是经常在湖边坐的人,跟它们论不上亲近吧,起码也给它们操心着。它们走了不给我打个招呼,我就对它们没有了好感。我一旦对谁没有了好感,就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想跟他多说。天冷到了极点,穿得再厚,只要屁股一挨上湖边的凳子,尾巴骨就得缩一下。半天里,凳子暖不热。凉风一吹,头脑就清醒地像是太阳穴上抹了风油精。这时候湖水冻成的冰面就成了舞台,过去的,现在的,将来的发生过没发生过的事,都跑到冰面上撒野,吵吵嚷嚷,叽叽喳喳,说说笑笑,骂骂咧咧,哭哭啼啼,甚至打打杀杀都在舞台上演得如火如荼。可惜我只是个观众,心里再急,给谁也帮不了忙。嘴里有话,也不能喊出来。想流眼泪吧,明知道不是时候。这种感觉就像你看见有人受苦一样,你看见她受苦,你却只能看着她受苦。想到这儿,我就恼了,把手里的烟一弹,舞台上的人就都化成了灰,飞得无踪无影。


记不清多少天,早晨跟我厮跟着上班的,只有雾,厚得胜过棉袄的雾。假如你伸出手去抓,就像抓苍蝇一样,你明明感觉抓到手里了,手摊开,却啥都没有。有这样的雾把你罩着,太阳在天上,光便弱得亮不过灯泡。我有时候睁大眼看它,它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气势,我就心里说,你不要以为只有云能收拾得了你。但到了中午,就能看见太阳把雾戳开了一个又一个的窟窿,光芒四射。这时候冰就开始化,先是光的像镜子一样的冰面被哈上了一层气,气歪歪扭扭地往上升。再就渗出了水珠,水珠的颗粒越来越大,就汇成股,像豆腐脑上面那一层蒸馏水一样薄薄地飘着。水积得厚了,就能听见“嘣”地一声,冰面一颤,水就争先恐后地倾斜着流到了裂开的缝隙里。慢慢地,冰块多起来,大块子化着化着重心就转移了,猛得一转,只露出个尖,立到了水里,有时能打出个旋涡来。旋涡是移动的,搅和得小冰块浮浮沉沉地像个鱼漂。


冰只要结出来,就一定有人上去滑,我说这话你信不信?你敢说你年轻的时候不是这样子!一个人上去滑了,肯定有人不服气,心里说我保证比他滑得远,姿势还比他好看,就一个撵一个地滑。我们早上集合准备点到的时候,常常有带着领花的餐厅传菜生和服务员厮跟着从侧门过来。说到这儿了,我插一句,餐厅那些娃呀,年龄毕竟是小,有时我们的会已经开起来了,他们仍是只顾自己嘻嘻哈哈,大声笑着,叫骂着,你推我搡地走在路上。离冰面还有一丈远,就站定了,剑拔弩张地在水泥路上一个助跑,就像风裹了一样,从冰面的这头滑到那头。上了岸,抬脚就到了餐饮部。吴雅婷在上面严肃地讲着话,有人就不听了,朝湖面上看。吴雅婷脸就吊起来,扭头瞪一眼湖面上的人,回过头来不说话了,用眼睛寻谁在队伍里交头接耳。寻见了,仍是不说话,用瞪湖面上的人一样的眼光把下面人盯着,恶得像是有深仇大恨。王爱云会来事儿,马上“嗯”一声,清嗓子那种。有人听见了,一看阵势,当下站出军姿来。而没有听见的,就被吴雅婷叫出了名字,接着说:去去去,我看你们谁滑得好,给你们评个奖。服务员头低着,一只手抠另一只手的指甲,眼睛似乎还朝上翻了翻,想用余光观察周围的动静。吴雅婷吼道:去呀!服务员的身子跟着颤了一下。


我最不爱的,就是这种时候。人都是这样,你爱谁,咋看她都顺眼,不爱了,咋看她都不顺眼。你说你吴雅婷不是老师教授,也不是国家领导,你不幽默,不好笑,你讲的东西要是能吸引人了,我啥话都不说。你嫌大家不好好听你讲话,你当你是连长呀?照你这样带兵打仗拼刺刀的时候肯定没有一个人愿意上。就是上了,也是人家觉悟高,为的是民族大义。你信不信,我就是那种人?!本来连点名在内不到十分钟的会,一打搅,起码再延长十分钟。散了会,吴雅婷一走,气氛马上就活跃了,涌着都朝冰面上走,胆小的一条腿立在岸上,一条腿伸出去,脚尖点着试冰的薄厚,而胆大的已在冰面上滑起来,边滑边吆喝着在岸上观望的人参与进来。王爱云用点到本指着冰面上的人,骂道:才挨了骂就上去滑了?!一点儿记性都不长!大家只是笑,用手招着让王爱云也过去,她说:我不去!人狂殁好事,狗狂挨砖头!小心把谁狗日的掉下去了!有人就不服气,说:哎呀,云姐,看你说得难听的,咱就那么倒霉呀,人家才滑过去!有两个人离得远,悄声说:云姐不敢上,上来就塌了。两人挤眉弄眼,相视一笑。王爱云似乎听见了,哼了一声,转过身朝湖西楼走,说:爱咋咋吧,不识好歹,迟早掉下去一个!我目送着她进了湖西楼,朝冰面上的人喊:好了好了,耍一下是个意思,再不要胡张了。有人说:主管,你也来嘛。我笑一笑,说:我老了,硬胳膊硬腿的,没有你们这些碎娃身子轻巧。有个年龄长的就说:主管一天最爱装大人了,我娃都会走路了,你呢嘛!我说:我娃在村里哩,上学前班,都长到这儿啦!手在腰上比了一下。那人推着几个服务员走,说:走走走,不跟皓子说了,嘴里没有一句实话。我就笑起来。看她们都转过去走了,紫色的工装脊背对着我,我脸上的笑一下子就收了,说不清为啥。


才过了几天吧,王爱云的话竟然就应验了。


你说世上的事情怪不怪,你望眼欲穿地等好事,好事不来,等不来,你要走了,只是一拧头,一转身,瞎事就接二连三地发生了。那天早上我是照例开完会在湖西楼看华商报,也是照例,王胖子从餐厅给王爱云端的早点。我有时候想不通,王爱云那样的女人有啥值得男人爱的,但你要是也能看见王胖子给王爱云笑的那个样,你肯定跟我一样,也就服了。他不光是笑,连王爱云一举一动他都要看在眼里,甚至眼睛连眨都不眨。不能说相敬如宾吧,起码男人把女人敬着。从这一点,我觉得王胖子人不错。他来了总是给我发烟,烟是软猴,软盒子包装,常常掏出来是弯的。我也总是接住,给他点上,我不抽。他知道我不在办公室抽烟,也不催我点。但我抽烟的时候,把他的烟拿出来点,总是要深吸一口才能吸着,抽起来了,也觉得没有劲。没有劲就没有劲吧,不指望它能解乏,其实有时候只是想手上夹个东西。我看着报纸,耳朵里一直是王爱云“吧唧”嘴的声音,我有时候扫她一眼,她头就抬起来一笑。好像她是二郎神,额颅上长了只眼睛。她一笑,王胖子也跟着笑,头往后一仰,高帽子就歪了,用手扶正,说:你吃就吃么,吧唧嘴干啥?王爱云说:你懂个屁,吧唧着香,抽你的烟!王胖子又笑,说:你吃慢些,没有人跟你抢。吃着喝着,不要噎住了。把桌子上的豆浆朝王爱云跟前一推。正说着,就听见“扑通”一声,声音不大,像是桶掉到井里了一样。紧接着“啊”地一声尖叫,尖得像是猛得在我头上扎了根针,我们三个一愣神,王爱云说:呀,是不是谁掉到湖里了?话音未落,“救命”声已经传过来,伴随着杀猪一般的嚎叫。


我当下站起来,要往出跑,但王爱云把我挡着。她胖,起身慢,又收拾桌上的盘子。我说:赶紧赶紧!她把盘子放到抽屉里,竞走一样走到门口,都要拉门了,转过身对王胖子说:把你帽子卸了。男的一边取帽子,一边说:把你嘴里的咽下去。我急得喊:快快快!王爱云眼睛往大睁了一下,脖子往前一伸,像吞下去个剥了皮的囫囵鸡蛋。王胖子骚情,急忙要拍她媳妇的脊背,我已经等不及,说:来来来,让我过去!拔腿就跑。


就这样一耽搁,再跑到湖边,湖边就围了好些人。往过跑,能听见水里的人两手把湖水拍得“啪啪”响,水花四溅,几乎把人罩了。我看出来是紫色的工装,心里又是一紧,听见服务员嘴里“呜呜哇哇”得叫喊着。围观的人有的一蹦一跳地往里看,有的站到了湖边的凳子上,手拨着柳树小拇指粗细的枝条。有人说:天天都滑哩,今个咋就塌啦?也有人说:取个竹竿嘛,伸过去不就把人拉过来了。有人就说:哪有那么长的竹竿哩。又有人说:寻一条绳子,撂过去就把人拽过来了嘛。有人回道:绳子能撂那么远啊?撂过去了人也不一定能抓住。也有人头像拨浪鼓一样转着,大声喊起来:谁会水呀?会水了下嘛!这样子在水里面扑腾,人两下就不行啦!


听他们说话的功夫,我已冲到人群里,勉强看清了水里的是二区三号院子的服务员。她满头满脸的水,头花不知怎么就不见了,头发全耷拉下来,遮得看不清脸,不时连头都被水淹了。她似乎看见了我,扯开嗓子喊:主管,主,主管......皓子......皓子哥......哥......我心里陡然升起一股豪气,知道这是人命关天的事,血一下就都冲到头上去了。血一上头,头当下重起来,肩膀就有些硬,眼睛也有些花。花得眼里只有水里的人,耳朵里只有叫喊声,哪里还顾得了她把我叫不叫哥?叫不叫我都会下水的,哪怕是萍水相逢。我的脚一挨住冰面,就听见有女娃叫起来,声音尖锥锥地,喊道:刘侠,你坚持一下,主管来啦,主管来救你啦!人群立刻安静下来,有人声音小小地说:皓子,慢点啊,小心冰破了!又有人说:皓子,看你的了!


你看过杂技晃管么?管子摞得多起来的时候,演员为了寻求平衡,往往是扎马步一样半蹲着,两只胳膊乍着。我当时就是这样子,螃蟹似的横着往前走。脚底下的冰像船,一踩一晃悠。我有些紧张,心“咚咚咚”地跳得像敲了鼓,能从喉咙蹦出来,一下一下地弹着我的上颚。我越是往前走,越是清楚地听见刘侠的呼救声。她的头时不时探出来,嘴张着“咕噜咕噜”地看不清是在喝水还是吐水。胳膊胡乱拍打着,水花四溅,飞到我脸上,我闻见了有腥味,臊臊的。一瞬间我脑子就出现了各种画面,有人们对着一具尸体指手画脚的,也有人们对着两具尸体说三道四的。不是我给你吹哩,我甚至看见母亲在我坟前失声痛哭,祖父为我升天写下挽联。不知道是我走的慢,还是湖面本来就宽,明明刘侠就在我眼里一丈多远,却总感觉半天走不到她跟前。眼看要到跟前了,猛然间听到一声尖叫:皓子!我听出来是童曼瑶的声音,回头一看,王爱云拽住了她一只胳膊,她另一只胳膊和另一条腿,张得很开,样子像一个大字,脸上难过地像是看亲人行刑。我回过头,逮住刘侠胳膊再次伸出来的机会,伸手一抓,都抓到手里了,但她的手滑得像个泥鳅,竟然溜了。


我知道我的手在空里抓,一下一下的,就像在给旁边围观的人挠痒痒,我挠一下,他们就痒一下。我是想让他们多痒几下的,但刘侠再等不了了。没有抓住,我脾气一下子上来了,大吼道:胳膊!她似乎已经没有了劲,胳膊再也抬不高,我看准了,猛得把手伸到水里,握住了她的胳膊腕。使劲一拉,刘侠的半个身子被我提上来,趴到了冰面上。她看都不看,“哇呜”一口水吐出来,像来得极快的呕吐一样,头仰着往上喷,水都要喷到我的脸上了。吐过了,“呼哧呼哧”地大口喘气,说不出一句话。我听见了人群里有了欢呼声,也松了口气,心里说窟窿又不大,都不能自己扶住冰面,女人到底是女人。有人在后面喊:皓子,快把人拉上来,小心冻失塌了!我急忙蹲下去,两手撑住他的胳肢窝,说了声:先上来。憋住了一口气,猛得发了力。我记得很清楚,就在我感觉到刘侠的胳肢窝吃上我的手劲的时候,听见“嘣”的一声,脚底下颤了一下。几乎是同时吧,已有豁口的冰面撑不住两个人的体重,“扑通”一声,我和刘侠都掉下去了。


也是同时吧,我听见有人发出了惊呼:欸,欸,我日她妈!狗日的!我不知道他们骂的是冰还是水,又或者是刘侠吧,我脑子里只有一句话:这回毕了!先是觉得脚上扎了绣花针,针有脚,会跑,飞一般地就到了腿上,再是腰上,最后就到了脖子。我身子一下就硬了,像浇灌了水泥一样。似乎又有一支箭,从尾巴骨发出,经过脊梁,射中了后脑勺。突然间又像掉进了粪池,无数只蛆在我的汗毛间蠕动,多得一只从一只的身上滚过去。又感觉自己到了油菜花田里,千万只蜜蜂不是等着给我授粉,而是不停地蛰我。我用手赶它们,原先在我身上蛰的,竟都飞到我脸上开始蛰了。我用嘴去吹,有水就进到了我的口里,水是咸的,又像是吃了一口碱。我听见湖边人群发出乱哄哄的惊叫,也看见他们许多人的身子都倾了过来,眼睛瞪得有核桃大。童曼瑶的嘴大张着,平常小小的嘴竟张得差不多能放进去拳头,但她似乎没有喊,或许是气在喉咙眼堵着,上不来吧。我心里说我马上就要看不见他们了,但他们却始终在我的视线里,我就知道我脚底下已经生根了。


我也没有想到,湖水原来就那么深,只到我的脖子,离我的下巴,还差了一根指头。我站住了用眼睛寻刘侠,她胳膊打起的水花让我连眼睛都睁不开,她个子低,一入水,只是胡乱扑腾。我长长得吸了一口气,眼睛一闭,蹴到了水里,两只手卡在她的胯骨上,猛得一鼓劲,把她举起来放在了冰面上。又猛得一推,她身上像装了轮子一样,吹着哨子滑到湖边去了。


刘侠上去以后,人群很快就散了,没有人伤,也没有人死,看的人可能失望了吧。我看着他们各走各的路,各朝着自己的部门走,有说有笑的,心里比身上还要凉。几个跟刘侠关系好的,当下给王爱云请了假,七手八脚地扶着刘侠出了山庄,朝不远的诊所去了。童曼瑶惊魂未定地拉着我的手,说:你有事么,咱也到医院去?我摇摇头,说:不要紧不要紧。把脸上的水一把抹了,要在衣服上去擦,想起身上都是湿的,把手甩了甩,眼睛看着刘侠她们走一步歇两步地往前挪着。王爱云叹了一口气,说:唉,一天尽给人惹事,这回经理又要发飙啦。我说:上来就行了。童曼瑶说:就是的,上来就行了。把我的手悄悄捏了一下,接着说:走走走,赶紧回去给你换衣服。王爱云说:啊,你回去吧,我赶紧给经理汇报一下这事。


我和童曼瑶厮跟着朝红房子走,腿有些迈不开,她伸手扶我,我摆摆手,说:不用不用,腿好着哩,你扶我干啥?她又问我冷不,脱了外套要给我披,我躲开了,说:哎呀,身上全是水,把你衣服弄湿了,你把衣服穿上,不要感冒了!我一边走,一边开始脱身上的衣服,衣服有些硬,像被冻住了一样,她把我的手压住,说:在外面你脱衣服!我瞪她一眼,说:硬得跟纸板子一样,不脱让把我绑着呀?她一直把我瞪着,说:再硬再湿也是一层皮么,起码能把你捂住。马上就到了,你坚持一下,听话。我说:臭死了。她没有说话,往前走快了两步,把红房子那道铁门推开了。


收拾完已经过了中午饭时,我就到刘嫂那儿去吃拉条子。我还没有坐上凳子,刘嫂就喊:呀,皓子来啦!我说:嫂子,下面。她就揭开案板上扣的盆子,一边扯面一边喊,说:大碗油泼啊!我说:啊。她把面扯长了,在案板上“啪啪”地摔着,瞧了我一眼,说:皓子呀,听说你下水救了个人?我一下就笑了,说:哎呀,嫂子,看你说的害怕的,好像游了几百米一样。刘嫂把面下到锅里拿筷子搅,筷子有二尺长,她说:那本来就是嘛,谁敢说你不是下水救人?我说:水浅浅的,救的啥人,我就是过去把人拉了一下。她把锅盖盖住了等水煎,说:嫂子就爱你这号娃。我嘿嘿笑着,说:嫂子的消息还灵通的很!刘嫂说:那你当哩!这山庄朝起盖的时候我就在这卖饭哩,能有我不知道的事?我笑得哈哈哈,说:好了么,嫂子,好了端来!她朝我挤了一下眼睛,说:嫂子给你多泼些油!


吃完了我打着饱嗝往湖西楼走,就又看见湖水了。冰块已经化完,只有水。太阳在水里面飘着,一闪一闪地变着形。我心里说我下过水了,就和湖有了感情。它一定是太寂寞冷清,才要惹个事情出来让大家都来看它的热闹。人又何尝不是这样呢?我能理解。但事闹得这么大,却不应该。我捡起个拳头大的石头,朝湖中心猛得砸了过去。“嗵”地一声,太阳就碎了。


到了办公室,发现门锁着,就用钥匙开了门。开开了看见王爱云脚搭在桌子上,靠着沙发睡觉。我进来她都没有发觉,脸朝天嘴张着打呼噜。我见她睡得香,不想打扰她,准备拿了杯子泡一杯茶,背到身后到院子去转。但我的座位在里边,她的腿又挡着路,我够不见杯子,心里就有些不舒服。你睡觉就睡吧,把脚搭得那么高干啥呀?你咋不把鞋和袜子都脱了睡呢?我为啥要到院子去?我就坐在办公室里,让你也知道我来上班了!我就试探着叫她:云姐......她没有反应,打呼噜的声音像是喉咙里卡着痰。我再叫:云姐,云姐......她还是睡着,嘴闭住了,但出的气在嘴里吹泡泡。我在凳子上坐下来,拿眼看她,她的头就开始朝一边偏,涎水流出来,拉着线滴到自己的肩膀上,当下渗到西服里。我不知道为啥,突然就想把她捉弄一下,就拿了张报纸在手里,卷了卷,“啪”地拍了一下桌子。她猛得收了腿,表情惊恐着站起来,喊道:咋了,咋了!我装作很惊讶,说:咋了,云姐!她说:刚才啥响哩?我左右看了看,又朝后看了看,眼神怪怪地看她,说:啥响哩?她说:我听见“嗵”地一声,是不是又有人掉到湖里去啦?我说:这阵进去就是跳进去的,你是不是做梦了?她眼睛朝上翻着,像是在回忆,长长地“哦”了一声,说:可能是吧。说完就坐下来,坐得很放松,感觉肩膀比先前都低了。我接了水,问她:刘侠咋样了,云姐。她说:不知道么。我说:没有人打电话过来?她说:没有。我本来想说那你没有打电话问一下啊,想了想没有说。喝了口水,把嘴里的茶叶唾了,又问:欸,云姐,咱俩是不是得过去看一下?她瞪了我一眼,说:看啥嘛,看人你手里不得提东西?我装着才意识到一样,点着头,说:哦,也是。就拧紧了杯盖,说:那你再睡一会,云姐,我出去转去了。她说:转啥哩,不嫌冷。用手去抓床上的枕头,往脖子后面垫。我走到门口了,她却说:欸,皓子,刚才玉梅把电话打到办公室来了,找你哩。


我手塞到裤兜里摸电话,才想起手机进了水,我把它撂到红房子床头柜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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