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行尸

                                                     一

K看着我,我明白他心里的好奇

每当话题用完,气氛便会陷入到这样尴尬的境地。两个人坐在一起,永远只有一个人说话,这样的交流注定不会持续多久。

一到这个时候,我便会冲K点点头,然后起身离开。

他一开始会有些失落,但我从不理会他的表情。因为我确实无能为力。

但我想向他保证,他说的每一个字,我都有用心听。

我是行尸。

我不太清楚该用什么量词来表述,“只”,“个”,亦或是“位”?人类不会觉得有什么,但对于我来说,这很重要。表现出是否尊重。

你可能会好奇,行尸还会计较这个。是啊,一群游荡着的肮脏的腐烂肉块,还会发疯的攻击健全人类,简直是一切罪恶的代表。遇到就应该赶尽杀绝,尊重是什么东西?

对于这种观点,我不置可否。但我觉得,对于一个独善其身,不食生肉,甚至乐于助人的行尸,这样“侠骨柔肠”的行尸,乞求一个“个”或是“位”的量词,要求并不过分。

嗯,我是一个行尸,一个像人类一样生活,像人类一样思考的行尸。一个渴望尊重的行尸。

也许是世界上唯一一个。

让我整理一下思绪,想想是什么时候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好像是一个月前,那是一个周末,寝室里就剩下了我和老张。老张总是起的很早,而且悄无声息。我从床上下来的时候,老张已经聚精会神的盯着电脑屏幕不知道多久了。

“你今天出门么?“老张见我下来,开口问道。

“看情况吧,现在不太想动。”我随口说道,顺手抄起洗脸盆和热水瓶。

老张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我看他已经完全被游戏吸引了,就没有多说什么,推开门走了出去。

十分钟后,我揉着湿漉漉的头发回到了宿舍。老张的座位空空如也,但电脑还开着。我回到我的书桌前,打开电脑,在GTA5的世界里尽情犯罪追逐。周末的生活糜烂不堪,吃饭从不按饭点。不知过了多久,肚子有了反应,我这才缓缓起身,准备去食堂吃点东西。

老张一直没有回来。我癔癔症症下了楼,学院不大,食堂离宿舍也不算远,我走在路上,总感觉气氛有些古怪。虽说学校人不多,一到周末学生们喜欢外出,但也不至于说如此寂静。除了我的脚步和摇曳的柏树,我听不任何声响。

撩开食堂门帘的时候,我突然一阵哆嗦,一种惊恐猛地袭上了我的心头。食堂里同样没人,但所有的桌椅都被打翻在地!随处可见倾覆的饭菜。窗口上溅满了饭菜的汤汁,甚至还混杂着......人的血!?

我愣愣地站在原地,突然,我看到一盘打翻的菜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走过去一看竟然是一截淌血的断臂!而环顾四周,还有许多血淋淋的肉块若隐若现!

“啊!!!”我尖叫一声向门外冲去,耳边空气嘶鸣,每层阶梯我几乎都是下几级就直接跳了下去。快到一楼时,我突然看到拐角出现了一个身影,仔细一看,竟然是食堂的厨师。

这位厨师平时挺和蔼可亲的,每次我找他打包饭菜,怕塑料袋漏油总会向他要成双层,他从不拒绝。此刻他正双膝跪地浑身发抖地蜷缩在血泊之中,发出阵阵呻吟。看到这一幕我当然不能袖手旁观,赶忙朝他跑了过去。

“大哥,你怎么样啊?”我紧张地问道。

厨师竟然没有搭理我。他背对着我,我看不到他的神色。很明显他的伤势比我想象的还要严重。我立刻凑到他身边,挽起他一条胳膊想把他搀扶起来。忽然,厨师抬起头看向了我。

我简直无法形容那张脸!厨师右边一半的的脸皮已经不见了!露出了森森白骨,右眼珠整个悬挂在眼眶之外。我吓得说不出话,下意识的后撤了一小步。突然,厨师干嚎一声,张开嘴向我扑来!

我赶忙用手臂去挡,厨师的嘴张得大得离谱,左边本来还算完整的脸皮直接被撕裂了!我的肘尖正好撞在了厨师的上牙上,一时间鲜血直流。

“你干嘛啊!!”我疼得大叫,但厨师无动于衷,依然像一头发疯的野兽般攻击我。我只能拼命抵抗,但更令我恐惧的是,平时热爱篮球,身体强壮的我,此刻竟处于下风!

我渐渐支持不住,不断地向后退却。厨师的獠牙与我越来越近。忽然,我感觉脚下一松。一种凉意瞬间从脚后跟迸发到全身,我从楼梯上直接跌落了下去!

厨师因为惯性从我的身体上方直接飞了过去,而这也是我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接下来,我感觉到我的后脑勺接触到了冰凉的地板,嗡的一下过后,晦暗一片,寂寥无声。

我:

K向我说过许多他死里逃生的经历,他说他每次活下来后,都觉得自己就像传奇小说的主角,总是有光环环绕。

我也是这样想的,我醒来后,环顾四周只有一摊暗红的鲜血,并没有厨师的影子。纵然我脑袋昏昏沉沉,但我还是大喜过望。劫后余生的愉悦支撑我站了起来,朝门外走去。

也正因为如此,很久之后我才发觉,我已经是一具尸体。

我无法形容接下来我看到的景象,怎么说呢?如果你从小住在一个不太繁忙的十字路口旁,每天在那里来来回回,习惯了它的整洁和秩序井然。有一天这一切突然乱套了,汽车横七竖八躺在路上,交通指示灯熄灭了,最可怕的的是,人类无影无踪。

你会是怎样的心情,面对消失的人群和秩序?

我颓然地在校园里踱步,残砖碎瓦堆砌在曾经整洁的道路上,各种器材散落在草坪上。一辆摩托看起来有些眼熟,我回忆了一下,应该是隔壁寝室老胡的,听说这用掉了他两年的积蓄。然而此刻他的爱车正倾倒在一堵墙前,前边的车灯已经粉碎,保险杠严重变形,座椅上洒落着星星点点的血迹。

就在这时,我忽然听到有什么动静,赶忙躲到了一棵树的后面。我仔细判断了一下声音的方向,应该是从操场传来的。思考了一下,我还是决定去碰碰运气。

我尽量放轻脚步,朝操场一路小跑。终于,我望见了绿油油的草皮,以及上面喧嚣的......人群?!

天呐!我几乎就要哭出来了,人终归是群居动物。无论平时听过多少独善其身的鸡汤,在大难临头的时候,总还是渴望抱团取暖。

我像归乡的游子一样,拼了命朝人群的方向跑去。我跑着跑着,就快要到操场边的时候,突然感觉脚下一绊,重重地跌倒在地。很意外,我并没有感觉到疼痛。但我还是吓了一跳。我惊恐的抬起头,一只手突然捂在了我的嘴上!

“别出声!”出现在我眼前的,竟然是老张!

老张把我扶起来,远处的人群似乎感觉到了这边的声响,有人把头转了过来。老张顿时变得十分紧张,示意和他一样蹲下,缓步移动到一个大师雕像后面。我虽然一头雾水,但还是照做了。

“你干嘛?”我小声问道。

“我不拉着你,你就死定了!”老张说道。我注意到他的额头上满是汗珠。

“那是一群病人!恶魔。”老张红着眼说道。“见人就咬,跟电影里的丧尸一模一样!”

“丧尸?”我愣了一下,突然想到了那个狰狞的厨师。看来老张也接触到了类似的事。

“对了,你上午干嘛去了?”我问道。

老张突然沉默了,许久,他说道:“我本来是去接荔枝的,说好陪她去买衣服,结果......”

荔枝是老张的女友,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老张眼泪无声无息的流淌了下来,在这样惨烈的经历面前,我只能拍拍老张的肩膀。

我想开口安慰他,但我惊恐地发现,刚刚还正常的舌头突然像被打了麻药,压低声音后说出来的话含糊不清,近似于“呼噜呼噜”的声音。

老张没有注意到我的异样,停了一会,他说道:“我不知道外面怎么样,就学校来说,只要不去操场,别的地方应该都还安全。丧尸们的感官都还是正常的,会朝动静大的地方汇集。现在差不多都被吸附在操场上了。”

“咱们先回寝室,多准备点物资。”

说实话,我挺佩服老张的沉着。这种时刻还能保有清醒的头脑,但我还是觉得,危险并没有就此结束。

“走吧。”老张直起身子,我赶紧跟着站了起来。忽然,我感到一旁的灌木丛有什么动静,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一个黑影突然窜了出来!

“嗷呜!”一个男人嚎叫着将老张扑倒在地,我定睛一看。竟然是英语老师,那位平日里和蔼可亲的花甲老人!

“卧槽!“老张大叫着,用力撑着英语老师的下颌。“快来帮我啊!”

我赶忙去拉英语老师的胳膊,但老头力气大得惊人,我竟然拉不开!眼看老张就要被咬到,我突然想起了电影中杀丧尸的方法——爆头。

正巧脚下有一块红砖,我捡起来,用尽全身的力气朝英语老师的脑袋砸去。

老张两眼通红,望着围过来的尸群。

我们和英语老师搏斗的动静太大,惊动了远处的尸群。你无法想象尸群们的速度,就像一个人全力奔跑,不在乎是否已经呼吸不匀,不在乎会不会跌倒,甚至察觉不到疼痛。换句话说,这是一群渴望生肉的机器,它们会有多快?

老张愤愤地踢了一下英语老师的脑袋,一块塑料掉了出来。老张把塑料捡起来,端详了一会,然后苦笑一声。

“如果我能活下来,一定要去投诉这家劣质助听器公司。”老张无奈地说。

我们开始后退,后退,终于无处可逃。

丧尸围上来的前一刻,老张吐了口痰,然后扭头对我说。“兄弟,虽然你平时那么闷骚,但有来生,咱们还做室友。”

这是我听到老张说的最后一句话,然后我站在他的身前,看到他被丧尸拉扯着,撕咬着。他痛苦地大叫着,挣扎着,鲜血直流。我惊愕地看着他,和他看我的眼神一样。

没错,我站在他的身前。丧尸从我的身边鱼贯而入,将他撕成了碎片。

而我,像是游离于世界之外。

K说亲友间的生离死别,永远只有一个主题,就是悲戚。

我表示赞同,但对于我来说,还有一种复杂的感受。其实在老张遇难那一刻,我心里已经有了个大概。

我的肘部有一个可怖的伤口,是当初拜厨师所赐。从外面能够隐约望见里面的白骨。我不懂医学,但我觉得如此深的伤口不借助外力血都很难止住。然而现在伤口处血液干涸,也没有愈合,倒是渐渐发黑,甚至散发出一丝令人作呕的气味。

对,就是肉质腐烂的过程。

而且这个过程中,我没有任何感觉,没有感到疼,没有感到痒。

再后来,我发现我其实丧失了所有感觉。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那些令人生畏的行尸在遇见我的时候,总是像得了白内障一样视而不见。

我当然不会轻易死心,我追随过两支生存者小队。悲剧的是,这两支队伍都没有走到最后。

我和他们一样出发,然后眼睁睁看着他们罹难。

我也曾想过,或许我是世界上最大的幸运儿,因为我不必担心丧尸的威胁。但我日益腐烂的伤口和越来越虚弱的身躯提醒我,这是有代价的。

我和其他的行尸只有一点区别,就是我的大脑还在工作。但这也让我无法按他们的方式生活。当他们将活人咬死,趴在尸体上大快朵颐时,我虽然被饥饿驱赶着,却根本下不去口。

或许,这就是所谓人性吧。

我一直坚持与人类为伍,直到有一天。

第二支幸存者小队覆灭后,一段时间内我都没有再见过人类。丧尸几乎清空了我所在的区域。那天,我正饥肠辘辘的在田野里徘徊。忽然隐约听到远处有人的声音。我赶了过去,发现是两名幸存者,他们的车陷在了沼泽里,两个人一筹莫展。

我有些兴奋,打算做个顺水人情帮他们把车推出来,我想他们也会因此答应让我同行。我向他们走过去,虽然说不出话,但我相信我脸上缀有友好的笑容。

其中一个人看到了我,他迟疑了一下,然后碰了碰身边的人。

两个人直勾勾地看着我,盯的我有些发毛。为了使他们打消戒备,我赶忙举起了双手。

然而接下来的一幕我永远不会忘记,两个人耳语了一句后,竟不约而同的举起了手枪!

我一下子愣住了,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一发子弹就已经钻入了我脚下的土地。

我惊恐地盯着前方的两个人,然而紧接着,几发子弹朝我呼啸而至。有一发子弹径直钻进了我的身体。

我扭头狂奔,隐约听到后面两个人喊道“......打丧尸要打头啊......”“......这丧尸怎么还走了......不会是个人吧......”    “人中了弹能没事吗......再说了......这年头会动的都得弄死......不然死的就是咱们......”

时不时有子弹钻入我的身体,我虽然没有痛觉,但我还是绝望的想哭。我全力迈开我腐朽的双腿,发疯一样的狂奔,从田野跑进河流,从黄昏跑到繁星满天。

我在一个农舍前停了下来,我走进去,里面正好放着一块巨大轻盈的黑布,好像就是在等我一样。

我捧着黑布,苦笑一声,从口袋里摸出一把小刀。

K跟我说的许多事情,向我传达了一个概念。时间可以抹平一切,最起码对于他,灾变前后的日子已经渐渐变得一致。

而我不一样,我的世界天翻地覆。我不能回到过去,只能尝试着习惯当下。

其实我并不怨恨那两个人,我自己从来不照镜子,所以也忽视了一件事情。尸体各部位的腐烂是同时进行的,我想他们看到的我的脸,一定已经恶心而又狰狞,和别的丧尸无二。

现在我用黑布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我的眼倒是依旧清亮,我不知道它有没有变化,但我觉得应该不会多吓人。

不过我也不想再和人类打交道了,这种时候,信任是个很奢侈的东西。没有人会接纳一个捂得严丝合缝的人,但一旦我褪去黑衣,我必死无疑。

我更不可能和丧尸一起,这个是原则问题。

我尝试过一种新的生活,真正孤独,无依无靠,不为人知的生活。虽然难免会有失落,但我渐渐发现,我看到了独一无二的风景。

我每天从图书馆翻出想看的书,坐下一看就是一个早上。周围有一些行尸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偶尔掩卷抬头,仿佛置身于大学的自习室。想想讽刺,其实以往上自习,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平静。

我会到剧院,闭上松弛的眼皮冥想。一些演员死前还在演戏,如今他们身着戏服在台上徘徊,恍惚间莎翁的故事还在演绎。

我会在中午来到星巴克,或是更为高档的餐厅。将唱片压在机器上,倾听异国的歌剧。没有生肉的诱惑,其余的行尸也会在此刻停住脚步,像是和我一同聆听。

我逐渐发现行尸对生肉的渴求像是一种设定的程序,并不是一种生理需求。我见过太多行尸肚皮被撑爆却还在大快朵颐。我们的消化系统是坏掉的,每天和其他部位一样在腐烂。我认识到这个问题后,从商店拿了一大袋口香糖。每当饥饿难以抵挡便嚼两片,至于我的胃。我认为上个星期吃的罐头还完好的躺在里面。

我走进KTV,尝试着点出歌曲。没有电这自然是不可能的事,但也许是我的执着感动了苍天,有一次还真被我鼓捣了出来,可惜我拿起话筒却发现我根本说不出话,舌头像死了的河蚌一样躺在口中。我感到有些难过,烦闷之下,我把屏幕砸了个粉碎。

我心情舒畅时,在夜里点亮城市最高建筑顶部的霓虹,让它为我一人而明;我心情烦闷时,把行尸一只只推进一个写字楼——他们对同样的一坨烂肉毫无反抗意识。然后连楼带尸付之一炬。

我尝试了许多我以前不敢做的事,夸张的说,“攀栖鹘之危巢,俯冯夷之幽宫。”而且心想事成。

这是我的世界,我失去了许多,却得到前所未有的自由。我甚至感觉,我是天地间的唯一。

当然我在自欺欺人,其实我知道,所有的行尸都在向东走。

东边几十里外,人类筑起了高墙,所有的幸存者蜷缩在里面,按照往昔的制度生活。用几千年的经验和智慧,同墙外的行尸势均力敌。

实际上我是一个被遗忘的位面,和两个世界都没有接口。

对了,我前面许多次提到了K,你们一定好奇他是谁。K当然不是他的真名,为了尊重隐私,我取了他名字开头的一个字母。那么接下来,我就说一说K的故事。

人类定期会派出几个分队,深入到外面的行尸控制区,目的是寻找资源和幸存者。新基地虽然已经开始建设,但还是无法支撑庞大的开销,只能冒险从基地外获取,尽管一直伤亡惨重。

由于人手不够,基地内全民皆兵,有的时候甚至会有女人出来。而基地内的男青年更是频繁轮换,渐渐地几支固定的青年分队成立下来,除了偶尔需求量特大会加派上了岁数的人,这个任务基本就落在了这群青年的身上。

而K,便是其中的一员。

温切尔说,乐观的人,是被狮子赶上了树,还依然能眺望远方的美景。

其实我和K熟识之前,我已经观察了他很久。我觉得他便是这样一个人,自从灾变爆发后,我还没见过这样对生活和世界依旧抱有热情的人。

我没事时就爱跟踪资源小队,其实也在尽力保护他们——人类不知道,他们在树林穿梭时,有多少暗中向他们靠近的行尸被我戳爆了脑袋。当然即使这样,他们还是伤亡惨重,因为面对成群行尸时,我也无能为力。

这种任务就像在走钢丝,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所以每支小队都像奔赴刑场一样。本应是活力四射的年纪,小队里的年轻人却一个二个愁眉苦脸,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大家都不爱说话,经历的生离死别太多,对于能否见到明天的太阳,早就看做像中奖一样。

唯一的例外就是K。搜寻任务的间隙,别的人在营地里要么抽着烟发呆,要么躺在帐篷里睡大觉,等着起来轮班。唯独他,竟然饶有兴趣的在周围观察着花花草草,甚至还专门找了个本子画它们。他很喜欢画画,营地里的人们几乎都是他的速写对象。

他们搜寻的途中经常会路过一些名胜古迹,他看起来很了解这些东西,经常拉着伙伴们讲解。一开始人家不会拒绝,时间长了肯定会烦。渐渐地其他队员都不怎么搭理他了,不过他还是我行我素,没人听他唠叨,他就写日记讲给自己听。

一次,他好像被队长骂了,我潜伏过去大致听了一下他们的对话:

“老大,我真的觉得,精神食粮也是很重要的。”K一脸真诚的对队长说。

“精神食粮?”队长一脸戏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

“可是......”

“闭嘴!”队长吼道,“我给你讲,你非要拿这个唱片机的话,会让至少一家子人少了几天的口粮,或是许多人急需的药品! ”

“还有,这年头,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什么狗屁精神食粮,你喜欢那个女孩的话,就给她带几顿饭,别净整没用的!”

队长说完气呼呼的扭头走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到K失落的表情。他仔细的擦拭了几下手中的唱片机,然后叹了口气,轻轻把唱片机放到了一旁的草垛里。

从理性角度,我绝对赞同队长的话。但另一方面,看着失落的K,我真的感到很心疼。

说到我和K的相识,这还真是个悲剧。

唱片机事件终归只是个插曲,对于K这种乐天派不会有什么影响。小队顺利的拿到了想要的物资,踏上了回城的路。不过众人丝毫没有放松,因为回去的路依然凶险,谁也不想再最后一步出事。

可惜这次幸运女神没有眷顾他们,他们和行尸大队打了个照面。撤退时他们的背后正好是一个悬崖。没有什么能够抵挡住饥渴的行尸,人越来越少,退到悬崖边时,已经只剩下了K和队长。

似曾相识,就是当初我和老张的处境。

“我们跳下去,兴许还有一线生机。”K对队长说道。

“算了,故事到头了。”队长说道,“早晚有这一天,我去见你嫂子。”

还没等K反应过来,绝望的队长开枪打穿了自己的脑袋。

丧尸们一拥而上,K胡乱的开了几枪,然后转身,赌上自己全部的希望纵身一跃。

悬崖下面是个深潭,我尽全力划着木舟,朝水花溅起的地方赶去。

K后来对我说,在他醒来看到我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他是不是已经到了地狱。

我其实有想过,把他安置在林间小屋后我就离去。毕竟我对人类也是有顾虑的,但他一直昏迷不醒,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内伤,总之我犹豫再三,还是留了下来。

他还是醒过来了,虽然身体虚弱但并无大碍,看来应该是吓得。K有些惊恐地看着我,我向他指了指床边的医药品和干粮,然后转身准备离去。

“等下!”K突然喊道。

我扭过头,直直的看着他。

“那个,谢谢你救了我,”K说道,“能否告诉我你的名字,大......大侠?”

别说我想笑,K说出这个词的时候也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自己的耳垂。说实话,面对一个一身黑衣,只露出一双眼的救命恩人,如何称呼确实是个难题。

我没法说话,自然无法回答他的问题。K一下子以为惹到我了,赶忙说道:“不想说就算了,我理解。”

我摇了摇头,拿出一支笔,在一张卡片上写下“休息好了就赶紧走。”然后拿给他看。

K看了一眼卡片,忽然说道,“你一直是一个人吗?”

我愣愣的看着他,然后点了点头。

“你跟着我回基地吧,”K忽然变得激动起来,“现在最缺的就是你这样的人才了,在那里你可以尽情施展才华,过我们曾经的生活,不用再披着厚厚的黑衣了。”

我赶忙摆了摆手,同时朝门外走去。原来是要拉我入伙。我知道K想报恩,可我是绝不可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了。再说下去不定出什么事。

我能感觉到K疑惑的目光,K顿了一下,说道。“你不想去就算了,聊会天可以吗?”

我又停了下来,虽然我现在嘴巴已经坏了,可这么久了,当有人想和我交流时,我还是蛮激动的。

结果这便是我入坑的开始。

前边说过,我觉得K是个乐观的人。没想到我还是低估他了,他不只是个乐天派,还是个大话唠。

我没法说话,K一开始也很疑惑。但很快我们就习惯了这种一人说一人听的模式。我后来才搞清楚一点,在这种时期,救命之恩完全可以把两个人瞬间从陌生直接变成至交,K之所以和我说那么多,是因为他已经把我当成了一个挚友,如同相识经年。

“你知道么?灾变发生的时候,我还在写公众号。那时我宅在寝室已经一个多星期了。如果不是出事了,说不定这记录还要延续。”K自嘲道。

这个我表示赞同,如果没有这场灾难,或许我现在还在玩GTA。

“出事后,你有尝试过联系你的父母吗?”K问我。

他这个问题其实戳到了我的痛处。老张死后那几天,我拼命的想要联系上所有亲人朋友。但我发现,秩序崩塌后,许多我们习以为常的事物突然也消失了。没有了通讯,没有了交通。我变得无能为力。

我朝K点了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

“唉,都是这样,现在与世隔绝了,只能祈祷他们平安。”K说道。

“算了,不说这些沉重的,我给你讲些有趣的。”K忽然又变得笑嘻嘻起来。

那天我们聊了很多,准确的说是K说了很多,而我像是他的树洞,无限的接受着他的想法。

纵然是这样单方面的输出,我们竟然都没有感到厌烦。我和K都憋坏了,他满肚子稀奇古怪的想法,而我虽然不说话,却找到了久违的做人的感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K突然说想看看我面具下的真容。这下可把我吓坏了,我赶忙起身离开。K顿时不知所措,最后来了一句:“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我不置可否,K 指着远处一座牛犄角型的山峰说:“我以后每次出任务都会到那里徘徊一阵,你可以去找我,我等着你。我们都需要的。”

这次我没有停下,一溜烟跑进了树林。

后来我还是去赴约了,他说得对,我还是需要交流的。

K回去后成了新小队的队长,每次我看到他们小队后,默数两个小时,然后前往牛角峰,他都早早等在那里了。每次他都有说不完的话。

“黑先生你知道吗,我第一次出任务没搜到药品没搜到食物。却带回去一套英语四级的学习资料。当时队长差点没把我打死。”K笑嘻嘻的说,“没办法,我就是这毛病,该干啥时不干啥。以前不上心,4级考了两次都没过,我甚至感觉毕不了业了。结果现在大学都没了,我突然又想学习了。”

“黑先生你知道吗,灾变过来这十几天,我已经成草药专家了。野外受伤了什么止血快,头晕时含什么醒脑,我现在都驾轻就熟。我还把草药都画了下来,现在我画画也是一绝!”

“黑先生你知道吗,阿城夫妇的孩子顺利出生了!我上个星期扛回去的仪器发挥了大用处。现在基地终于有新生力量了,这是人类复兴的征兆啊。”

......

K的乐观真的能够感染到人,我看到他的队员神情和以前的几批完全不一样。不过这也有我的功劳,因为有我在,他们小队从没遇到过太大的危险。

然而时间一长,K的故事不可避免的减少,他对我的好奇却在与日俱增,当然以前的经历让他不敢随便开口。不过一直都是K在说话也让我有些不好意思,我尝试帮他想话题,有一次,我提了一个麻袋去见他。

“这是什么?”K一脸惊讶。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自己打开。K小心翼翼地在麻袋里摸索了半天,把东西从袋子里搬了出来。

“唱片机?”K愣愣地说道,“为什么给我这个?”

这下换我愣了,这不是我想象中K应该有的反应啊。我尴尬的抬起头,却发现K正很复杂的看着我。

“黑先生,你真是个迷题。”K忽然笑了,“我想了半天,或许只有这个解释。我喜欢一个女孩,一直想送她一个礼物,唱片机正是我想的最多的。谢谢你,可是这件事我只和一个人吐露过,就是我的老队长。”

我看着K,瞬间感到有些抓狂。我一开始怎么就忘了,他想要唱片机是我偷窥来的消息!

“不过既然你知道了,也没什么,我干脆给你说说她吧。”K说道。“她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一对卧蚕娇俏可人,两眼很大很黑,一看就很有灵气。鼻子挺挺的,肤色雪白。我承认,我在基地第一眼看到她,就被她的外貌吸引住了。后来呢,我去找她聊天,就像我现在找你一样。”

K看向我,我点点头,他接着说道:“我不知道我说话烦不烦人,但我发现她是一个很会倾听的女孩。你要知道,别说现在兵荒马乱,就是以前,我扯那么多,我最好的朋友也不一定能耐心听下去。当然插科打诨的话另说。我尽量把能想到的有营养的事,都告诉给她听。而她的接受面之广,也是让我暗暗佩服。”

K的脸变得红润起来,我看着他,突然有一种寝室午夜卧谈会的感觉。

“我喜欢和她交流,于是我拼命地在基地工作,为的是远远地看到她,会更有底气。”K说道,“有些话很难讲的,某些时期,人需要一种力量,支撑自己前进。”

“她就是我动力的来源。”

十一

日子一天天过去,K渐渐成了我意识里很重要的一部分。

有的时候,我独自欣赏琅琊深秀,峰回路转之时,我会想到K,此刻他可能正在基地里紧张地参与建设,心里竟会有一丝优越感。

我也从一开始的赴约,变成了早早守在牛角峰,等候K的到来。

这种生活方式甚至让我的饥饿感越来越弱,到最后,嚼口香糖已经是习惯使然。我甚至觉得,这样妻梅子鹤待知己的生活,可以用美好来形容。

当然,这里面也会有小小的阴影。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我甚至梦见过K一脸好奇的看着我。我也一度觉得黑布让我在K的面前不够真诚。我有过撕下黑布的想法,但一想到距离我缠上黑布已经十几天,拆布的话可能会直接带下来一块恶臭腐烂的脸皮,我就不寒而栗,想法也只能就此打住。

直到有一天。

那一天K来的很早,我本来想去等他,到了却发现他早已站在那里。

“黑先生,”K低着头,“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来见你了。”

我张大双眼望着他。  +

“基地扛不住了,估计就这两天了,我们必须撤离。”K说道,“不过你不用担心,我命大福大。肯定能顺利转移。”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用力点头。

“其实和你共事这么久,我能猜到一些事情的。”K说道“你的难言之隐,我理解。”

“不过我今天给你带了一个东西,”K摸了摸口袋,掏出一个镜子,“你拿着这个。我想告诉你,没有别人的时候,可以褪下那层壳。好好看看自己,说不定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

“你永远都是一个人,一个好人。而不是其他的东西。只有人,会去救人。”K微笑道。

当天晚上,我呆在山上的居所里,感觉心神不宁,坐卧难安。

过了一会,我忽然看到东边火光冲天,甚至伴有巨大的爆炸声。我赶忙冲下山朝基地的方向赶去,等我赶到那里的时候,高墙已经坍塌,基地已经变成了废墟。成群结队的行尸在基地里扫荡,许多人的尸体横亘在街道上,已经被啃食的不成样子。

K预判错了,在我们谈话后仅仅几个小时,行尸就吞噬了基地。

我疯了一样的扒开一块块砖头,推开一个个简易板。但终归是徒劳。没有K,没有唱片机,没有女孩。什么都没了。

到了后半夜,行尸终于停止了活动,陆地恢复了平静。

我回到了山顶的居所,向下望去,没有了高墙,没有了生肉,基地内外变得一致。行尸分布在各个角落,一个二个无比呆滞。

我突然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下面就是一个市镇,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我想起有一天,K和我一起站在山顶,他忽然问我

“ 黑先生,你有没有一个瞬间觉得,这是一场梦?”

我看着他,不懂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就是胡思乱想,”K有些不好意思,“但我有的时候常常会感觉,山下正在上演的故事,好像和我们以前没什么区别。”

“我在基地里背英语,学习,干活,偷偷望着喜欢的女孩,大家为了生存不停奔波。这在我们以前的城市里同样的发生着。”

“基地外的行尸单纯的渴望着基地里的一切,就像向往城市的农村人。而那堵高墙,就像是一道鸿沟,阻碍着他们前进。”

“如果哪一天高墙塌了,内外统一了,不论是哪一方干的,都会让现在的感触烟消云散。到那时你会不会觉得,我们只是经历了一场大梦?”

“我想,我们甚至会怀疑,彼此是否也真的存在。”

十二

我在居所躺了一天,日薄西山的时候,我点上一根蜡烛,从口袋里摸出了K送我的镜子。

“没有别人的时候,可以褪下那层壳,好好看看自己。”

K说得对,我应该试着面对自己。无论变成什么样,都无法剥夺我是一个人的事实。

“只有人,会去救人。”

我把黑布一层一层的剥离,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无论腐烂成什么样,哪怕鼻子没了,嘴唇没了。那也是我,一个善良的人,只是丑了点。

当黑布完全揭下,我看向镜子,没有破损的脸皮,没有腐臭的体液。但我还是感到一阵目眩,一股寒意从足底蔓至全身。

我看到镜子里面,K正一脸好奇的看着我。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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