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星期一 晚上9点50分 女生寝室

距离熄灯还有十分钟的时候，文科实验一班的女生寝室402发生了一件很不愉快的事情。

寝室长陈欣欣紧紧抱住室友林悦儿一边哭一边絮絮叨叨地说：“悦儿啊，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好想哭啊！你知道的，我······我一模的时候考了班里倒数第十，年级三百名开外！老班笑里藏刀地让我立军令状，二模必须进入年级前一百······”

“你做到了呀，而且超额完成了，室长，你是最棒的！”林悦儿轻轻拍着陈欣欣的背，柔声说道。

“可······可是，我二模这次竟然考了年级前十！我自打进弘毅以来，周测月考期中期末考都加起来，也从来都没考过年级前十！我感觉自己把所有的运气都用光了，我以后肯定会登高跌重的······这可怎么办啊！！”越是临近高考，莫名的焦躁便会成倍累积。平时在教室的时候，为了班级纪律，每个人都在拼命压抑自己内心的焦躁，此时回到了宿舍，面对着自己的好友，陈欣欣这才觉得有了发泄的机会。

林悦儿听得哭笑不得，温柔地说：“室长，你不要迷信。二模的时候你尽力了，高考的时候也同样尽力就行了。”

陈欣欣吸了吸鼻子：“嗯，悦儿，我真佩服你，你高二从普通班一路考进实验班，高三以来的每次考试都在稳稳当当地进步，真是太有定力了。”

林悦儿微笑着说：“考试什么的，尽力就好了。学校已经把大家逼得那么紧了，我们得会给自己放松才行。对啦，今天课上那道题我还是不会，我能看下你的笔记么？”

“当然可以，拿去拿去！我的笔记随便看！”陈欣欣豪爽地一挥手，“哪儿不懂我跟你讲。”

在一旁刚刚洗完脚的刘亚茹“哼”的冷笑了一声，林悦儿不甚在意，陈欣欣却翻了个白眼。刘亚茹成绩马马虎虎，性格又极为孤僻，而且谁学习好就和谁凑近乎，时刻一副想要套走别人学习秘籍的样子。这点让性格豪爽的陈欣欣极为不满。她冷言问道：“刘亚茹，你哼什么哼？”

刘亚茹撇着嘴说：“陈欣欣你是不是傻，你好心跟林悦儿倾诉，没想到却被人家套走了笔记。你那里面的什么学习秘诀、学习小灶都要被你的好姐妹偷走了，你自己还傻呵呵的。真是······”

林悦儿有些生气正想说话，陈欣欣直接站在林悦儿身前说：“首先，咱们都是同一个老师，学校发的是同一套资料，自己不用功成天想走捷径，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么！再说，就算有，我乐意教给林悦儿，她都学走我才高兴呢！这样我们就能上同一所大学！不像某些人，一辈子只配被别人当垫脚石！”

刘亚茹气得把洗脚盆一摔，水撒了一地。林悦儿见状赶紧拿来拖把，一边拖地一边说：“都别生气，快高考了大家压力都大，可是别拿室友撒气呀。有话好说嘛。”

哪知，刘亚茹是个很不识趣的人。女生寝室402在高三开学的时候，刘亚茹的成绩仅次于袁娜，陈欣欣远不及她，林悦儿更是垫底的。可是，经过这段时间以后，袁娜自始至终牢牢占据年级前十的位置雷打不动，林悦儿和陈欣欣两人反超自己，甚至远远将自己甩在身后。这样的三个人竟然和自己睡在同一个屋子里！就算是听到她们喘气儿，刘亚茹都不胜其烦。

听见林悦儿和事佬一般的话，刘亚茹继续冷言冷语：“你少在这里装好人，谁不知道，你在普通班的时候就骚得很，惹得一堆男生跟在你屁股后面。现在来到了实验班，身份尊贵了，就开始勾搭理实一的男生······哟，谁来着？那个何家豪吧？我都看见你给他递纸条了！就知道装清纯，贱货！”

林悦儿气得脸通红，拿着拖把的手直发抖。陈欣欣一把将刘亚茹推在地上，骂道：“管好你自己的嘴！你自己管不好的话，我教教你怎么管！”

说罢，陈欣欣正打算动手打人，袁娜冲了过来，和林悦儿一起将两人拉开。袁娜急道：“你们怎么回事儿！我不过蹲了个厕所的时间，怎么就打起来了！”

陈欣欣被林悦儿死死拽着：“你问刘亚茹，她嘴里说的是不是人话！”

袁娜一听就基本明白了大概。她非常了解刘亚茹的品性，知道再劝架只能越全越糟，只好用其他事情来转移她们的注意力：“刚才我在厕所听见了，学校在这段时间就会搞突击检查。大家都把自己的违禁品收拾好吧。刘亚茹，你的手电筒！陈欣欣，你的······零食！大家都注意点吧。”

刘亚茹象征性地点了点头，而陈欣欣一听零食，看懂了袁娜的眼色，瞬间机警了起来，说道：“好的，我现在就收拾！”电光火石间，她从自己小柜子的深处拿出小半瓶没有喝完的果味鸡尾酒，趁人不备时一饮而尽。

这小瓶果味鸡尾酒是上周六陈欣欣拜托要出校门的袁娜帮忙买的。二模成绩的巨幅上升让她压力剧增，她觉得如果再不找什么方式排遣的话，她马上就要崩溃了。但是，她的另一个人格又在拼命叫喊着“复习复习，做题做题”，于是她想到了一个折中的办法：拜托确定要出校门的好友袁娜买点小酒，按住还在犹豫要不要出校门的好友林悦儿监督自己学习。

袁娜带回来的鸡尾酒果然没让她失望，清新的果香味和淡淡的酒精刺激了她已经紧张到麻木的神经，悠悠的醉意驱散了纷扰的思绪。陈欣欣当然知道，未成年人不得饮酒，弘毅中学更是将烟酒视为特级禁品，然而正是这种带着犯罪般快感的行为，让自己钝感的神经再次活跃。原来，我还不是个学习的机器，我还活着！

然而就在此时，熄灯时间已到。如果是在往常，此时四人应该早已躺在床上。可是今天的一番争执，寝室地面一大片水渍，四个人全都站在地上，陈欣欣还没有藏好她的酒瓶子······简直乱成一团。四个人七手八脚地收拾，结果一束手电光正正打在她们身上，402的女生们瞬间呆若木鸡。

今天的巡楼老师正是她们的班主任徐老师，她看见寝室内一团乱麻严厉地问道：“你们几个熄灯了不躺床上休息，干嘛呢？”

刘亚茹一脸满不在乎，林悦儿紧张不已，陈欣欣只想着怎么藏好她的酒瓶子。此时袁娜灵机一动，捂着肚子一脸痛苦地说：“徐老师，我今天肚子特别疼，刚才差点晕倒打翻了水盆。我们正在收拾。”

另外三人赶紧点头配合。还没等徐老师发话，袁娜先发制人：“徐老师，您能给我批个条么？我想去校医务室挂瓶点滴。我想把病彻底治好，不能影响高考。”

听见这话，徐老师舒缓了眉头：“好，我给你批个条。这么晚了，你别自己去，找个人陪你吧。”

袁娜看了眼其他三人说：“那就亚茹陪我去吧。亚茹，麻烦你了！”虽然袁娜的话是对着刘亚茹说的，但是却一直在给陈欣欣使眼色。陈欣欣会意，趁着老班和刘亚茹被支走，自己必须马上把酒瓶处理掉。

袁娜见刘亚茹有些犹豫，于是把自己的笔记本也抱在怀里，对徐老师说：“老师您放心，吊点滴的时候，我也会好好复习的。”刘亚茹看着袁娜的笔记本两眼放光，当即同意陪袁娜去医务室。

徐老师见袁娜如此认真刻苦，有些心疼，软声道：“不舒服就好好休息，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林悦儿和陈欣欣也赶紧把宿舍收拾好，不要影响到其他宿舍。”

不多时，袁娜便在刘亚茹的陪同下一起前往校医务室。值班校医在帮袁娜做检查，而刘亚茹却丝毫没有关心同学的意思，一心扑在袁娜的笔记本上，仿佛那个本子上记载着长生不老或者一夜暴富的秘方。结果翻了大半本以后，刘亚茹发现，这些笔记根本没有她想要的学习诀窍，无非是按照老师平时上课的方法，非常系统工整地整理了一遍。这些都是上课时老师们反反复复提到的“最笨的办法”，一点稀罕的东西都没有。

刘亚茹越翻心里越上火，都是一样的老师，做着一样的试题，自己可是连睡觉洗脸的时间都肯舍弃，上厕所都恨不得带着课本复习。而这个袁娜，人长得美，人缘又好，甚至班里有她和校长儿子周扬关系密切的传言，如此“不检点不要脸”的人，凭什么成绩比自己好那么多？长得好看的女生不都应该是学习很差的么？为什么这么不公平！这个心机婊一定是把秘诀藏了起来。真是虚伪，假装和同学们关系很好，却连秘诀都不愿分享。

刘亚茹越想越气，翻笔记本的速度也渐渐加快，纸张哗啦哗啦的声音让袁娜不禁觉得刘亚茹仿佛要撕了自己的笔记本。袁娜看着刘亚茹那张扭曲的脸，一时间竟然有点暗暗高兴。她非常不喜欢刘亚茹这个人，当然，班里也没人喜欢她。一个从来都不反思自己的人，一个总是带着恶意揣测他人的人，心中黑暗暴戾的情绪仿佛一团干柴，在“高考”这簇烈火之下，燃起滚滚浓烟，让这个人越发面目可憎。

袁娜实在心疼自己可怜的笔记本，微笑着说道：“亚茹，可以把笔记本还我了么，我可能要挂点滴了。你先回去好好休息吧，谢谢你啦。”

刘亚茹看了袁娜一眼，把笔记本冷冷地扔到袁娜手边，说了句：“我回去了。”于是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医务室。

袁娜看着刘亚茹的背影，翻了个白眼，心想：其实刘亚茹就是不会整理笔记，细节上丢三落四。偏偏她这个人不看重“细节”，看重的是“秘诀”。那就让她自己慢慢找去吧。我才不要做烂好人。

校医给袁娜挂上了点滴，又体贴地递给袁娜一个热水袋，温柔地说：“可能是最近天气越来越热了，再加上高考复习紧张，有点肠胃炎，还好不严重。多休息一会儿吧。”

袁娜乖巧地谢过医生，躺在床上静静休息，有些百无聊赖。她透过医务室的窗户向外望去，发现正好可以看到男生宿舍楼。“303、304、305！哈哈，可以看到周扬他们宿舍诶！”袁娜悄悄地数着已经熄了灯窗户，目光停留在305宿舍的方向。她想象着少年清秀的眉眼和弯弯的嘴唇，向窗户的方向轻轻伸手，仿佛自己握住了他的手。

少年掌心的温度她记忆犹新，上周六的事情仿佛还在眼前。那时的她见到周扬约在校外见面的字条以后，就好像是着了魔一样。那天周扬紧张地牵着她的手，红着眼睛有些可怜地看着她，她觉得自己变成了周扬的木偶，放下在学校里的一切规矩守则，放下一向高傲的心，在他面前惶然无措起来。

只因那天，在那个僻静简陋的招待所里，周扬紧紧拥抱着她说道：“和我在一起吧，上大学了也好，工作之后也好，以后······都和我在一起吧。”

“为什么是我呢？”

少年愣愣地说：“不······不为什么。因为······因为你是袁娜！因为你好！”

少女听罢，不自觉地留下了眼泪。少年有些慌张，把她抱得更紧了。

从来没有人，即使是父母，也不曾这样肯定过她的存在。父母早早离异，她是跟着外婆长大的。上高中以后，外婆也去世了。从那以后，自己便再也没见过父母一面。不过，每个月倒是很及时地会给自己生活费，也算是衣食无忧。

但也仅仅是“衣食”无忧而已了。爸爸不要她，妈妈不要她，唯一疼爱她的外婆也不要她了。

她当惯了“别人家的孩子”，便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放在了学习上。试卷上的分数，奖状上金灿灿的名字，老师和同学们止不住的赞扬······她用他人给予的荣誉刷新着自己的存在感，维持着自己薄如蝉翼的自尊心。

直到来到弘毅中学，直到周扬的出现。从高一开始，这个和自己较量过无数次的少年，这个永远自信满满的男生，就牢牢地抓住了她的视线。她本以为两个人将永远以同学或是对手的方式相遇，却没想到少年会在一次“无意”之中捡到了她的周记本，本子里夹了一封不短不长的信，让她头一次感受到什么才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可是，这里是弘毅中学，“男女生非正常接触”是大忌。周扬又是校长的儿子，各方面必须完美无缺。然而，就像一壶美酒，捂得越是严实，隐隐透出的香味就越是甘醇。校规、量化考核、监控、巡查，这一切的条条框框让假装不经意的对望、擦肩而过时的牵手、悄悄传递的纸条······这些普通情侣食之无味的小动作，都载满了甜蜜。尤其是到了高三以后，甚至成了他们枯燥生活中唯一的慰藉。

所以上周六周扬约她在招待所见面，她没有拒绝。她对周扬的那点不可言说的心思心知肚明，也看到了他藏在包里那本劣质杂志，可她还是决定坦然接受。有什么理由拒绝呢？自己是如此的喜欢眼前这个人。

然而，当听到少年说“以后都和我在一起”，她还是抑制不住地哭了。她在心爱的人怀中扔掉自己脆弱的自尊心和不堪一击的矜持，抽泣着说：“阿扬，谢谢你肯要我。”

我长这么大，爸爸不要我，妈妈不要我，唯一疼爱我的外婆也不要我了。谢谢你，还肯要我。

周扬听见这话，仿佛被戳中了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原本群魔乱舞的心中仿佛有一泓温泉流过，他收起自己衣冠禽兽的心，抱紧怀中的少女，温柔地安慰着她。

那一晚就这样平静地过去了，那是袁娜这一辈子度过的最温柔的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