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女性的不幸人生)画杨

画杨

一、初雨

清晨,露水尚停留在草叶上,阳光下的它们看起来像一群孩童的眼睛满含期待。万里晴空,没有一丝的云。蔚蓝天空的周围布满淡白色纱布。

阡陌纵横的田野里,微风清香阵阵。柳枝摇摆着柔软纤细的手指。

正是黄花成熟的好季节!

画杨采摘黄花的时候,尽量连那晶莹的露珠一起摘下来,放在篮子里,据说:带着露珠黄花馅儿的包子很好吃。

她用食指和大拇指将那一朵朵亮丽鲜艳的黄花夹下来,开到最好时机的黄花不用太大力气,手指轻轻一捏它就掉下来了。

白色蝴蝶闪着梨花一样雪白的翅膀飞过来。画杨用手捏住蝴蝶翅膀,突然发现翅膀上面的白色染到指头上,她心中一惊,以为这样会搓伤蝴蝶,刚一松手,蝴蝶远远飞去了。

画杨怅然若失地望着远处。蝴蝶飞走了,飞进连绵不绝的群山中。

画杨低着头,想着那只蝴蝶。

它们一定喜欢花儿,她于是摘下柳枝编了花环,戴上去,大概,它们还会回来的。经过桥头堡时,一群孩子冲过来,洪水一样卷得画杨一阵混乱。孩子们走远了,却有一个突然回过头来仿佛想起什么事一样大喊大叫:

“小良打她!”

“看她……傻子……哈哈哈”那个孩子手捂着嘴巴颤抖着身体笑起来。

“哈哈……傻子还知道爱美!”

“哥哥,我想要那个……”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女孩指着画杨头上的花环。

男孩子们抢走了画杨的花环。但他们没有终止这场他们认为新鲜有趣的游戏。

小孩子们热热闹闹涌过来拔画杨的头发。画杨只是双手顾着自己篮子里的黄花。像只受到老鹰攻击的母鸡一样瞪着愤怒不屈的眼睛。

突然她感觉头部好像被马蜂蛰了一下,一阵猛烈的刺痛自右脑直线窜到右下颌。她正在用手揉搓,篮子被一把拉下去,像一群无辜的婴儿遭受莫名的战争伤害--黄花被孩子们瞬间踏成泥浆。

画杨呆了一阵,抡起篮子,她和她的裙子她的胳膊一起在空气中划了一个标准的圆圈,飓风一样扫倒了三个孩子,还有两个已经跑掉了。

他们边跑便回头喊着“傻瓜张画杨,低头思故乡。”

画杨最后带回家的是几个从泥里面捡出来的黄花花瓣。

母亲看着篮子里的泥巴:

“画杨,你拿回来这样的黄花让我怎么做包子,这回,来的人可是苏昌泽家呀,人家家里那么殷实,能来咱们家提亲,也算是把咱们孤儿寡母抬上天了。何况你……”

母亲叹了一口气。

她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女儿是个傻子。

“阿婶,你别说,画杨其实不傻,她的秀红是一等一,你看咱这里还有比画杨手巧的姑娘吗?”

阿婶听过只是笑着摇摇头:“她大婶,也许这孩子的病能治好呢。你不要太往心里去,你没听说那谁,上次来咱镇上,哦,对了就是他的儿子先天性心脏病,免费给治好了呢!”

“唉,我家画杨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你说就算有那神医,我家里情况你也不是不知道……唉……”她叹着气走远了。

母亲责备了画杨,可画杨没有一点伤心的意思。

她还是兴高采烈的去自己房间。

画杨喜欢收藏画。那种小商店里可以买到的人物画。她的箱子里放着十来幅。

但画杨最爱那副《喜结良缘》的画,画里面是一对新婚的夫妇。新娘长着一副水灵清秀的模样,新郎是俊朗的。新娘和新郎握着的玉杯只有四月份青涩的苹果那么大。

他们的洞房里点着红烛,烛台上的烛泪都画的那么逼真。

画杨常常不相信这是一幅画,她总觉得他们都是现实中的人,他们的住址也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新娘穿着一件翡翠色长裙,下面是白色的衣服,上面套着那件拖地婚礼服。她看起来略有娇羞。娇羞里却不是端庄而是一抹惹人爱恋的精灵,堆在他们身旁的珠玉翡翠闪烁着清凉的光辉。画杨一直盯着这幅画看,画杨的双手支着下巴。她有点嫉妒那新娘,似乎她的眉毛里面都藏着一种被爱的温暖情意。

画杨曾有一次梦到她变成这个新娘的丫鬟,但是,新郎却和她在一起。

画杨用心将画贴在墙上,一张画占了半壁墙。她抹平每一个褶皱,用手掌,直磨得那手掌落下了画上面的红色。

提亲的人走了。

画杨站在窗户里望着叫新格的那个男人。他就是那个向自己提亲的人。可惜她还没看清他的脸,他会不会和这个新郎官有几分相似?也许吧。画杨自问自答。

“新格家境富裕,新格人很好,对人有礼貌,做事果断,又是一个有风度的男人。像人家这样的人,能来咱们家提亲,那可是够抬举咱们了”姐姐吹着刚用丹红染过的指甲。

“母亲养我们长大也不容易,你又前前后后折腾了这么久,现在是时候给母亲减轻负担了,还有……”姐姐突然靠近画杨耳旁:“他们苏家愿意出三万彩礼呢!想你第一次嫁的那家人家才出了八千就娶走了我们张家的女儿,凭什么呀?”

“除了年龄偏大,新格没有别的问题。

再说年龄大的男人才会体贴女人。”

姐姐的判断不会有误,她都是结过婚的人了,对这些应该很明白。画杨心中懵懂无知起来。

吃完饭,母亲召开家长会,叫来大哥、二哥、姐姐几个人。

“今天,苏家的人来看画杨,我看他们条件也可以。在这里名气又大,这事你们怎么看。”

“妈,这事你来决定。”大哥搓着指甲。

“像画杨能找到新格这样的男人还算她运气好。妈,你也知道,画杨她离过婚,别人苏家人不嫌弃咱们家画杨名声不好,也不嫌弃她这里有问题。”说着,二姐用指头在自己的脑袋上绕了一圈。又斜瞪了画杨一眼,随即又坐稳似乎是怕因为说了这句话从凳子上翻下来。

他们都是当着画杨的面,画杨不说话。双手被膝盖压着,只是看看大哥,又看看二哥的嘴。

“画杨,你看那新格人怎样?”二哥问到。

画杨还未说话,二姐捅了二哥一胳膊:

怎样?她有判断能力吗?呵,跟你们说过千百遍了,找到新格,那是画杨的福分。

再说了,咱们也就说,像妈一个人将来谁照顾,人家苏家这次来答应了可以给咱家三万彩礼,这些钱够妈花一辈子了。错过了苏家,二哥你给妈这些钱吗?

二哥也像乌鸦的嘴被锤子砸扁了,一言不发。

二、良辰

腊月二十八李家迎娶画杨。画杨装了三大箱子的嫁妆。

新婚这天,许是期待太久,到了画杨反而像是在迷雾中一样,她被亲戚和礼乐搞得团团转。

又有一个男人真的就这样要娶自己为妻。

画杨不知道是她要嫁人还是姐姐要嫁人,穿着红色礼服裙的姐姐到处摇曳生风。画杨虽然两次结婚,可是这两次婚姻里,她都只是一个被玩够了的木偶放在一边,姐姐是主角。她来张罗,也来结束。

酒席看起来来了好多人,人们都和新郎父亲握手,和新郎开着玩笑。他笑了,低头那一瞬间眼睛的余光扫到画杨的左边去。画杨顺着目光的尾巴,看到了姐姐。

姐姐饶有意味的看着新格的大红花。他们之间似乎有一个不能告诉第三者的默契。

后来,新格用胳膊搂着画杨的肩膀。

画杨不清不楚。她觉得婚礼平平,繁华似乎也是一种假的,她突然想到在地狱狂欢的人群,他们也许就要被送入火坑忍受灼烧成干尸的痛苦,然而这最后一刻他们仍然纵情淫乐。

新格用手臂搂着她,眼睛时不时看着别的地方,一会儿微笑,一会儿眨眼,他就像一只栓不住的蚂蚱,总有一处不停地活动。画杨新婚的第一天就是在这种肩膀下的木偶剧中度过。

晚上,人都散去了。新格躺在新房呼呼大睡。

画杨不知道该做什么。他至少应该和她说点什么吧。

“画杨,过来把这些碗洗掉。”

“嗯嗯。”画杨脱掉新娘服。画杨嘴里发出含混的声音,似一个人含着红枣在说话。不过这点新格家的人早就知道。

整整一天酒席用过的几百只碟子和碗,堆在院子里像一座小山,画杨被完全遮在后面。半夜两点左右,画杨终于洗完了所有婚礼用品。

她感到胳膊有千万只针轻轻插入,疼痛麻木。倒了盆热水想泡泡脚,这时候新格翻过身拉画杨的衣袖。

他无赖地咧开嘴笑,画杨看到了他满嘴被像被拿柴火烧过的牙齿--断壁残垣一般藏在嘴里。

画杨处于一种自我保护意识,一把拉回自己的衣袖。

“贼杀的,姐姐骗了我!”

画杨想洗完脚。但新格不由分说,一把将画杨拉倒在床上。她的那件有凤凰绣花的棉袄纽扣全部被拉崩了。

这是她最爱的一件衣服,她有点心疼。

没有任何反抗的力气,她一晚上都被新格折磨。直到她的背部满是鞭痕,她的背成了一颗被蚂蚁啃食的树皮。

赐予画杨新婚之夜的是一顿性暴力和鞭笞。

三、骨

他对她的粗暴使画杨心目中关于那画中的爱情故事完全变了味道。她想着也许那位新娘是装作很幸福的样子在喝酒。她每晚也许同自己一样要忍受这莫名其妙的鞭打。

画杨感到实在体力不支昏昏睡去。

天还未亮,新格又一次占有了她的身体,那时候她还在熟睡中,感到下身一阵剧烈的疼痛,似乎皮肤里凭空塞进一支树杈。

画杨吓得突然坐起来。

她才发现,新格正爬在自己的身体上。他竟然不问她是否需要。就像她只是一个听从命令的机器人。

她怒吼着撕扯着被子,然而,这无济于事,他对她,像一只猎豹吃一只兔子一样。

画杨只是不相信,新格会一直这样下去。

第二天,新格却就离家出走了,几乎一个月以后才见到新格。醉酒的他完全没有人样了。她不知道他去了那里。脸上的胡子像木叉一样,他夺过她的脑袋,直接从额头一直擦到她的乳房上。

“老子去哪里关你屁事?”

画杨惊讶地睁大双眼。她想不到,他会这样回答她。尽管她对他的荒蛮有了初步的准备。

那天在窗外经过的那个男人不是她现在的丈夫吗?

“画杨,编苇子。还在等什么呢?”

画杨看到婆婆急匆匆跑过院子里。她出去了。新格又把她拉进门,按在门上。他像一个木匠推树皮那样退掉了她的衣服。

他做完了他的事就走了。好像他只是对路边的一个漂亮女人打了口哨那样漫不经心地看了画杨一眼。

他咬坏了她的耳朵,画杨忍着眼泪。任由他干完事。

新格提裤子前,抽出皮带不忘抽了她两下。他似乎很满意,很尽兴。但是画杨的身体上又留下了那晚上的鞭痕。

画杨这次躲在门后大哭一场。

走出去又开始编苇子。

四、桃子

五月份,发现腹部微微隆起。她意识到自己已经怀孕了!

姐姐来看她,她终于忍不住对着姐姐哭起来了。

“哭什么呀?哭什么呀,姐姐要是你呀,还觉得自己掉蜜罐里了呢,新格那么好的男人,你上哪儿去寻找?”

“不是我说你,你应该好好学着怎样做一个妻子。”

画杨努力地打着手势想给姐姐解释清除什么,但她突然意识到,姐姐从来不是这个听众,她是新格的同谋。画杨感到自己有点说不清楚的累,她好像那个砍树的人,被自己砍倒的树压在身上,她悔恨交加然而已经入绝境。

姐姐还在那里大声聒噪。而她,突然间感到自己永远不会给别人讲清楚新格是一个怎样的人。

新格斜着身子靠在门口。一只无聊而肮脏的狗一样望着画杨和梅州。

梅州瞪了他一眼:

瞧瞧,娶了我妹妹,把自己乐成啥样?你倒是可以呀。

她用她那妖艳的蓝色指甲戳了戳新格的胸部。

新格当着画杨的面拍了拍了姐姐的脸。

“小娘们儿”他笑着撂下这句话。

这一个动作使画杨感到浑身不自在。但姐姐却似乎画杨不在这里一样,挽着指头上的黄色丝线,低着头,窃笑。

画杨的阵痛发生在一个新格不在家的晚上,婆婆也去了附近人家去帮忙做鱼肉丸子。

画杨感到自己全身发烧。临产的焦虑,一个人的恐惧使她忍不住到处跑。不知道该准备剪刀还是抹布。然而,这种运动使她很快就疲惫不堪。她终于还是认命地躺在床上,那一刻,她心里平静下来想着生死由命,富贵在天。

在血泊里面挣扎哭喊了一个晚上,她感觉自己早已经不是一个女人,而成了一个神。脚后跟已经磨出血液。

天亮的时候,最后一次皮肤开裂,内脏喷涌而出的感觉中,她感到有东西滑出了体内。她凭着一个母亲的本能知道那是她的孩子!

支持她行动的已然不是肉体的力量,而是一种神的力量。因为画杨难以置信,自己一个妇人凭空可以有这样强大、猛烈、持久性前所未有的力量。

她笨拙地给孩子哺乳,然而,那小而黑,血球一样的小东西还不知道吮吸。她用力排挤她的乳房,乳房没有任何东西。她真怕他会饿死。

可是,浑身实在没有力气,她感觉身体已经被拆散了,各个部位都被摆放在房间的某个位置。要将它们拼凑在一起才能迟缓地运行起来。最后,经过两次晕厥,画杨还是成功爬起来。

这时候,新格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了。

她手舞足蹈,想告诉他自己生了。

新格夺进门里,仿佛外面正在进行一场炮火连天的战争,他掩好门。

他做了父亲!新格对着空气说“小孩呀?”

他搓着双手,又给两个手掌都吐了唾沫。抱起孩子,待仔细看清楚他是个什么模样后,又轻轻搁在床上。

他过来摸了摸她的额头。画杨鬼一样没有血色的脸似乎第一次引起他的注意。

他双手抱着孩子,对着他笑,用手撸他的下巴。

“果然是个傻娘们儿,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烧了热水,替画杨擦洗沾满血诟的身体。新格去找母亲和梅州。

画杨想使劲挪动,可是她没有力气。她感到自己的身体上驼着一座山体。而且那山体正簌簌落下一些东西,山体正在滑坡,时轻时重。

新格为孩子取名奇布。

新格第一次意外地呆在家里超过一月,而且他变得细心。照料画杨和奇布。

晴朗的天气里,院落里,画杨在哺乳,新格编苇子。猫闭着眼享受着少有的温和气候。最主要的是男主人既没有大为光火莫名其妙给它身上浇滚开的水,女主人也没有哭哭啼啼个没完没了。

“画杨,你总该知道给孩子做尿布湿吧,你看尿液给孩子身体上整了多少红斑。”

姐姐梅州拍着奇布粉色的屁股。

她接走了琪布。连带着也接走了新格。

画杨找过她,新格暴打了画杨:自己不像个母亲,我儿子总要活吧!

画杨回来了。

她感觉失去了身体的一部分一样空虚而无力。

整整三天,画杨没有吃一口饭。她担心孩子,她心中又痛苦。不知道新格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她年轻,他已经那么老了,不应该对她更温柔吗!他这样粗暴是因为自己做错了什么。

画杨每日都在自问。

姐姐和新格抱着自己的孩子,她们站在一起,一个人替孩子洗澡,另一个准备衣服。而自己却显得多余。好像他们才是孩子的父母,而她只不过是伺候他们的侍女。

“放心了,画杨,我会照顾好孩子的。你回去做事吧。”姐姐梅州还是这幅装模作样的样子。

新格瞪了画杨一眼。那个带刺的眼神刺痛了画杨的肩膀,画杨默默转身走掉。如若不然,她面临的又是将一顿猛兽袭击般的暴打。

有一次,她看到新格的摩托车上坐着二姐。她追着摩托车气喘吁吁地跑。翻过了两座山,冬天的烈风吸进去,肺里好像灌下去二两白酒一样,有烈焰在哪里将要把自己的五脏六腑都烧成干硬的铁。但,画杨最后也没有追上新格和二姐。

新格从不带画杨出去,而他总是会带着梅州。

画杨带着一根绳子,上山了。山上的风吹在脸上像锯子一样一寸寸划割着画杨的皮肤。

在一颗树上,画杨挂好自己的脖子,用脚蹬开山坡,那股树杈好像和她开了个玩笑(它至少是一个外形看起来如此结实有力的树杈,挂三头牛都没问题),啪啦一下掉下来。还没挂稳的画杨琅琅锵锵直接从山坡上滚下去。脖子上栓着绳子,绳子另一头寄着那根说谎的树杈。

画杨坐在地上揪掉几根草,呜哩哇啦骂了一大堆。她不是在骂人,她只能通过这样的方式来发泄。恨恨地将树枝扔到很远的地方,然而,她又没有多少力气,树枝落在几米远的地方停下来了。一切等待她的发落,可是,她什么也发落不了。她对着树对着天空吼着。声音穿破喉咙出去了,撞在空气里面即可被空气吸走。画杨的一切行为针对的对象都是如此强大,如此隐蔽。她不知道谁在捉弄她,她不知道该反抗谁,只有自己。她的指甲里面装满了血。浑身颤抖的画杨感到大脑里面像煮熟了一样沸沸扬扬。

天空掠过一道闪电,噼里啪啦大雨点拍击着画杨的背。雨水顺着她的额头到嘴里。她大张着嘴巴哭。嗓子里发出干哑的用刀割铁一样刺耳的声音,被雨水噎得肩膀抖动着。

“我的儿呀!你怎么在这里?”母亲出现在雨帘里。

“妈妈,妈妈。”琪琪布跳动的小身体。

画杨抓了一把泥土塞进嘴里。

她拼命将那土咽下去,可是,它们一进入口中同大雨和唾液粘在一起,吸不下去,一时又吐不出来。

她要死在母亲面前。用土噎死自己,让大雨淹死自己,无论如何她终于知道自己的痛苦都是来源于活着。假如死了,那么谁也折磨不到她。她才可以自由自在的活。她才可以彻底摆脱这里。

画杨对着雨幕流尽眼泪,直到浑身发冷,意识模糊。

模模糊糊中有人拖着自己的身体走,那是一个温热的肩膀。她不知道他是谁。

她感到很冷。然而除了抓紧他的肩膀没有别的温热。

他将她拖到一个似乎是山崖的下面。画杨感到有个男人在解她的衣服。她用手推着那个手,然而她的脑袋遭受了重重一击。她彻底失去了意识。

模糊中终于昏死去。

画杨醒来,她发现自己在家里。新格不在家。院子里没有人。她这才想起来那个大雨天发生的一切。

她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可是,那个男人不是新格。新格会原谅她吗?他会不会对她更加暴力。姐姐会不会不停说她是哑巴,是傻子,大脑不清楚,再加上最致命的一条--荡妇。

她现在是一个不贞洁的女人了。画杨对自己生命里面失去的某种东西感到一种羞耻的痛悔。

新格在园子里走,但他没有进来。像往常那样粗暴的对待她,哪怕那样也是好的。

画杨的期待落空了。

新格走过来,似乎穿过空气。这是一种可怕的冷落和无视。他根本就没有看到她的存在!

画杨越来越不安。

她不知道手该在哪里摆放,不知道脚站在地上算合适吗,会不会都是多余。

“她本来就是一个傻子呀,那时候你们娶她时候说好会好好对待她。她又不会说话。她先前那个男人也是打她太厉害了我们才让她离婚的呀!新格,你就珍惜她吧,她好歹给你生了一个孩子呢对吗?”母亲好像祈求邻居收下一个破碎的杯子,不要怪自己冒失打碎了它一样。母亲完全迷失在语言的海洋里,她不知道除了一大堆又一大堆的语言,还有什么能够阻止新格休妻的决定。

画杨看出来她不属于母亲了。其实,这是很久以前了。只是她才明白过来。明白终归明白,不能改变什么。

新格带她回来了,母亲送了很多肉。但新格看起来比画杨更加麻木。

“那我以后怎么对她,就是我的事了,您老也别再叨叨。”

母亲依然赔笑着。画杨竟有些心疼母亲。

母亲把自己当成了一件破衣服硬塞给新格,无论他有多么憎恨她。她只求他可怜可怜她这孤苦的心。

画杨想离开新格、母亲、二姐。她不懂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会结束。曾经她充满希望地等待着。而现在,她终于觉得没有任何希望了。她觉得那希望被雨天冲走了,被新格的暴力打杀了。

在冬季雪白的天地里,画杨离家出走了。她穿着父亲生前穿过的那件皮袄。靴子里一半装着她的脚,另一半装着茨实的雪。

奇布到处找过她,新格咒骂她,二姐知道是个欢喜的结果。无论如何,画杨走了。

冰雪大世界里,画杨不知道路在哪里。无数的大山横在眼前,走过一排又出现一排,可是画杨还是向前走。她一直沿着一条大马路走去。她觉得心里透明了许多。她的眼睛仿佛被擦过霜花的玻璃,眼前出现了一个无比清晰的世界。尽管那山是荒芜的,尽管那大路通向无极的天边。

她觉得扯断了同新格还有一切妥协和猥琐相关的东西。

她似乎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谁都不会知道画杨过去是个怎样的女人。将来是怎样的女人。

画杨甚至相信,她会成为一个风光的人。而不在是一个大家所认为的哑巴或者傻女人。

天亮之前,画杨睁开眼睛,她看到那个熟悉的破布窗帘。她立起身子。心中沉下一块石头:难道我还没有离开这里!?

她又翻身,没想到是一个梦,现实中她确确实实离开家了,时间已经长达半年。

自己睡在棉花场里。成堆的棉花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口香糖味道。撕开棉花,一团一团,中央却是空无所有。

哦,到底还是离开了。跟着收棉花的工人。他带着自己来到这里,夏天夏天就可以摘棉花。

他说了,自己每天只需要摘棉花就可以挣三十块钱。

画杨,睁大眼睛。仿佛复明的瞎子一样望着棉花工,她的手情不自禁搭在棉花工手上,她连忙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不断摇头又点头。

棉花工明白了她的意思。

“放心,姑娘,我们会帮你的。”

西川的太阳如冬月的烤炉,画杨汗水湿透了白色衬衫。于是,那身体的轮廓在衣服下面明显了些。

画杨不断擦着汗水,虽然累,可是每天下来能挣三十块钱,感觉像做梦一样。从前在家里为新格打毛衣每件可以买五十块钱,但他只有从她挑破好多伤口的指头里接过的毛衣,却从来没有给她哪怕五块钱的外快。

现在的画杨,关于新格和家乡的事几乎全部已经漂洗。她有一个全新的自己。

画杨靠着自己的双手,她在闹姜一个棉花场里劳动。似乎已经忘记自己的奇布和新格。她终于在蜕变中感觉自己已经非从前的张画杨。

夜晚里,画杨望着蔚蓝夜空里那几颗星星,它们像一个皱纹深邃的老人那慈祥的眼睛一样和蔼可亲的俯视着她。画杨幸福地闭上眼,她感受着许久都没有过的舒适、放松和惬意。好像在新格家的八年以来,她都是弯着腰憋着呼吸生活的,而现在,她可以将自己放平,挺直了背去赶路。坐车的时候,假如不说话,她也可以对他人施以动人的笑容。她不知道那笑容客观上给人的感觉,她只知道自己是处于快乐的温泉里。昼夜呼吸自由自在了!

空气里面的香味浸透了她的身体,画杨觉得自己获得了重新的一种生命,虽然她笨拙,可是她快活地接受了自己的笨拙。

画杨在市场里买了一条梅花丝巾,这是姐姐那时候围在脖子上的丝巾,她很羡慕,但从来没有想自己有一天也会拥有。她一口气又买了一条。

“别说,这个哑巴呀!干活挺卖力,她一个人得我们三个人的工资。”嘴里塞着烙饼的女人对另一个措手准备拿饼吃的女人说道。

“是啊,可惜了,她是个哑巴,不然介绍给我大哥做媳妇。我大哥光棍一辈子了,还没摸过女人是个啥形状。”

“娶这么个女人,是哑巴又咋了?你看她又不说话,只知道干活,多好的婆娘。”说话间,吃饼的女人一扬手,剩下的饼划了一个抛物线飞入她口中。

画杨回过头,眼睛被阳光刺激得眯成一条缝隙。她的皮肤显得有了一些光泽,比她们刚见到她时。她的嘴唇也不再是干裂的,而是有了一些润泽。

“画杨,呶,给你三十块钱,拿着买个哈密瓜去吃!”

画杨连忙挥着手,她不接受,她却憨憨地笑着比划着。

女人给画杨塞,画杨到底还是拒绝了。她们确认画杨是一个傻娘们。三十块钱可是一整天的工资。连钱都不要,不傻才怪!

画杨正在用毛巾擦脸,突然棉花山后面奔过来一个女人。

“画杨,快,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找你,他,他说是你的丈夫。你不会是离家出走吧!”那女人气喘吁吁,弓着被,右手指着背后,左手按压着膝盖。

画杨脑中好像有一座山突然塌陷了。她来不及脱掉工服,在她确定方向之前已经撒开腿飞跑起来。她不跑或者新格还需要找很久,毕竟到处棉花堆积如山,都可以作为隐蔽。假如她那天藏在棉花里面,新格不可能在如山如海的棉花场里找到画杨。可是,画杨没有,她撒开腿在棉花场里奔跑起来,好像被猎人的枪声吓到的麋鹿。那样不过更引人注意而已。

这样,新格看得清清楚楚。白色的是棉花,红色的是画杨。

“画杨那个臭婊子,你给我拿着,我去追。”

二姐接过衣服,嘴角出现一个得意的笑容。

新格很快就抓住了画杨。他笑着扭着她的一只胳膊。

“跑得挺快呀,跑吧!跑吧?”他说一下就轻轻松开指头,她刚试图挣脱,他的手像自动机关一样紧紧嵌住了画杨的手腕。

苏新格和张梅州押送张画杨回家了。

用苏新格的话来说:“老子花了五天五夜的功夫才把这婊子给剖开。”

画杨脱下衣服给母亲看的时候,母亲哭昏了过去。她还不知道,这是画杨收到暴打之后三个月的伤口,倘若她看到当晚的情形,想必母亲一定会肝肠寸断,将苏家的人赶尽杀绝了。

“杀千刀的杂种呀?我女儿到底遭了什么祸,横竖她也是个人呀!!”母亲咬着牙,牙齿之间摩擦出刺耳的声音,像一群老鼠在啃食铁块。

“张万秋你这个死人呀,你着急的死那么早投胎去呀!留下我这孤儿寡母活活被人当牲口!”

母亲,一手抓着床沿,床上本来就已经风化的被单被母亲抓出来三个破洞。她的指甲上挂着线头,有一个过长的指甲因此被扳断了,指头上的血染在白色床单上。一点点散开。同母亲悲痛欲绝的姿势相配至极。

母亲的嘴巴张在空气里面,头仰着背过去,好半天才听到她哭出声音来。

画杨的六颗牙齿被新格打掉了,她头上还留着一个一寸长的伤口,顺着伤口看,似乎能看到里面的脑汁,其实那不过是母亲的幻觉。她看到的是一点白骨,伤口太深,有些发炎,画杨的嘴巴肿成喇叭花尾的形状。看起来有一种怪异的饱满状。没有牙齿,画杨感到嘴里好像总是无缘无故进去空气,平日里习惯的空气,在没有牙齿的嘴里却特别寒冷,像冬日冰层下面的泉水一样,吸进来冷冷的刺激着她,画杨不敢张嘴了。

她给母亲比划着说自己没事。

母亲却眼泪傾盆一样哭了几个小时,母亲冷静冷静地吸了吸鼻子。

“画杨,你告诉妈,咱别去这狗杂碎家了昂!”

六、重复的噩梦

没有一个月,新格找回了画杨。

画杨在院中用柳条扎篮子。新格要是回来了拿着篮子去卖钱。

这一天,画杨要扎四十个篮子,但是手被穿进去了签子,她只编了十五个。穿了签子的手肿起来了。画杨疼痛不已,用嘴巴吮吸着,不怎么管用,她又将指头使劲甩。

二姐靠着门口,笑眯眯看着摆了一地的篮子。

“画杨,你头发这么长,破布一样驼在背上。”

画杨不说话。也没有手势。

梅州给远处玩的奇布打了个响指:

“过来,奇布,拿个剪刀帮她把头发剪掉,你看那头发太长了,挡住视线影响她干活,到时候你爸回来又要打她。”

奇布拿着剪刀在画杨眼前绕来绕去。

他觉得很好玩。

画杨却不住地躲闪着。

他只有三岁,拿东西并不稳当。双手握着剪刀往画杨额前凑,画杨不想奇布剪掉自己留了一年的长发,她又怕奇布自己拿不稳剪刀。她以前是一个光头,现在好不容易留了长发,长发齐腰了,她更不想剪。

二姐指挥着:快点,奇布,帮她剪了去,你看那头发长得跟个鬼似的,像个妈妈吗?

奇布端着剪刀在画杨眼前晃动着。

“你倒是快点呀!奇布!”二姐一个尖利刺耳的命令,奇布闭着眼用剪刀直往前一戳。

梅州突然抖了一下,羊毛披肩掉落在篮子上。

面色惨白。奇布双手捂着眼睛“哇”地一声哭起来了。

画杨一声长嚎,剪刀带着她的一只眼球掉在篮子里,她似乎是本能地在地上双手摸。她摸不到她那掉在篮子里的眼球。眼球似乎在和她捉迷藏。

惨绝的嚎声从她嗓门发出来。似乎要扯破嗓子的一双手从口里伸出来。画杨呕吐着。

画杨没了右眼,不知道怎么左眼突然也睁不开了。画杨努力睁开眼睛,可是无论如何不行!

她感到好像头上被敲开一个窟窿眼。她觉得自己一定要死了。

奇布见到怪物一样吓得又哭又跳,二姐不敢看画杨就琅琅锵锵奔向院外。

“你们说,天呐,就算她是一个哑巴,她来到这世间到底就是为了受苦吗!上辈子造的什么孽!”亚风家媳妇在窗户上说。

“唉,我看她那个二姐,活活把她杀了还来得了痛快点。”

“人不是被外人给坑死的,而是栽在自己亲姐姐手里,天下到底有这样苦命的女人!丈夫拿她不当条狗看待,姐姐来凑什么热闹!”

“人心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冰块做的也会被太阳融化了吧。”

女人们纷纷嚷嚷在墙外议论着。

婆婆不由分说,只是一个劲在扫院子,好像恨不得把这些多嘴多舌的娘们当成灰尘扫出院子。她们震撼之余,也知道同情无用,便各自忙碌各自的事情了。

画杨静静坐着,左眼流着清亮亮的泪珠,右眼却流出来的是血液。

“画杨,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呢!我不在家,你就照顾不好自己吗?你这倒好,戳瞎了一只眼睛,新格还会再看你不。”

婆婆擦着窗户上的灰尘。

她将毛巾扔在水里,渐起水花。她唉声叹气。

“以后,你还怎么编柳篮子。自己怎么这么不小心呢!”

“你说你,新格本来不喜欢你,他爱的是你二姐,你二姐又不愿意新格光棍,把你介绍来。我也不嫌弃你是个哑巴,二婚。我们新格还是一个没结婚过的男人呢!”

“你这……”

画杨感到心脏被一只手捏紧了,她呼吸困难,右眼带着半颗脑袋都好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样,疼痛难忍。她爬在床上,脑袋同床头的墙壁磕碰。

“画杨,你疯了吗?”婆婆一把掀开画杨,直喊新格。

没喊来新格,奇布却蹦蹦跳跳从院子里跑过来。他看着床上这个瞎眼女人。

“快,奇布,给你妈拿个鸡蛋吃。你妈饿了!”

“她不是我妈!她不是我妈。我妈妈没有这么丑。我妈妈是那个……”奇布伸着指头指向梅州挂在铁丝上的衣服。

“小子怎么说话的!好儿不嫌母丑!谁给你教的。”婆婆厉声呵斥着。实际上只是故意说给画杨听,谁不知道婆婆喜欢姐姐梅州而讨厌画杨。只不过她怕邻里之间说闲话,折煞她的福寿而已才故意掩饰。

奇布又跳着走了。

婆婆追出去了。

画杨上半个身体在床和地之间,下半身跪在床上,她的手在地面上触摸着。

意识时有时无。整个脑袋似乎总是处于打了麻醉剂的状态,没有任何直觉,时而有一阵疼痛好像直穿到脚心,画杨蜷着身子,仿佛丝已吐尽的蚕。

她觉得心也痛。呼吸总是上不来。但是,她已经不想努力去呼吸。可是,又总是拼命吸气,希望能多吸一口可贵的空气。她似乎知道这生命不会就此结束。

七、奔流

画杨在人群中躲避着,这次她确信自己走远了。她还从没有穿过几个省,坐一连几夜的火车。她觉得自己一定到了地球的另一半。

只是,虽然走远了,心中又总是怯怯的。她怕回不去。而她又确切的知道永远不会回去了。

人生嘈杂中,画杨围着一个大黑色围脖。遮住自己的伤口尽量不引人注意。

这次出来,她却没有了第一次那样的明亮感。她有点怕。怕自己回不去了。疏忽了一下,感觉故乡已经遥远了。不是新格的记忆,而是家里还有的青山,青山下有的屋子。画杨不知道自己到了那里,陌生使她感到逃离有了一种悔恨和罪恶感。一幢幢高楼,穿行的汽车,来往的人群。画杨总觉得,一转身,她就不会认识那里是来路哪里是去路。

饿了三天,画杨实在没有力气再走路。抬头看阳光,只有一抹红色在眼前闪耀。

一个女人从车站进来,画杨本来没有注意她,但她扬起的手腕上有一个金链子。恰好女孩将链子摘下来放进包里。

画杨在女孩买火车票的间隙,伸手到包里。她偷到链子并没有快速离开。心里忐忑不安,不知道该告诉她一声还是就这样拿走。

那女孩回头吐了一口,鄙弃的目光像根竹签将画杨破碎的尊严串起来示之众人:脏死了。

嫌恶的眼神催生了画杨心中埋藏已久的恨意。她猫着腰走出车站。画杨的手顺便拉了一下鞋跟,将链子塞在鞋底。

对面大步走过来几个人。他们是巡逻兵,可是画杨看着他们直冲向自己,事实上,画杨是站在他们正对面。

画杨以为自己的行为被发现了,她的心突突突地狂跳起来。

尔后,她像一颗不受控制的弹力球在人群中奔窜。

逃跑,已经成为画杨的本能。

广场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她们望着画杨逐渐围着画杨,他们像扎在玉米棒上的玉米粒一样都盯着画杨。

而疯狂的画杨还在到处窜动着。

这时候,刚才那个细眉女孩也聚过来。她看着画杨,不大一会儿,她尖叫道:

抓住她!她是小偷。

声音穿过人群,画杨一震。好像被子弹射穿了。她慢慢回过头。

巡逻的警察挡住了画杨。

“请问你是否拿了这位小姐的金手链?”

“就是她,她拿了,你们搜身就是了!不是她我扇自己的耳光!”女孩信誓旦旦看着警察。

画杨无处可逃。

她也不去解释。她只是一团被扔在地上的乱麻一样渐渐软软地跪下去。

画杨一只眼睛盯着地面,那只被刺破的眼眶空洞地向着警察。

“小姐,请随我们去警察局一趟。”警察像墨汁一样染黑了画杨的世界。她浑浑噩噩地躺在广场。

警察从她的鞋子里面倒出那条链子。

警察到来的那个下午,火车站驶进一列火车,火车拉着长长的汽笛声,像一声低吼。太阳变成了红色的皮球。在画杨的鼻子上跳动,又蹦蹦蹦跳到她右耳。

画杨被扭送警察局。

那个下午,画杨觉得自己睡去了。在极度疲惫和饥饿状态下,她看到过来的火车上拉满了烧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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