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黄色调的草木滔天。
灰蒙蒙的大片浓云沉重地压着金田村的天空,破烂不堪的稻草人疏于打理脚下古旧弃置的农田,毕竟许久没有饥饿的乌鸦驻足,沟壑间不见水,干瘪死去的田鼠也四脚八叉地倒在地上,又是一年大旱。
去年,村旁罕见的围了围栏扎了电网,建起两杆高耸的烟囱,没日没夜的吐着一个又一个巨大的烟圈。开始也有村民担心这会污染到周边的空气,可一个自称投资人的李老板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保证这废气也都是经过净化的,不会对环境造成不可逆的破坏,于是村长也就在合同上签了字盖了章,毕竟金田村还是个没有脱贫的山沟沟,需要外力的推动将它推出贫困的大山,仅凭农田是远远不够的。烟囱前正中间是一个巨大的半圆球体,纯白、无暇,经过精密计算的严丝合缝,连蚊虫都透不进去,顶上的信号灯如灯塔一般照着村民回家的路,也照亮了这个黑黢黢的穷乡僻壤,村民们一度觉得大山都明亮了。或许月明星稀是绿水青山的星辰大海,而科技算力才是金山银山的脚踏实地。
初期的合作非常顺利。村里的农民们原本只能靠骑三轮电动车去县里卖农产品换取微薄的生计,收成好还好说,收成不好有些人为了温饱甚至会去卖掉勤勤恳恳陪伴工作的牲畜。但自从科技侵入土地,村里每个月都能拿到一大笔分红,本来金田村人口少,算下来每人一个月能多出三四百的收入,大家也自然乐得悠闲,那巨大的轰鸣也可以权当听不见。更有甚者直接荒废了农田,天天躺在家中等着那个巨大的工厂轰几下、烟囱咳几声,那钱也钻进他的口袋,蚊蝇滋生都吵不醒他的懒人梦。
小椿看着父母数着这个月的提成,盘算着怎么花费时,又想起数月前那个寒冬,农作物被冻死一大片,不得不将家中的黄牛拎出去卖。金田村的农民们说到底对土地对牲畜是有感情的,大家在卖了之前会给牲畜吃得好一些,带着它们去村后的小河喝口水、洗个澡。说是小河,其实就是一条小沟,说来也奇怪,在寒冷的北方水结冰并不稀奇,偏偏这小沟终年不冻,这才让金田村有了得天独厚的种田优势,大家合力把小沟里的水引进农田,咕咚咕咚的水流也暖着村民们的心窝窝,于是给这小沟起了个「热河」的名。那天是小椿拗了半天才让父母同意让她去牵黄牛。“老黄……”一人一牛走在尘土飞扬的小路上,无言。来到热河边,和在岸边搓衣服的大婶打了招呼,大婶看了看老黄牛,又看了看小椿,大家都知道小椿自出生起就爱跟着黄牛玩,也被牛尾扫过,也差点被踢过,人与牛也在众人友善的微笑中成了最好的朋友,终究是没说什么,随便搓洗两番匆匆的走了,离开时的风都是沉甸甸的无可奈何。
小椿努力地扯出一个微笑,苦涩的寒风拂面吹得嘴角又向下了点,老黄牛向小椿靠了靠,轻轻地用牛角蹭了蹭小椿的身子。小椿笨拙地用水桶接了些水,温柔地打湿牛的身子,再用毛巾顺着黏在一起的牛毛。她不是没感受到老黄牛微微的颤抖,震得她差些决堤。洗完了澡,一人一牛又在热河旁温存了一会,那天的热河不如往日的欢愉,河水静静地流过,见证了老黄牛第一滴无言的泪水,厚重的哞声似乎在向热河告别,也催促着小椿往家赶。
后面的事小椿就不知道了,只是第二天的晚上家里久违的吃了顿青椒炒肉,辣的小椿又留下了眼泪,并不好吃、并不想念。
想着想着,小椿又来到了热河边,静静地盘腿坐着。送走老黄牛的那天她没敢出去告别,也是盘腿坐在热河前发愣,那天的水很暖,比往常都要暖,大概是那天天太冷了。小椿又伸出手碰了碰热河的水,却似乎再也比不上那天的温度,不升反降。“热河,你怎么变冷了。热河,我想老黄了。”低声的呢喃伴随着微微打在小椿脚边的河水而被冲散,“要涨潮了吗?”
这些天天空一直阴沉沉的,村民们都估计着老天憋了场大雨,于是赶忙做起了准备工作保证农作物不会被大雨冲烂。虽说大家能拿到分红,可在家真能闲下来的懒人并不占大多数,大部分人还是保持着对土地的热爱和世世代代的习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耕作着。小椿的爸妈忙活了大半天回到家还在嘟囔着感觉最近热河的水势渐长,隔壁的工厂不打算继续租地的事,说了几句便开始做饭去了,小椿正在为数学题苦恼,也没想什么。
隔天,细碎的小雨淅淅沥沥的洒在土地上,田鸡声一片,而隔壁的工厂人声鼎沸,似是盖过了田鸡的高歌,小椿正趴在地下抓蛐蛐,还是被吸引了过去。村民们围在工厂门口,村东头的赵叔和孙姨拉着自己写的大字报,声讨着工厂不打算续租的事,工厂雇来的门卫死死的将他们拒之门外。其实大家都知道赵孙夫妇就是吃着每个月的分红过日子,田地已经荒置许久,怕的是没有收入和粮食撑不过冬天才如此愤恨,于是也就是看个乐子。可他们二人好像以为村民们是来给他们撑腰的,喊的底气更大了些。最后还是个领导样的人出来解释说因为原本签的合同就是将金田村作为工厂的一个过渡地点,等新厂建好就不再续租直接搬迁过去,也答应了会补偿相应的费用才算罢了。村民们四散回家,赵孙二人不情不愿的也离开了。
当晚的雨势越来越大,不过农作物的保护措施也做的差不多了,所以村民们也没什么担心的便睡去了,只是小椿隐隐约约做了个噩梦,梦中她在岸边大叫着涨潮了,见着热河水势愈涨愈烈,她突然仿佛与热河心意相通,感受到了浓烈的愤怒将她淹没,在最后一丝气断绝前,听到了久违的沉重的闷哼声。
小椿是被摇醒的,冷汗直冒。她的父母急匆匆的告诉她工厂不知为何爆炸了。她这才反应过来空气中弥漫着惨重的硝烟味,比过去十几年放的每一次爆竹还要浓厚的火药的臭味,刷刷的风雨也都洗不干净。反应过来,小椿也立刻捂住了口鼻,弯着腰。只是暴雨越来越猛,村民们都慌张的往上头跑,什么都顾不及拿,逃跑的时候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热河,水位高涨好像是真的洪水猛兽,就一眼那滔天的怒火便好像淋湿了她的身子,她不敢再看,跟着父母朝上风口跑去。
站在山上,望着远远的村那边的火光冲天。听着大人们讨论着说是赵孙二人偷偷翻墙进到工厂搞破坏,却把自己的性命搭进去等等,小椿不再去听,只是看着热河泛滥,像是一头,不,一群极大的冲力,朝着火光奔涌,强烈的视觉色彩冲击着小椿的心灵,黑白的瞳孔在空气的炸裂声中猛然放大,她默默地在心里呼啸:热河……热河!好一会,头顶的天愈发的灰暗阴郁,夜,再次归于平静。而村民们都实打实的感受到了热浪翻腾。
之后,村民们领着国家的补助出了金田村,干脆直接脱贫到县里去了。热河的传说也只是偶尔有人提起,说是一场大旱之后热河便慢慢干涸,也有猜测热河是收集了牲畜的感情与灵气,最后还金田村一片安宁。
小椿又来到了金田村,看倒塌的干枯的草木滔天,满眼都是土黄与灰沉。她又坐在早已干涸的热河旁边,心里止不住热血沸腾。
曾经她和老黄牛在岸边依偎,热河翻涌。后来她在岸边呆坐,热河低吼。现在热河干涸,她,就成了热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