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清晨,浓雾未散尽,一层淡青色的水汽,潋潋滟滟地流动着,如透明的网,将街巷全都氤氲地笼了。
迎儿跨着一篮衣物,一路分花拂柳到了河边,鸭蛋壳青的绣花鞋头上沾了一点泥水,衬的鞋面上金丝银边碧叶的菊花也沉重了些。
太早了,往常洗衣服的河埠头还没有人来,远远的只有一辆乌蓬小船泊在岸边,水花轻轻地推动堤案,小船跟着悠悠地晃。一丝清朗的歌声不知何处飘来,唱的却是街巷里小儿戏耍时的童谣:
月亮荡荡,姐妹双双,
大姐头光,二姐红妆,
三姐没有桂花油,
啃个鸭头坐绣楼。
大姐嫁去上湾,二姐嫁在下塘,
只有三姐没人要,
花桥抬到和尚庙。
和尚庙里住道士,看见三姐哇哇叫,
你养小囡我来抱,我吃火腿你喝汤......
迎儿在家行三,平时阿爷阿娘都唤她三姐,听到这歌谣,一边涤洗衣服,一边气恼:什么歌谣,怎么三姐就没人要了?
停了手中的活计,水面一层层毂纹静了下来,水里是一张荡荡漾漾的瓜子脸:雪白的肤、盈盈的眼、翠翠的眉、鲜红的唇......
这模样,会没人要?
迎儿脸一红,赶紧捞了床单往水里投。昨夜阿娘又不好,好不容易服侍她喝了药睡下,谁知半夜又吐了药,被褥全都污了,这才一大早过来浆洗。
床单重,迎儿力气小,手里一沉,脚底一滑,身子半蹲的,一下子竟失去了重心,顺着青石板的浆洗台坐了下去,往下滑......
迎儿急了,口中荷荷出声,却一边“呀呀......”叫着,一边滑进了河里。
初春的水,还是寒凉,迎儿只觉得浑身冰冷,针刺般的疼痛从四面扎来,双耳“嗡”地一声闷响起来,她手脚慌乱地拼命扑腾,越来越往下沉、沉......
迎儿未睁开眼,就觉得自己在晃啊晃,晃得像在梦中。耳朵的闷响退潮一样一层一层淡去,头顶是一方乌黑的竹篷,身上盖一件玄色布衣,再一转头,一张黝黑、俊朗的少年脸庞,正定定地对着她。
迎儿“呀”地一声坐起,身上一阵凉,低头看,衣裳全都濡湿,贴在身上,她赶紧抓了滑落胸口的布衣遮盖。
少年面色一红,转头不敢看,道:你滑水里去了,我的船正好停在这里.....
迎儿莫名地恼,不知道气什么,心里知道是这少年救了自己,却嗔怪:谁让你管,我自己不会水性吗?
少年手足无措,想站起来,却忘了是在船上,“咚”地一声撞到船壁,又赶紧坐下来。小船猛烈摇晃起来,迎儿晃了一下,身子要倒,手无意识地乱舞,一下子抓住少年的胳膊,忙慌不迭地撒开。
少年更窘了,一时挠挠头,一时摸摸下巴。
迎儿不由“扑”地一声笑了。
河埠头浆洗衣服的洗衣台有半漫在水里的,少年将迎儿竹篮里衣服全都倒了出来,一双赤足踩的水花四溅,一时就将衣物洗好。迎儿绣花鞋已经湿透,踩在脚下,湿湿滑滑地,甚是难走。她披了少年的布衣,挎了竹篮,逶迤走了几步,回头,少年还在看她。迎儿脸色一红,折返又走近乌篷船,道:明天过来,将衣服还你。
少年点头。
迎儿走了几步,又想起,再回头,脸色更红了,声音更低,嘤嘤咛咛几不可闻: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一愣,咧嘴笑,指自己脚下的小船,道:顾舟,这个舟。
满天晨雾皆尽散去,一轮红日不知何时升起,挂在远处漫水石梁桥的栏杆边,少年披一身金光,连同脚下的小舟,驶在清澈如无物的碧流上,恍如凌空虚渡,神祗般辉煌夺目。
02
阿爷阿娘都已经睡下了,迎儿听得窗下“哗啦啦”的水声由远及近,忙起身,推开窗棂,抛下软索。
顾舟手脚利索,几下就攀了上来。轻轻跳进来,刚站定,两人就都笑了。
迎儿害了羞,背过身去不看他。
顾舟扯了迎儿的衣襟,低声唤:迎姐儿,迎姐儿,理我一理。
迎儿面色潮红得似要烧了起来。
窗台上一簇水养的栀子花,花瓣上带着水珠,月光下香味一阵一阵散出来,又浓又烈。
顾舟扳过迎儿的身子,低头吻住她的唇。迎儿一阵眩晕,不由自主地仰身迎了上去。
闺房似海洋中摇摆的小船,铺天盖地的浪头打过来,一浪、一浪,一浪紧、一浪高......迎儿什么都顾不得了,阿娘平日里算计来算计去的柴米债、托了多少人要给迎儿寻得好人家、女儿家的清白、以后的生计.....迎儿全都顾不得了。像那个早晨坠入河道中,身不由己的下沉,在冰冷的河水里沉,在火热的欲望里沉。
......
顾舟将迎儿揽在怀中,手指轻滑过迎儿的眉峰:迎姐儿迎姐儿,你是我心尖尖上的肉啊。
他自小父母双亡,一顶小船就是全部家当,江海湖泊里穿梭惯了,从不担心哪一晚何处寄归舟。捕几条江鲜、捉一尾红鱼、逮老鳖、捡大蚌......码头卖了,怎么厮混,都有口饭吃。剩下的时间,浪里行、风里宿、看湖心月、听潮头雨,自由自在、无牵无挂。
自从那日水里捞了这个浑身湿透的少女,春衫单薄、唇红眉翠,眼波流转就是江水滟滟、几声低语就是春莺啼啭。他的心、魂、梦,全萦牵于伊人,每日清晨待她前来浆洗衣服,其余时间魂不守舍,撒网时乱了绳套、收铜板时错了数目、睡里梦里都是佳人在水一方。
他的江湖浪荡岁月结束于一个浓雾薄云的春朝,往后余生,他要迎姐一起暮暮朝朝。
春天的风,清清淡淡地吹,栀子花的香气总也不散,顾舟偏坐窗台,眼神里是不舍,嘴角是醉了的笑:迎姐儿,我走了。
迎儿云鬟低笼,披着件绯红色小衣,月光印在杏眸里,是青白色的光环。她揽着顾舟,不撒手,低唤:阿郎,慢些走。
阿郎,慢些走呵,云在天,月华在江,你是江海里飘荡的小舟,可不许再迷津渡。
阿郎,阿郎......
顾舟一时高兴,窗台上一个转身,“扑腾”一声跃入水里,打碎水面静影沉璧,粼粼波光闪烁中,他如水里一尾白鱼,游的远去了。
楼下阿娘大声问:三姐,什么声响?怎似有人落水。
迎儿忙慌答道:阿娘,不知道,似是远处水里有大鱼。
阿娘咕哝着两声,又静了下去。
03
阿娘跪了下去:三姐,你怎滴如此糊涂,那小子终非良配,你让阿爷阿娘如何生计啊?你就应了阿娘吧,潘家大小七八口的生活,都指在女儿你这桩婚事上了啊。
迎姐羞也是羞,却并无悔意:阿娘,女儿作出如此伤风败俗的事,知道错了,只是顾郎真心待女儿,他已决意寻一份岸上营生,再不水里浪荡,求阿娘成全女儿。阿娘要将女儿嫁与杨千户家做填房,是万万不可啊。
阿爷在门口听着,本不便进来,此时却也忍不住,挑开门帘,两步跨了进来,指着迎儿怒斥:畜障畜障,你作出如此不知羞耻之事,不说遮盖了过去,还待怎滴?我明着告诉你,嫁那打鱼的臭小厮,你死了这份心。杨家的事,随不得你。
隔两日,杨家的聘礼一箱箱送了进来。金黄点翠的头饰、黄澄澄的绞丝盘纹手镯、一匹匹溜光水滑红绿粉黛的四时锦缎、红漆描银的马扎子、雨过天青的茶器、“仁顺昌”的点心......迎儿的闺房塞得满满的,腾挪不开步。
迎儿先时赌气不看,过了一晌,忍不住一件一件物事瞥过去。
关了门,抖开一段布料,缕金百蝶穿花的大红洋缎,比划在身上,衬的小脸粉嫩鲜润、艳如桃花。布料滑滑的,从身上抖落,搭在了地上,花纹绵密地变换着,一只又一只蝴蝶,带着金光、银光,扑闪扑闪地飞,飞得满屋都是......
夜里,顾舟来,急得头上青筋一条条暴起来,低低地哀求:迎姐儿,跟我走,跟我走。
迎儿闻着他身上若隐若现的鱼腥味,以前觉得这味像水草,沁着一股雨后新翻上来的泥土清香。现在这房间里飘荡着脂粉香铺“戴春林”最名贵的玉簪粉、玫瑰脂的香味,就觉得顾舟身上的鱼腥味突兀又支愣。
迎儿摇着头:阿郎,我不能,阿娘身体不好,阿爷又是那样的营生,大姐二姐都指望不上,我不嫁,阿爷阿娘阿弟如何办啊?
顾舟道:我在私塾的郭先生家做杂役了,也在听先生讲书,先生讲的书我都会背,先生说我天资聪颖、要给我开蒙,让我考功名。迎姐儿,你等等我,你等我来娶你。
迎姐只是摇头,眼泪成串地落下。
怎么能舍得阿郎,那么桀骜不驯、风浪里翻滚的阿郎,那个搂着她百般殷勤、小意温存的阿郎,那个一眼万年、满心打算执手白头的阿郎。
可舍不得又怎样?
曾以为自己的人生不过就是三餐蔬食、粗布缠头,每日里河埠头淘洗、锅灶边打转,陋巷里买枝杏花、吃个青团就是奖赏。现在有明晃晃、亮堂堂的宽宅大院、有穿着青锻掐牙背心的丫鬟伺候着梳洗、出入是二人软轿、吃的是“醉花阴”的莼菜羹、鲈鱼烩,她怎么甘心?
阿郎,阿郎,你是天边不寄归舟,而我终要寻岸停泊!
04
天光微微亮,迎儿就醒了,其实也没睡了多久,这一夜东厢房里闹腾得厉害,丝竹吹打、娇笑倩语,直响到三更时分,迎儿本就觉浅,过了盹头就失了觉,直睁眼到鸡叫才迷糊了一会。
她一翻身坐起,小丫头子就打了洗脸水端了上来:三娘,洗脸吧,晚了伙房又收了早饭了。
杨千户有钱有势有权,只是当时做保的媒人没提,这是个打老婆的班头、坑妇女的领袖,满城下都知,只迎儿的阿爷阿娘,以为迎儿娇俏聪慧,又年少他十几岁,总能拿住他几分。当时说是做填房,进了门才知道是做第三房,第一夜没有见红,杨千户摔了瓷瓶,堆了碎碴,治迎儿直跪到天亮,没几个月就娶了四房、五房。填房的大娘待人极苛刻,规矩又多,一日三餐都按时聚在上房吃,错了一点时辰,伙房就收了东西,只能饿着。
杨千户喜热闹,晚上每每招了卖唱的、说书的、篾片相公在东厢房取乐,迎儿住的小边屋离得近,喧闹得一夜不能睡也是常事。
绫罗的衣服是穿上了,莼菜羹鲈鱼烩也尝过了,总没有当初想像的美味。
那时节,顾舟总是在夜半时分偷偷翻窗进来与她相会,袖笼里藏一只鲜嫩滴水的莲蓬、一把碧绿甜脆的菱角,两人分食,滋味鲜美直如人间至味。夜半私语,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可海誓山盟终不敌柴米油盐。杨千户聘金丰厚,阿爷阿娘跪求她嫁,顾郎又怎样,顾郎不过是天际一叶不系扁舟,漂泊无定、任意东西,哪里会是她的归处?
如今,这杨府,又可是心安的归处?
迎儿半夜流尽了眼泪,寂寂长夜、衾枕寒凉,年少青春,就这般一夜夜虚度。哭到眼泪槁干,迎儿总想低低唤:阿郎,阿郎。
阿郎扯了她的衣袖,唤她回头:迎姐儿,你理我一理。
05
浩荡的江水流向天际,烟波荡漾着山形塔影,纵目远眺,遥山叠翠、远水澄清、千层碧浪、波光粼粼。江面数点白帆出没,风正急,浪正高,船儿满鼓着风帆,行驶得正急,不知道是征篷还是归舟?
“婉婉,你又只顾看船了,还不快敬这位大官人一杯。官人莫怪,我们婉婉啊,就是有些糊涂。”
迎儿现在叫婉婉了。
她坐在江边的酒楼上,因临着窗户,一时贪看江景出了神,却没留意席间客人脸色不好。一同来的燕婳老道,斟了杯酒,不动声色地提点着她。迎儿微一低头示意感谢,赶紧端起酒杯,娇笑着依偎客人身边。
本以为在杨家熬到个一儿半女的,也不是个坏归宿,谁知道杨千户酒后失足,跌入河道,淹死了。大娘将几房妾室尽数散去,迎儿容貌最姣好,不知道大娘怎滴恨她,竟将她卖入青楼。迎儿阿爷阿娘都已故去,大姐二姐远嫁,剩个弟弟还未成年,已随一个远房叔叔去往他乡,家中无人做主,迎儿辗转流落到邻省这烟花巷弄。
这天,几个客人在酒楼摆席请客,接了几个姐儿们出来凑趣。
忽听门外锣鼓喧天,大家纷纷去街上看热闹,听议论,原来是新任的县太爷到任,地方乡绅们前去迎接。
迎儿本不想去看这热闹 ,燕婳硬拉了她转到临街的窗口。
青旗、蓝伞、青扇、铜棍,一对对过去,穿着大红官服的县官骑一头青鬃白马,向着围观的百姓们拱手示意,后面乡绅们带着吹打,细细奏乐。
迎儿脑袋“嗡”地一声,整个人如落水般坠入冰冷之中,无边无际的寒意漫上来,耳边是“哗啦啦”的水声,越响越大,最后汇成一片巨大的声浪,再听不见其他声音。
这官,不是别人,是顾舟。
燕婳看她出神,拉她:婉婉,你听他们说没有,这官儿是个打鱼郎出身呢。
重又归席,一位戴方巾的客人知道首尾,娓娓讲起了故事:
要说我们这位明府,也是个传奇。他本是一个打鱼郎,17岁时才开蒙,却不道天资聪颖,童生试县、府、道连拔三个头筹,而后乡试、会试、殿试皆点了朱笔,娶了国子监司业之女。本应早早外放,怎么也是个大员。谁料他性格耿直、官场蹭蹬,又遭几件祸事牵连,这才到了此间,做一任小小县官......
迎儿不出声,忽地笑了起来。
同席的客人诧异地看着她,燕婳赶紧过来,拉她离席:客人莫怪,婉婉酒大了呢。
迎儿止不住想笑,窗边向外望,江面云卷云舒,楚天辽阔。
阿郎,阿郎。
恍惚中,似有“扑通”一声,像当年顾舟从她的窗中跃入河道,划开河面清辉,如浪里白条一般渐游渐远。
她曾以为阿郎是一帆不系之舟,倦旅天涯,不是归处,纵然郎情妾意,终还需听阿爷阿娘安排命运。谁知命运却待她如此之薄,给她骄人容貌,又让她半生苦楚、所遇非人,以致流落烟花、低贱如斯。
如果当初阿郎说“迎姐儿,跟我走”时,她能放下那些锦缎细软,和他同入江湖,一起吃些子苦、经些子风霜,命运,会不会现在更善待她一些?
阿郎不是行舟,她才是。
她年少无知时,误解了自己的心意,只一回,也就误了这一生的归程。
江面风疾了起来,江心的船风帆鼓得更满,离弦之箭般在波浪中御风而行。有个黝黑少年,站定船头,脚下如若无物,少年神祗般凌空虚渡,风流俊朗、英姿勃发。那少年一转头,眼角眉梢皆是春意,他低声唤:迎姐儿,迎姐儿,你理我一理。
无边的波浪翻起,铺天盖打来,一浪、一浪,一浪高、一浪紧,迎儿晃啊晃,闻见一股浓浓的栀子花香,又甜、又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