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嫲是福建闽南、台湾和广东潮汕一带对奶奶的称呼。这篇文章我写了很久了,断断续续在写都没有正式结束,因为每一次都是写着写着就情绪奔溃匆匆收尾。算起来阿嫲也离开很多年了,她刚走那阵子我陷入了极度的悲伤,只要稍微想到她就会泪流个不止,像是又变回当初爸爸一个眼神就能吓哭的小姑娘。写这篇文章也是自己留个纪念而已,现在还能回想起和阿嫲在一起的好时光。
阿嫲性情颇冷,对人好却很少表现出来。她是个很有个性的女人,以前年轻时为了治病老医生让她抽烟,于是一抽就是几十年。身上老揣着个烟盒,不一次抽完,她有个小铁盒子,吸几口再把烟放进去。我调侃她一边抽烟一边将一只脚抬起架在椅子上像个黑道的大姐。现在的姑娘抽烟往往给人不好的印象,可是因为阿嫲,我从来觉得这也是一种美。
我曾经多次跟别人提起:我奶奶说,如果现在拿了别人的东西,不管多少,总有一天要吐出来全还给人家。所以要么不拿别人的,要是拿了便就要记在心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这是你留给我的最深的道理。爸爸也教育我,有一些人情,你再不想去走动,也要做还给人家。相信他也是受了你的影响。
阿嫲真的是性情古怪,有人喊她德国姨,是为什么我不得而知,大概是她做事雷厉风行。她每天摸黑起床,晚上六点多就说要去屋里躺着听广播。不像其他的阿婆那样爱八卦,也从不爱凑热闹。不喜欢别人问起身体好不好什么的。曾经有人在菜市场摸她耳朵要拽她耳环,她也能淡定的跟小偷说耳环不值钱让他走。去别人家坐不了多久,因为不喜欢说有的没的,有时买点东西放下就说要离开。反正是个怪老太。
我觉得她活得很精彩,因为很有个性。后来阿嫲病了,很突然。八十岁我总觉得这个老太太会长命百岁,直到十几二十年后哪一天吃完饭晒晒太阳笑眯眯就去了,没想到她最后走得很艰难。
爸爸告诉我你得病时没有跟我说是什么病,他只是叮嘱我要多找你聊天,多问候你。到后来我回家慢慢从他们谈论的话语中知道你是什么情况后我觉得很无力。那种想帮却只能看着渐渐走向死亡的感觉十分痛苦,比一瞬间的打击更痛苦。就是慢慢耗着,然后一点点枯萎,想知道什么时候是尽头,又希望根本没有尽头。
2013年7月到8月,爸爸跟我说阿嫲差不多不行了。家里人焦头烂额,该上班的没有去上班了,而我依然像赶场那样周旋于各个朋友圈,举手投足都是笑,看起来没心没肺。没有人知道我心里想的是快些回到家搬个小板凳坐在她床旁跟她说话,给她按摩全身。我不想任何人说那些让我下一刻就泪奔的可怜话语,也不想看到谁提前用那种生死有命你节哀顺变的眼神来对我表示安慰。
那个时候我也越发觉得自己爸爸的强大。他头发在几个月内全变灰白,守了很久的夜都是他一个人。身体和精神上的打击让他很焦虑疲乏,却依然抽空对面色难看的我们开下玩笑,一切显得从容不迫。我被感染到充满了宁静和慈悲,心中似明镜,所做的都是在铺路了,该做准备的不是老人而是我们这些人。
13年8月11日,七月初五。早上五点多近六点,我头一回用疲惫的姿态给朋友发了微信取消了下午的电影约会,理由是老人刚刚走了。前一刻我才经历了从浑身不自觉发抖,整个人蹲在地上站不起来的状态里缓过神来。然后我走出卧室,看到我妈,终于爆发了不可抑止的嚎啕大哭。太久了,压抑,痛苦,难舍,假装的坚强,全部喷涌出来。
知道她生病到后来她去世后我返回学校那段时间,我不愿意将我的悲伤告诉任何人,有时会一个人在暗夜里躲在被窝中哭,又不敢大力哭泣,怕被舍友知道所以都是咬着牙强忍着啜泣,每回被套都给泪水渗湿一整片。我想我无论跟谁说心里的悲伤都不合适,跟亲人说,他们同样也失去了亲人谁也不想提伤心事,跟其他的人说,他们除了会安慰道“别难过生老病死都是会经历的会过去的你别哭了”还有什么,也只能是这些了。所以我固执的继续微笑,哭给别人看真是愚蠢的做法。甚至发展到后来外婆也不久后过世,朋友叫我别伤心,我说不伤心,我开心,她解脱了,好事,要笑。像个神经。
你走后爸爸把房间里的东西收拾好,该扔的都扔得七七八八了,剩下个五斗柜还有你的老衣橱在那,屋子里也就再没有其他多余的东西,一下子空空荡荡让我们都适应不过来。好几回家里没人,我就走去你房间,小心翼翼好像连喘气都会有回音,我就那么静静的站在屋子里,难过但更多的是沉闷。人长大了就不是像小孩子那样只是悲伤心爱的东西没了,而是悲伤以往美好的记忆以后再也不能复刻。五斗柜上面还挂着好些老照片,都没有动过保持的好好的。有你年轻时候的时候拍的艺术照,确实比我时髦,我到现在都没烫过卷发没拍过艺术相。而且照片上的你像极了我钟爱的天涯歌女,有上海滩的味道。还有一张你和爷爷的合照,两个人看起来很温馨。爷爷去世前神智不清楚一直跟你说要一块走,你不是说你还早呢还有很多事要做还要活多好些年,你都没看到我嫁呢你怎么隔一年就跟着他去了。还说你这辈子嫁给他委屈了,那为什么这么急就去陪他了。你也是个不守信用的老太太啊。
你走后表哥曾经带过女朋友来看过你,他指着你的相片跟那个女孩说这是我的阿嫲,指着阁楼说小时候我和阿嫲就住在上面。我心里就想着有一天也要把他带来见你,告诉他我的阿嫲就在那里,她不是不在了,她在的,而且我一辈子爱她。他也会跟我一样喜欢你,真的。
以前放你床的地方,现在重新放了张床,我觉得怪怪的。你最后的日子,都是在这里度过,那阵子我每天搬个小椅子坐在床边,握紧你的手看你睡觉,一坐就很久,脑里想的都是千万要撑过去。大二刚放暑假回家你精神头还不错,还会坐起来教我怎样把几条毛巾缝一起。你坐在窄窄的床边,一针一线那样灵活,就快把我骗到以为你要恢复了你不会有事的。可是后来突然就不行了,话也不说,我把你抱起来的时候看到你空洞的眼睛,不能自己站立,手里的人瘦到变形只剩下一副骨头。
你走的那个早晨,我冷到发抖,明明是炎炎盛夏。那时天还没亮,我在房间里睡觉,我听到爸爸和伯父很大声的喊了“妈”,我听到妈妈急急忙忙从卧室出去,我听到楼下的伯母大哥大嫂匆匆往上赶的那种踩在地上杂乱的脚步声。我在一瞬间就知道发生了什么,却躲在自己房间里一步都不敢走出去,我蹲在了地上抱住自己浑身打颤,我害怕看到你再也没有表情的脸,我害怕他们告诉我,阿嫲没了。
好多回忆啊现在人都空空的,真难受。
我想在寂静的午夜做个好梦,梦到阳光斑驳的午后,你带着还在上小学的我,搭上城里随意的一辆公交车。我们没有目的地,就一路坐到终点,然后你紧紧抓着我的手在大大小小的巷子里穿梭行走。这一次我们又回到了乌桥岛,这里只有破旧的老房子和满脸皱纹的老人家。或许还会偶遇老舅,他八十几岁了身体硬朗,每天骑着车来乌桥老房子喂猫。阳光斑驳的中午,我们一起躺在小床上听收音机里的节目,后来我偶尔还有听啊可是没什么意思了,以前有你一块觉得节目很有趣。还会梦到你带我去吃蚝仔煎,你说,妍啊,我听公园运动的人们说公园头那家店好吃,阿嫲带你去吃。我们来到热闹的店铺,两个人对坐着,你自己没吃几口,嘴里不住的跟我说,快,趁热拿去吃,阿嫲吃够了。
如果可以,我也想一直当个懵懂的女孩,你一直都是个身体很好的老太太。你会拿着自己做的小沙包午饭后去小花园里打球,会在我打电话时老是匆匆忙忙要挂电话却还是急地说妍啊你去读书怎么这么久还不回来,我去菜市场看到有你喜欢的烧鸡就买了。会把变卖掉报纸和空瓶子换来的五块十块放在我书桌上给我买小物件。可是我明白这不可能,这当然都是异想天开啊。就是心里还是有那么些感慨,真是回不去的年少乐土。
我以前特别喜欢听一首歌叫《Let her go》,虽然说的是爱情,可是我一听就想到了你,Only hate the road when you are missing home,Only know you love her when you let her go.我写这些不是要说我有多伤心多不能接受,以为阿嫲能复活。而是想告诉她从现在起我放你走,泪继续流没办法,这是我无法控制的,但心里更多的是安详和美好,淡然和从容。我不小了,有些事都看开了,你放心吧。
人生总是一期一会,不是早晚都要一个人走,而是一直都是一个人在走。但有些人,她揉进了我的身体,揉进了我的灵魂,她和我永远是一起的。
好了我要说的差不多了,也可能还没讲完,其实怎么会讲完呢那么多过往。我不喜欢说后悔,我只能说如果硬要说遗憾,那就是我们有钱可以帮她医治,钱却根本解决不了问题。很无力,对不对。
献给你,你先去远方旅行,终有一天我们再见,你再带我去看好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