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玻璃窗看过去,街上行人的脸就像泡在福尔马林里的动物。
浊酒照样戴着无檐猎帽,抽套在电子滤嘴上的烟。
他戴帽子是为了遮盖秃顶。世良只见过一次他摘下帽子的样子,头发又稀又黄,就像小婴儿的胎毛。这人四肢短小,长着一双眼角下垂的大眼睛,像个古怪地过早衰老的孩子。
“31完全不行了,大姐看着办吧。”
少年的小腿从汽车后座伸出来,皮肤满布鲜红的斑点,每个有硬币大小,密密麻麻,散发出腐烂海鲜的气味。世良最怕的就是这种。
“直接处理掉不是更好?”
“他还能再活一段时间,那边不收这种。”
“就算还回来也没用,我不会护理,医生也只是个白吃饭的。”世良查看31裹满脓液的伤口,有些被挤破了,把后座的皮椅套弄得亮晶晶黏糊糊的。
“所以说,只是放一段时间,到时候我们自然会处理。”
对于浊酒的决定,世良之流并没有顶嘴的权利。老成的侏儒坐进车里,又点上一根烟。她目送接走少年又运回来的黑色轿车远去。
世良在儿童福利院干了五年,眼看也快要升到头了。
她是被上一家托儿所开除的,那是一家有钱也未必能进去的私立机构,保育员有一封那里的介绍信比什么都管用。这样的黑历史注定没办法找到行业内任何像样的工作。
被开除的原因与其说是做了什么,不如说是什么也没做。
有个两岁小孩有遗传性癫痫,在午休的时候第一次发病。等她察觉的时候,这小鬼已经被自己的呕吐物呛死了,仰面躺倒,鼻子里和围兜上满是没消化的的番茄螺旋意面。
像在喜酒的续摊上喝到神智不清的醉鬼一样的死法。
找来找去,只有这家福利院温柔可亲地接纳了她。
这里本来是某家食品企业的员工附属幼儿园,后来企业倒闭,幼儿园也原地解散。看在不用重新装修的好处上,改成了私营福利院,大概有几十名儿童和一只手数得过来的工作人员。
远看上去,福利院像是童话里会出现的糖果屋。关于糖果屋,据说是一对被抛弃在森林中的兄妹发现的,这栋可爱的屋子全部由甜点心做成,如梦似幻。实际上是女巫诱捕他们的陷阱。
经过无关紧要的过程后,兄妹合力把女巫推入烤箱烧死,逃出森林。有点惋惜的是,糖果屋本身也被烧毁了。它燃烧的时候散发出前所未有的香气,吸引方圆几公里的动物聚集过来。
据说是这样的。
这里的糖果屋没有香味。外墙刷成俗气的粉红色,配上白色和薄荷绿的屋顶,在酸雨的冲刷下有不少黑色条形的污渍,就像陪酒女混杂着睫毛膏的泪痕。
屋檐做成生日蛋糕上奶油花饰的形状,虽然这里的小孩从未过过生日。瓦片是咖啡曲奇,门口的立柱则是棒棒糖。和看上去不同,所有东西都有种不可挽回的朽木粪墙的气味。
儿童是福利院重要的商品。
浊酒作为管理人负责将他们交易出去,给那些买主一个不把人当人的机会。大概三分之一能够活着回来,死者也会周到地负责回收,最后的结局大概是流入狗粮市场。
不能让其他孩子看到。世良把31用防水布抱起来,交给医务室的医生。
2
“你知道吗,听说只要六个人就能联系上世界上任何一个人。”
医生在电脑上玩纸牌接龙,他只有这方面的成绩出类拔萃,好像是世界第一还是第二。虽然被叫做医生,其实在医学院的第一年就退学了,改读函授制的设计学院。
医生在福利院唯一的作用是开镇定剂。因为病人们都是消耗品,所以给大量的地西泮就足够了。而且更好的是,自从开始服药,孩子变得更服从,更快活。
如果有人说起控制用量,他会觉得是在开玩笑。
“基本上,胡椒粉和镇痛剂都得放推荐用量的三倍,只要超过一定限度,用多少实际上都没区别。”
据说是这样的。
“不是只要,而是最多六个人。”世良纠正他。“你想找谁?”
“倒也没有特别想找的,哈哈。真要说的话,梅根·福克斯?”医生注意到防水布中的人,
“这倒霉鬼是谁。”
“你最喜欢的44的哥哥。”世良环顾四周,“要放哪里?”
“啊,那个你找两张椅子放上好了。每次换季都有人要发烧的,没有多余的床位。”医生拉开抽屉,一只手在里面胡乱地翻找,“好臭。空气清新剂在哪里?”
出乎意料的是,44和31是男女双胞胎。31是男孩,44是女孩。
说意外是因为编号基本上是按照时间顺序编的,31送来半年以后,44这才过来。世良第一次见他们时是四岁,很难想象是孪生子。
44和31的母亲是所有来这里的人中最优柔寡断的一个。她第一次来的时候全身裹得极其严实,带着墨镜和恐怖分子式的口罩,看起来像做了改头换面的整容手术。
她似乎欠了数额惊人的债务。带来了31以后,在门口徘徊了很久,就像等待迪士尼乐园开门的游客。附近就是债主的地盘,看不出这女人究竟想不想掩人耳目,大概脑子很不聪明。
44是浊酒亲自抱过来的。婴儿意外地白胖,浊酒又很矮小,看起来两人像在拥抱一样。那女人已经变成藏獒的饵食,最后肯定会化作一堆粪便,造福郊外的野花野草。
因为榨不出任何油水,就拿她的女儿作抵押。
“她似乎认为带着一个小孩比两个容易逃跑,未免太瞧不起我们了。”
浊酒嘴里喷出的烟味吓哭了婴儿,他露出牙齿模仿斗牛犬的表情,徒劳地试图逗笑她。
“不过能够团聚也是一件好事。两个人好好相处。想妈妈吧?很快就能见到妈妈了。”
据说是这样的。
3
人的行为往往是矛盾的,心里想的和实际上做的事情完全不同。
有个富有的女性极其想要孩子。在受苦受累的青春岁月,她在各个小诊所辗转,搞坏了子宫。现在苦尽甘来,丈夫是做地产生意的,收入足够她在六十多岁的年纪维持四十岁的外形,不过到底生不了孩子。
由于有疑似虐待子女的前科,所以正规的机构都不批准收养申请。
她要一个两岁的、有唱歌天赋的、天使一样可爱的小女孩。她要把这孩子培养成世界级的歌唱家。
浊酒把客户的要求告诉了世良。世良的音乐鉴赏力仅限于听听电话待机时间的致爱丽丝和商场闭馆时放的萨克斯乐,也从没想过教小孩唱歌。她选了一个嗓音还算甜美的孩子送了过去。
三个月后,同一位女士要一个一岁左右、眼珠像黑曜石、身材比例极为优越的男孩。她要把这孩子培养成数一数二的花样滑冰偶像。
说实话,一岁的小孩根本没有身材比例这种东西,凡是小孩的身体够呛像棉花缝成的娃娃。世良找了个眼睛够大的孩子送了过去。
三个月后,这位女士要一个半岁以内的婴儿。她说自己想通了,所有天赋都可以靠后天的改良,再怎样的低能都可以整容,增高,找枪手,托关系,捏成想要的样子。无非是这么回事。只要那孩子足够听话就够了。
世良逐渐摸出了门道。她找了个无论怎么掐怎么捏都不哭的孩子送了过去。
“后来呢,那些孩子怎么样了?”
浊酒听了这话,难得露出苦闷的表情。
“我是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前后的反差这么大。你还记得第一个吗,她半夜两点打电话给我,说这小孩把她气得半死,根本教不好。要我亲自过来解释清楚。到了以后,她在前厅抽烟,让我们自己去找。我们在厨房、浴室、车库和狗屋里找了个遍,都没有发现小鬼在哪里。”他又抽了口烟,“最后我们在真空压缩机里发现了她。”
浊酒吐出烟雾,伸出一个小拳头。“那小鬼只有这么点大了。”
“那她还活着吗?”
“想什么呢,怎么可能。”浊酒说,“和我一起去的手下吐在自己手上。说实话,就算我也从来没料想过这种情况,”他又把食指和拇指掐起来,“第二个在冲压机里,变得这么平。第三个还能玩出什么花样,等着看好戏吧。这事大概只有一战后的德国人干得出来。我是没关系,我那没出息的手下第二天就跑了。”
“噢。”世良说。
“不过呢,话又说回来,那位太太给钱可真够慷慨的。”浊酒最后总结道。
据说是这样的。
世良在所有照看的孩子中也未尝没有偏心的对象。既然难以确定他们出了福利院的大门会遭受什么对待,只能尽量延缓中意的孩子出货的时间。
44和31是她格外偏心的两个。31聪明沉稳,总是独处,44生性害羞,总是黏着哥哥撒娇。世良觉得他们真讨人喜欢,相对来说,还是更喜欢31一些。
之前是28和11、14。不过11得肺炎死了,28被浊酒进贡给有食人癖的老大,14的血型正好匹配,心脏被移植给某个富豪的儿子。活下来的只有双胞胎兄妹。
那天世良因为参加亲戚的葬礼请假,偏偏31就被出货了。从学生时代就是这样,自己喜欢的餐馆总是倒闭,喜欢的电影票房暴死,喜欢的艺人出丑闻雪藏,现在就连喜欢的孩子都留不下来。
世良觉得自己真不走运。
4
31现在已经今非昔比了。
当然,回来的孩子中也有断手断脚的,毁容的,没有皮肤的,肠子从身后拖出来一截的。不过31似乎并不属于这些情况。
呼气中充满煮干的尿垢的气味,皮肤像蚯蚓一样通红肿胀,渗出黏糊糊的液体,整个人像一堆死去的烂肉,只是奇迹般地还维持人类的形状。
气管好像也受伤了,只能发出尖锐的哨音。
因为喂药很费劲,世良也不想用手把药片塞进这样的喉咙深处,所以让医生开了混有各类成分的点滴。
“直接让他解脱不是更好?”
医生在适合打游戏的人体工学椅上转过身,看她笨拙地用针戳进一团烂糊的血管。
“我干不来的。”世良说,“我从来都是这样,杀不了人,也救不了人。”
“治不了病也要不了命吗?”医生笑着说。“反正坏事都是浊酒他们做的。”
据说是这样的。
31发黄的眼珠望着天花板。没有眼神交流,多少能让人轻松一些。
“我记得刚生出来时的事情。”
31曾经对她说。
“哦,是什么样的呢?”世良正在挨个给年纪太小的孩子穿衣服,漫不经心地问。
“我记得......我和妹妹在一起。我先出来了,然后妹妹再出来。我们身上都是血,非常害怕。天花板很低很矮。妈妈睡着了。有很多人来来去去,但是没人是来看我们的。
我们第二天就回家了。妈妈总是非常紧张,她和很多人住在一起。我学会压抑住哭声。总是冷和饿,心里平静不下来。妈妈有的时候会对我们说话,我们的父亲大概是很了不起的人,但是因为某些原因不能和他相认。后来情况变得更糟,妈妈开始到处移动,坐夜间巴士,搭顺风车,把我们藏在手提包里。我总是晕车恶心,越来越虚弱。然后就到这里来了。”
31说得很笼统。这个年纪的小孩经常会为了引起注意说一些谎。不过他认得妹妹,所以世良觉得这也并非完全是捏造。
“你妈妈是做什么工作的,长什么样子,还记得吗?”
31水獭一样的圆脸上露出审慎的表情,就像政治家试图找出记者提问中微妙的言语陷阱。
“她是个口音很重的人,个子不高,身上有种青草的味道,胸口有雀斑。大概我们出生的城市不是她的出身地。没见过她有任何家人或者朋友,所以信息很少。而且有记忆的时候总是忙于移动,没什么时间深入交流。”他吐出一口气,
“大概她现在已经死了,所以说这些也没什么用处。”
44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手里拽着形影不离的一块手帕。她靠在31身后,把左脚放在右脚上。不知是不是在生母身边多待了半年的原因,身体比31结实,个头也高。
“你妈妈送走你,留下妹妹,想必有点恨她吧?”
31微笑了。是他惯常咬着牙的笑容,酒窝处有深浓的阴影。44也有同样的酒窝。
“我不知道,如果能更加了解她一些,说不定还会有爱或者恨之类的情感。”他说,“总有一天我会从这里出去,也许能够找到她的家人,或者找到我的父亲。当然了,这只是非常渺茫的希望。”
世良觉得这并非不可能。
“你知道吗,最多通过六个人,就可以联系到世界上任何一个人。据说是这样的。”她说,“比如说通过你母亲可能接触过的人,说不定一下子就能知道全部的经过,找到你的父亲。现在还有基因检测。”她想到的人是浊酒。
“也许吧。不过,我是不会和他相认的。”
这是31走前的最后一句话。
5
世良最近干起活来比以往都要卖力。不是因为她对工作重燃热情,恰恰相反,她正打算放弃这份工作了。
31那天咳出了大量黑色的痰,在浊酒的人来之前就断了气。他将和另外一个腹膜破裂的十岁女孩一起装进塑料袋,交给养猪场的猪吃掉。据说吃人肉养大的猪肉质特别香甜。
他对自己的遭遇一直很平静,唯一难过的是44认不出自己来了。
世良正在指导新人阿清清理沾满污垢、干燥发硬的床单,在角落里放上吸附臭气的活性炭丸子。阿清之前一直是私人保姆,因为把主人家波斯猫的头塞进马桶里被开除了。
“我替这些孩子们难过。”阿清说,“他们都是好孩子,不吵不闹,也不朝我吐口水。你看到他们午饭吃什么了吗?牛的淋巴油,长得像被马蜂蛰过的那玩意一样。”她说的是某种粗俗的器官。
“等他们出去以后还会更惨。你根本想象不到。”
在世良来这里的前三个月,她也以为这里只是一所普通的福利院。
“我们都是的。只会越来越惨。”阿清说。
44也出货了。有一所教会专门收留孤儿,世良挑选了她。极其少数幸运的情况,孩子们能够被像样地对待,过完平稳幸福的一生。对他们而言,这家福利院大概只是少年时代一段平淡寂寞的经历。
等44穿着崭新的小礼服离开,从车窗里朝世良拼命挥手以后,浊酒才告诉她,那所教会其实是一所未成年卖淫的窝点。
据说是这样的。
不过如今的世良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她看着旅游杂志,希望能在菲律宾的清真寺或者巴西的雨林里度过余生。
在31死前两天,他对此已经早有预感。
保健室里只有他和自己的时候,他说:“您知道吗?我其实是自愿回来的。”
世良怀疑自己听错了。
因为已经发不出声音,31被迫用气声讲述自己的遭遇。
“我出来以后,到了一间医院的单独病房里。那里躺着一个人,基本上是个骷髅。他因为艾滋病的并发症已经快死了,死前的愿望是和某个少年过一个晚上,你知道,没有防护的那种。之后他给了我一大笔钱,让我可以自由处置。”
“现在的医疗水平,即使得了那种病,也不一定会死。”世良说。
“你说对了。还记得你告诉过我的,只要六个人就可以联系上世界上任何一个人吗?”
虽然脸像个踩扁的烂柿子,但是似乎能看见他使坏的神色。
“我认为与其这样独善其身地活下去,不如给世界上的某人一点颜色看看。那之后我想办法周游各处的医院,在身上搜集各种各样的病,那些个平时人们只要听到就几乎会吓死的病。大概这么做的人没有第二个吧?然后,我回到这里,搭同一辆车,把血弄得到处都是。
我把一切都告诉44了。她的血已经碰过我的血,现在要和各种各样人的血流在一起。总有一天,我们可以从这个链条中找到自身的起源。”
世良什么都没说。她想起一些细节。
童话中的兄妹叫亨赛尔与格雷特。聪明的他们被继母带往森林深处,为了不迷失回家的路,他们把一块面包撕成碎屑丢在沿途的路上。等到傍晚的时候,那些面包都被鸟兽吃掉了。
于是第二天,他们在沿途的路上放上石子,晚上月亮出来了,那些石子在月光下闪闪发光,就像一块块银子。
据说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