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逐日之路

四月末,四川的天空格外清净,蔚蓝从远及近映在河中,摇下车窗放眼望去,碧绿的若尔盖正随着日落上升,沿着无垠的地平线延展,把途径的每一辆汽车卷进新生的世界。从甘肃南下,独自开了十多个小时车程后的疲劳统统被眼前这片绿意带走。靠边停下,风从外灌进车里,把一路的焦虑和担忧惊扰。我拉上衣领,紧闭双眼,等着日落后的黑暗将我包裹,那些从草原上驶过而来的风拉扯着我的胡须,我听到风里有孩子的叫声,左右看去,并无声影。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放松从自然中抽离出来倾覆在我身上,我已好久没有享受过这份惬意,实际上,从五年前离家开始。

天空渐渐暗淡,我瞅了眼时间,刚过六点。在茫茫草原上行车,遇到黑夜,便总能想起过去那些令人感伤的事情,好像不拿出笔写首诗都对不起自己彼时的心境。我是完全不会写诗的,甚至对文学没有些许的热爱。读初中的时候,钱上进对我说,要是我这辈子能憋出一首诗,他就认我当大哥。他说这话时,正往我喝水的杯子里扔石头,石头咚地一声沉入杯底,上面粘附的泥土慢慢散开,侵入每一滴透明的水中,水被染浑,我被惹怒。你有毛病吧。我夺过杯子,正准备起身把水和石头倒掉,钱上进又撕了我正在写诗的草稿纸,把纸一折扔进杯子里,黑色的水晕开纸面上的墨,我写的那句“啊,我亲爱的朋友”成为了我人生第一首诗也是最后一首诗的开头。


钱上进是我同桌,是我九年义务教育生涯中最恨也最爱的朋友。他总是神神叨叨的,脑子里装满了各种奇怪的想法。比如他问我,要是太阳西升东落会怎样?什么东西不会被水打湿?武侠小说里的功夫真的存在吗?我整日被他的问题折磨,但又因答不上来而倍感羞愧。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我模仿我爸的样子,白了他一眼,继续趴在桌子上,装个好学生,把一张张空白试卷填满,再用红笔在被划了大大的叉下面重新改上一遍,从未感到任何的不适。好像学生的生活就是这样过:上课,听不懂,写试卷,不会写,考低分,挨顿骂,又继续前序步骤。我的成绩的确不好,总是倒数,整个初中时期只有一次考到了班里前二十,而那次还有赖于钱上进偷看了他爸办公桌上的试卷答案,偷偷告诉我,我才得以侥幸为悲惨的学习生涯填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你爸要是奖励你了,千万别忘了我。钱上进站在教室后门贴成绩排名那里,双手环抱,面色柔和,对自己考倒数第一完全不在意。我拍拍他的肩膀,说,谁还没个失误的时候,不过这次排名可以证实,你记忆不行,看来得补脑。钱上进瞥了瞥四周,见无人过来,凑在我耳边偷偷说,我要是把答案写上去了,你还有好果子吃?我恍然大悟,这小子是为了我故意瞎涂乱画的,一时间,他在我心中的形象高大伟岸起来。

说起我们的关系,就不得不提他的出身,他爸是年级主任,他妈是物理老师,在学校这个小社会里,他占据了得天独厚的优势:前有聪明脑子,后有强大背景。到学校教书不到两年的班主任一看他是年级主任的儿子,自然巴心巴肝对他,不管钱上进上课睡觉还是下课搞恶作剧,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我呢,拼尽全力从镇上考进了县城,成为了我们村人人口耳相传的好学生。可就是这样一个好学生,自打进校后,无论怎么努力学习考试都是倒数。每周坐在回镇的公车上,看着窗外飞逝的清平山,我都自我怀疑,是否该继续读书。直到遇到钱上进。

初一下学期换座位,按照期末考试成绩,最好的和最差的坐一起,缘分就是这么神奇,我和钱上进成为了同桌。他那时高高瘦瘦的,剪了个标准的平头,一看就是好学生的样子。我俩成为同桌的第一天钱上进送了我一支笔,日本进口的,笔盖上写了几个日语字母,够洋气。我本想拒绝,谁知道钱上进竟然从我笔盒里也拿走一支笔,一支盖帽不晓得去哪里的了还剩半管墨的便宜货,笑嘻嘻地说,从今以后就是兄弟了。


黑夜将草原包裹,遥远天际中的几颗星星发着微弱的光芒,行驶在笔直的公路上,车灯照射下去,空空如也。我喜欢开夜车,非要说原因,大概就是四周无人,图个清静。当然,开夜车也是赌博,要是半路出了问题,找不到人求救,也是件麻烦事。我打开收音机,嗡嗡的电流声直击我的耳朵,调了好几个频道,偶尔能听见主持人说着四川话聊人生聊八卦。主持人的声音和钱上进的很像,声音低沉,雄浑有力。钱上进经常在我耳边唠叨,讲他从他爸妈口中听来的学校老师的八卦。每次说起老曾是个秃头时,他都忍不住一边笑一边模仿老曾讲课时的动作,极为滑稽。钱上进是物理课代表,或许是他妈的原因,又或许是老曾看他顺眼,总之第一节物理课后,他就被老曾指名道姓地安排了课代表。我原本以为钱上进继承了他妈的优越基因,物理能一鸣惊人,一骑绝尘,可谁能料到,每回物理考试他都倒数,比我还差。我趁他不在偷看过他的试卷,卷子上的每一个答案都像是被认真思考后写下来的,可每个答案又都不对。钱上进解释为基因突变。

车内有些闷,我摇下车窗,风立马从缝隙里钻进来,呼呼砸在我脸上。我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又摇上去。收音机里正在放歌,听调子应该是首老歌,女歌手温柔地唱道,如果今夜我不在,你会不会想我。时间一点一滴地从她的嗓音中流出,跨越了无数的春秋,亘古不变地来到我的身边。我下意识地打开手机,翻出今天凌晨收到的短信,发件人不详,但内容足以让我彻夜未眠并作出开车回川的决定。短信上说,我们最好的朋友钱上进昨夜安详地离开了,希望身处天南海北的同学们,百忙之中能回来参加他的葬礼。


钱上进是什么时候发生变化的呢?我有些记不清了,只是从一件件小事中隐隐约约察觉到他变了,比如他成为了班里唯一一个不交各科作业的人,又或者是他不厌其烦地重复问我裘千仞的轻功能否在现实中实现。但他和我不同,即使不交作业也能保持排名不变,顶多就是被各科老师拉到办公室问候一下然后平安无事地回来。而关于后者,我当时只能理解为他沉迷武侠,混淆了幻想和现实。上了初三后,钱上进不知从哪里搞来一套已经发黄发霉的武侠小说,有金庸的、古龙的、梁羽生的,总之每天一下课就埋在课桌下面,一边看一边模仿里面的武功招式。短短的课间十分钟满足不了他,他开始在课上看,好几次因为被书里的故事情节吸引发出声响。但幸运的是,他那套书从来没被老师收走。有那么好看?翻看了几页之后,我毫无兴趣地还给他。江湖的世界,你不懂。他朝我比了个鹰爪功的姿势,得意地说道,有点大侠的风范了。但纸终究包不住火,期中考试那天,他面色恐惧地走进教室,一张大大的巴掌印清晰的印在脸上,我喊他,他毫无回应,像行尸走肉走到座位上坐下,然后倒头就睡。前后排的人纷纷朝我投来疑惑的目光,我礼貌性地还回去,继续复习等着老师发卷。我想,那时候的我们过得都不太好。

我妈查出肝癌时,农忙刚结束,谷子堆在谷仓里还未晒,家里也没人能空出时间去筛谷壳、晒谷子。周六晚上回家,侯大保,也就是我爸,久违地喝了酒,两杯下肚,酒劲上头,满脸通红。去他妈的,老子才不管三七二十一,拼了命也得医!他把酒杯一扔,杯子打了个转,啪嗒一声落在地上碎成片。我妈的精神还好,坐在灶台前也不吭声,一边刨饭一边落泪,天大的委屈好像都能被她吃进了肚子里。我本想说些什么,却发现保持沉默才是最有用的办法。最近考试了没?他剥开花生壳,把几粒花生扔进嘴里,边嚼边问我。这一问让我感到害怕,在此之前,他从未过问过我的学习。甚至连家长会都借口不去,他晓得我的成绩,也晓得我一直以来的排名。是什么让他还坚定地相信自己的儿子是个读书的料,我猜,大概是村里人一见到他就说起我,一说起我他就经不住表扬而羞下了头。我摇摇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花生在侯大保的手掌里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他紧握着拳头瞪了我一眼,重重地叹气。啥时候考?我妈放下碗筷拿着扫帚走过来,疯狂朝我使眼色,示意我离开。但我还是端着碗静静地坐着,老实巴交地回答了。侯大保不再说话,撩起上衣露出肚皮散热,把手里的花生捏得稀碎,起身回屋去了。自打我妈得病后,侯大保就开始有意无意地朝我说些听不懂的话,倒也不是听不懂,只是不愿意让自己感到心烦。期中考返校头天,侯大保从裤兜里掏出一沓零钱,认认真真数了一遍,抽出最下面一张五十的交给我,说,好好念,完了跟你二叔学厨去。

考完那个晚上,我请假出去上厕所,趁着没人发现,溜到了操场上,靠在篮球架下看星星。可惜的是,整个天空乌漆嘛黑,找不到点点亮光。在操场的东面,种了一排梧桐树,树下是健身器材,借着教学楼的灯光,我看到有身影在里面穿行。坐了一会儿,正打算回教室,那身影径直朝我奔来,离我越近,速度越快,砰地一声,钱上进的头就和篮球架来了个亲密接触,疼得他嗷嗷叫。我没有过去扶他,而是被散落在地上的一沓纸吸引,捡起其中一张一看,竟然是各类武侠招式分解图。钱上进,你疯了。我把纸还给他,继续说,你不是考完就被你爸叫走了吗,咋在这里?他摸了摸头上的大包,顺着架子坐下,说,高手都是在晚上练功的。有病!我瞧他那吊儿郎当的模样,一肚子气,不再理他。

果然,我依旧稳定地保持住了自己的排名,并且在拿到成绩单的那一刻,已经能够料想到侯大保那张黢黑的泛着冷笑的脸。钱上进凑近看了眼我手中的单子,不冷不热地说,别在一根绳上吊死,你学学我。学你做梦?我倒在课桌上,窗外花坛里冷冷清清。钱上进说我刺激了他,非要证明给我看,他给我表演了一番降龙十八掌,后又给我展示了一阳指,正戳我脊椎,我一个反手,就把他按在了墙上,气得他咬牙切齿要与我一较高低。等你再练个十年,再来找为师。我打开上学期的物理书,继续研究浮力。


行车至休息区已经晚上十点多,我买了盒方便面坐在大厅里填肚子,一个看起来年纪和我妈差不多的嬢嬢端了碗泡面坐过来。她看了我一眼,我猜是我不修边幅的样子引起了她的好奇,她移过来坐在我对面,问我,一个人?我点头,把面嗦进嘴里。老家哪的?她又问。我说,文竹县。她把盖子撕开,说,老乡啊,我隔壁洛县的。我又点了点头,这份热情并未打动我。以前在甘肃,听到熟悉的四川话总会激动一番,可进入四川界内,就变得没有任何感情起伏了。我饿得把汤底喝了个精光,她见我这副怂样,从包里掏出俩鸡蛋递给我,说,走的时候煮的,别嫌弃。她围了条粉色的丝巾,脸上有几颗痣,眼角纹在她微笑的那瞬间涌现出。我接过鸡蛋道了声谢,问她,这是要出川?她朝我眨了眨眼睛,语气柔和得像下午见过的夕阳。去我娃那里,在西宁。我刚准备说些什么,一个干瘦的男人在大厅里大喊,去西宁的准备上车了。她快速地吃完了最后一口面,拿着包起身向我告别,在她转身的瞬间,我忽然开始想念在我初三快毕业时离开的母亲。

那次期中考后,我妈正式住院了。侯大保把湿谷子低价卖了,又把存折上的那点钱都取了出来,东拼西凑给我妈凑够了手术费。手术那天恰好周三,我去办公室里请假时正碰上钱上进,他一听说此事,非要跟我一起去。不晓得他是怎么说服老师的,我刚走出校门,他就拎着空空的书包飞奔而来,在快靠近我时,从袖口飞出一个纸质的飞镖,那飞镖准确无误地落在了水坑里,顿时蔫了。放宽心,好人有好报。在去医院的路上,钱上进看我心情低迷,又是安慰我,又是给我讲他最近又学到了哪些招式。我挺感谢他的,如果他不在,我想我真的会一路哭出来,甚至没有勇气去看我爸妈的脸。手术进行了很长时间,侯大保出去抽烟,我跟钱上进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手术室门前安静得令人恐惧,偶尔有护士经过,也都轻手轻脚,似乎怕打扰了一颗不安分的心。钱上进拿出自己的草稿本,仔细钻研招式。他的分解图画得极好,每一根线条流畅均匀,在图的边上,他还用红笔标注了步骤。要是他画点别的,说不定真能出版。

后来我一直认为这场手术不过是生人的自我慰藉。看着我妈被推出来,又看着她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全身插满管子,我开始恨侯大保。我那时只觉得要是我妈不做手术,她可能会活的更久。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病,我家陷入了更悲惨的境地。医药费像魔鬼一样萦绕在侯大保的上空,把他生吞活剥地更瘦了。他开始酗酒,每次我返校回家,就会冲我发脾气,骂我是个废物,只会伸手不会做事。我不敢和他顶嘴,只能在心里将他骂了千遍万遍来对抗这场残酷的游戏。侯大保说,别等期末了,现在就回来给我干活。侯大保说,没有读书的命还非要逞强,我侯家丢不起这个人哦。侯大保说,从今以后,侯家的担子就交到你身上了。我默默地扒饭,挤不出一丁点眼泪。

准备离校的那周,恰逢学校办风筝节,每个班都要派出五个人现场制作风筝再把它飞上天去。我沉浸在即将离开的悲伤中,全然没有心情去注意这些事。那天下午,钱上进把我从队伍中拉出来,对我说,是不是兄弟?要是兄弟,就来帮我做个惊天地泣鬼神的风筝。我没有拒绝,蹲在竹条前,按照钱上进的指示,把框架粘好。而他,在地上铺了张白纸,拿着颜料在上面画画。他在纸的中间画了个巨大的红色太阳,在太阳中间,又把我看到过的那些武林招式用黑色颜料仔仔细细地画上去。等他画完,太阳已不是太阳,画也不像画。我听到旁边的同学嘀咕了声,这画的啥子鬼哦。钱上进沉浸在自己的画作里,没有任何反应。接着,他把另一张白纸涂上黄色的颜料,用这张纸做身子,太阳做头,搞了个完全看不出来是何物的风筝。钱上进看着大家诧异的目光,抖了抖肩,学老曾假装咳两声,说,亲爱的同学们,这就是我们今天的风筝——逐日。没人理他,他继续说,经过我在家多次实验,这只风筝能够有效承受风力,飞得更高更远。最重要的是,上面注入了我修炼已久的武林绝学,肯定能一飞中天,冲出地球,飞向太空!他说完望了望四周,大家的脸上都挂满了复杂的表情,有几个失望地走开了。我把风筝线交到他手里,无可奈何地说,老钱,加油。然后回了教室。

晚自习开始前,钱上进意气风发地走进教室了,手里攥着一张纸,走到我面前,把那张纸铺开,骄傲地说,给你个机会,表扬一下我。后来我才知道,钱上进的风筝不仅飞得最高,而且还在天空中大杀特杀,撞飞了好几个班的风筝。


吃完泡面,我蹲在路边抽了根烟,四周除了飞速而过的车灯,什么也看不见。我掏出手机,忽然想给谁打个电话,在脑海中快速搜罗了一遍,发现能够和我聊天的人,已经不在了。钱上进离开的时候,天空也是这么黑?我不敢再去想他,夜深人静时,各种奇怪的念头会突然蹦出来,一切不切实际的想法似乎都变得可能。但我希望昨晚四川的天空上有星星,有月亮,有缓缓而过的飞机,有扑翅的小鸟,有一切能够划破死亡寂静的东西,在他弥留之际,告诉他生命从来都是热闹的。

我妈是在我离校当天走的,她趁护士不注意,从五楼跳了下去,当场死亡。那时候我爸正在学校替我办手续,字还没签,就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手一抖,笔就飞到了门边。他本想说些什么,但嘴巴上下打架,眼神空洞无力,心思已经飘走。我推了推他,他反应过来,朝我大喊,快去医院,你妈没了!

从学校出来,我跟在他后面一路狂奔,我们沿着河边朝太阳升起的地方拼命跑去。路上行人很多,他跌跌撞撞碰到了好几个人,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跟着他,口腔里一股子血腥味。爸!我喊他,他没有回应,昂着头继续冲刺。风灌进他的衬衫里,后背涨得鼓鼓的。太阳正在缓缓升起,从老旧居民楼的后方目视一切。在这座老旧落后的县城里,两个不属于这里的人正以极限速度奔跑。我们从河边拐弯,穿过菜市场,踩着满地的菜叶子,鱼腥味直灌鼻腔。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一颗眼泪沿着眼角飞落在脖子上,黏糊糊的。到了医院门口,他还在疾步往里飞奔,而我却停了下来,用尽全力去倒拨时钟,把时针掰断,站在插着管子,眼睛死死瞪着天花板的我妈面前,喘着气说道,妈,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不念了,等我挣了钱,你就能享福了。我妈好像笑了笑,眼神里却没有一丝光亮。我无奈地踱步离开,刚走到楼梯口,就听见护士的尖叫声。再回过神来,医院右侧围满了人群,警戒线前站了好几个警察。我透过缝隙,看到了一滩血,一滩已经凝固的暗红色的鲜血,在不远处泛黄的树叶映衬下,成为了秋天里不为人知的风景。我抬头望天时,眼神正好扫过那间属于我妈的病房阳台,在鲜血的正上方,侯大保正站在阳台上往下看。

值班护士说,她在换药时,我妈曾死死地盯着她看。她见过无数濒死的病人,却从未见过那种眼神,眼神里有希望的火苗肆意燃烧。在噼里啪啦的响声中,在不断上窜的热气里,她看到有个穿着红裙子的小姑娘正在跳舞。可舞步仅跳了几步,她就停下,一动不动地任由火燃尽她的全身,从头发到裙子再到脚踝,火燃地越旺,她的身影就越凸显,直到那团火全部燃尽,她的影子也就彻底消失了。护士说,她曾经在一本书里见过这种场景,但故事里的主人公却是在火光中奔向未来,而非留在当下。

办完我妈的葬礼后,侯大保像是变了个人,戒了烟戒了酒,甚至同意我继续念下去。我好几次做梦梦到他拿着刀朝我身上砍,气我害死了我妈,恨我是个狗杂种。我对他恨意和戒备愈深,他的行为举止就越让我发慌。我不读了。当侯大保把生活费扔在我面前时,我淡淡地说道。他的嘴巴张了张,又闭下,反复如此,终是没有说话。晚上吃饭时,侯大保独自端着碗坐在了院坝中间,月亮如耳垂掉在核桃树上,月光隐没了星光,借着这份皎洁,我看到侯大保竟然擦了眼角。他在哭?不,他怎么可能会哭。我快速刨完饭,躲进房间里,孤立无援地坐在床上,想和我妈一起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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