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的后门对着一所中学的大门,那大门悬着一牌匾,繁体字,好像写的是“梦中南海”,应该是这样没错,不过其实我也看得不大清楚,在那个笔画复杂的“梦”字底下我看到一个女孩,她也看到了我。这种对视绝非幻觉(即使大多时候确实是幻觉),而像是我每天每天在此蹲点守望的结果。
显然是个不错的结果,我的结果(往后简称果儿)。果儿上身是略显宽大的白底黑色碎花短袖,下摆稍长了些,可是也好看,下身是深绿色的牛仔裤,非常之紧,紧到小腿的轮廓,以及从小腿处蔓延开来的身体,贴岸流过的一鞠清泉,弧度分明。露在外边的半抹脚脖儿一闪而逝,直插在某款著名运动品牌的黑灰色气垫鞋中消失不见,我看了一会,又看了一会,我想,我很久没有见过这个档次的了。
她从“梦”字下方往旁边的奶茶店走去,并且停了下来,看上去很有可能是要买一杯奶茶。好巧啊。不是说我也要买一杯奶茶,我要买的东西太多了,以至于我一时间没能列出一个详尽的清单,但有一样东西是肯定要买的,文稿纸,最好是15*20=300字一面的,这样某种无所谓的成就感会到来的快上那么一些。
就像每个学校附近都会有奶茶店一样,学校附近也同样少不了文具店,文具店总是女老板,女老板总是很热情,但只有热情是不顶事的,我问她们买文稿纸,她们不约而同地带我去找草稿纸,等到我连说带比划在虚空中画出若干个“井”字,她们才恍然大悟,噢原来就是那种跟信纸长得很像但又没什么人买的东西啊。
问了三家,都没有三百字一张的文稿纸,只有从中选了一家便宜的,等我以自己所认为的尽快速度交钱拿货走人,奶茶店柜台前的女孩还是离开了。虽然没有离开我的视线范围,不过若不小跑几步肯定是追不上的,我们对视的时间相当短暂,短到我的瞬时记忆都来不及好好储存她的面部特征,只好把短期记忆的有限成果,也就是关于着装的部分保存在这里,期待它经过复杂的生理转换过程进入长期记忆。
这点关于记忆的陈述性知识来自我所面对的这所大学,包括“陈述性知识”这个专业名词也同样来自它的教诲。这么说来我应该是这所学校某个专业的学生了,可是我又没有上课的印象,所以被认为是学生不免有点抵触情绪(像我这种货色要想成为人民教师更是没可能了)。不过女孩前行的方向是大学校园,所以我又想,是就是吧,又有什么关系呢。
校园的那个方向是广场,广场的背后是树林,树林的后面是教学楼,教学楼的后面是图书馆。结构不怎么复杂,来往的行人很多,我不跟上去是一定会在涌动的人流中把她弄丢的。转念一想,就算跟上去我也没有做好上前搭讪的准备吧。毕竟这种事情最终是以搭讪成功要到电话号码为旨归的,搭讪业界的成功学便是如此,的确有点无聊对吧,成功了又有什么意思呢有人会说,可以做舒服的事情,束缚之后又有什么意思呢有人又要问了。如果非要这么问下去一点办法没有,我得承认,“又有什么意思呢”几乎是解构一切意义的利器,这样的问题想来应该比人类要活的长久,浩渺宇宙的尽头也有人会这么发问,一切又有什么意思呢...啊啊。扯远了。反正不管怎么说,搭讪这种事情比起尾行而言,还是要硬派的多了。
依稀记得是要买些什么东西来着,我走进邻近的小超市。在放着蚊香花露水香皂洗衣液的货架上中间绕了一圈,更不知道要买什么才好了。在收银台的香烟展柜处稍稍驻足,旋即走出超市。
沿着女孩消失的道路向前,我没考虑好要去什么特定的地方,也不知该走哪条路,只好随着最显而易见的方向走。我很快就走热了,汗水首先从背后渗出,在它往其他地方漫漶之前,我得及时脱下外套。
一件蓝色的外套,不是深蓝也不是浅蓝,而是一种正儿八经的纯粹蓝色,在众多的蓝色中应该会有着勤勉努力的性格。至少给我这样的感觉。脱掉外套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身后背着书包,不先放下书包是决计无法脱掉外套的。可是书包又是哪儿来的呢?我有点记不起来了。
黑色的书包里装了几册以《中国文学史》为名的书,既然有书想来一定是要去图书馆的,我把蓝色外套搭在手臂上往图书馆走。一边想着自己和中国文学史究竟能产生什么联系,难不成我竟然意外地还是个文艺爱好者,就是所有的文学类专著序言结尾处所谓“可供广大文艺爱好者参考收藏”中的文艺爱好者?除了几本书,方才我还看到一个棕色的皮面笔记本,这其中应该还会提供进一步的信息,我决定先去图书馆翻开看看。当然也是因为我实在有点走不动了。
从整体上看,学校的图书馆大体给人一种晦暗的感觉,里面的白炽灯也许是过于节能了,不论何时,总是给人以“英雄末路美人迟暮”的黄昏之感,然而气氛倒是相当热闹,有大学生有中学生有中学生的大学生家教有小学生也有小学生的家长。人员构成也是相当复杂。来自习的学生坐得比较稠,粗看不像有空座的样子。于是我在电梯门正对的那张沙发上找了个角落歪在那儿。
笔记本内容粗看杂乱无章,其中隐隐约约又有我捉摸不透的体系。最前面先是一张书单,列有一些著名或者不著名的文学作品,小说散文诗歌戏剧,也有部分社科类丛书,原著居多。下一部分是读书笔记,词汇句子段落摘录其上,有一些振奋人心的东西,也有一些充满消沉颓靡,再是一批归纳总结的知识点,很有应考的意思,文艺复兴时期如何如何,新古典主义如何如何,启蒙运动、浪漫主义、现实主义、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又如何如何,背景一二三四,特点一二三四,名家名作一二三四等等等等不一而足,我略过这部分。
最末几张纸是以唠唠叨叨含糊不清的口吻写下的小说,怎么说,通篇…
总而言之,情节对话什么的,只要是吸引读者阅读兴趣的成分一概没有,是被刻意剔除了吧,就像一星瘦肉也不要的肥膘被细细剁成臊子,让人只想连肉带包着肉的荷叶一并拍在原作者脸上。原作者就是笔记本的拥有者,笔记本的拥有者也就是书包的拥有者,而书包的拥有者...它既然是背在我身上的,不出意外地话,应该就是我吧。
何以写出如此糟糕的小说呢。这样的困惑姑且也是有的,只是疲倦先于困惑而至,困惑被插了个队也就显得不格外地强烈。事实上我必须坦言,从一开始,我的脑仁儿就一阵一阵地疼痛着,就像面临老虎钳子的核桃,横向收缩便纵向膨胀,纵向收缩便横向膨胀,一滩白花花如笔记本上小说般肥腻的脑浆是要从七窍中崩裂而出,摔在地上,伴随着尘土像史莱姆一样连滚带爬地逃遁。
我一边读着无思想无内容无感情的“三无小说”,一边体会着这种膨胀感,一如要顶破温室大棚的蔬菜或者突出大气层的烟花爆竹,而之所以仍旧坚持阅读小说(虽然不怎么认真)也不过是避免自己立时沉入睡眠。
现在是下午五时许,一天困意正浓的几个时候之一,我的两只眼皮在半闭半睁之间趋于关闭,外面的天色在若明若暗之间趋于黑暗。事实上,从白天到黑夜,对于我只不过一个眨眼的时间,我的精神在诱导我,闭上眼睛休息一下,头痛就会缓解的。但是我不能这么做,因为手机接了条短信让我在图书馆“稍等一下现在过来”,备注署名“女友”。
发件人是女友,这说明我还有个女友,其实照理说,但凡一个心智稍微成熟一点的人应该是不会用“女友”两个字来备注自己的女朋友的,处于热恋期时通常会用昵称,关系稳定下来(冷却是难免的)通常会直呼其名,莫非我神志清晰的时候竟然是这样一个异端么?今天发生了太多特别的事,我已经无暇思虑这些了。
睡意朦胧中我的眼前流转过一双一双的大腿,有的被包裹起来,有的大咧咧暴露在外,有的细而修长,有的短而丰满,每当遇到一双形状优美的,我就挣扎着抬起头看她是不是我的女友。我不知道我的女友长什么样,她想必是认识我的,她会向我走来,我也好张开双臂迎接。
桌椅的空隙间总是有小学生互相追逐,这追逐的起因令人困惑,结果也是不明不白,而过程,有时候是这一个追那一个,有时候又倒过来,这其中大概有着难以捉摸的规律,至少我们这些成年人是无从获悉的,只能理解为他们是在发泄少年时期所独有的旺盛精力。在这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战役中,有个装备了直排溜冰鞋的男孩所向披靡,因为速度加成的关系,谁也追不到他,同时谁也别想逃脱被他抓到的命运。溜冰男孩出击时总会发出乳虎啸谷般的呼声,接下来就该百兽震惶了。上下总共十层的图书馆想来在他们眼里是个天然的巨型迷宫,再不就是藏有魔法典籍的茂密丛林,不论是迷宫也好密林也好,对于这个年级的孩子而言,什么地方不是展开新一轮冒险的游乐场呢?如此清晰的思路让我一时间不免有些惊讶。我挥了挥手,像驱赶围绕着奶油蛋糕盘旋不去的苍蝇,让这些讨厌的孩子们伴随着这点站在他们立场上的理解一并烟消云散。然后我在危机四伏凉风阵阵的图书馆中夹着笔记本不怎么费力就睡过去了。
叫醒我的是女友,既认识我又熟悉到可以(或者说敢于、或者说愿意)把我喊醒的同龄女性,应该是我女朋友没差了。唔。不过这不是我刚才在学校门口尾随的女孩吗。我当然不会傻到去问:“怎么是你?”“你是谁啊?”“原来你就是我女朋友吗?”这样的蠢话。一个简单的动作足以解决问题。
我像考拉抱住棕榈树那样把她搂过来,然后蜻蜓点水在她唇边亲了一下,她没怎么抗拒,只是皱一下眉说:“你身上烟味好重啊。”
嗯。这下可以确定是她了。
不错嘛你小子。我想,我平时是怎么混的,连女朋友都有了,何德何能啊。除了白捡一漂亮姑娘当女友,我还得到两个关键信息。第一,那个我是深度近视眼,因为两个人面对面不到一拳距离我竟然都没能准确命中目标,原本是想接吻来着的,却亲到了嘴角偏上靠近鼻翼的部分。第二,那个我有抽烟的习惯,因为她说我身上有很重的烟味。
“你坐在这里干什么?”我女友说。在我女友说这话之前,已经有不止一个人问过我了。这些人我一概不认识,也知道他们不是真的想知道我坐在这里干什么,他们就是随口一问,于是我也随口一说,好比中文语境里的你吃了没,好比英文语境里的How are you. Fine, thank you, and you? I’m fine too.是可有可无若有若无的整饰性对话。所以我的回答基本是“学习啊”“自习啊”“休息啊”。
但我女友不是这个意思,我从语气和神态可以判断她不是问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而是“你怎么了”的关心。
有点儿头晕。我说。我已经晕了一个下午,显然不是“有点”不“有点”的问题,不过说出这句话着实令我轻松许多,好像把名为“头晕”的接力棒递了出去。
“你要不要多休息一会儿。”“不用了我们走吧。”我醒的还不怎么彻底,对话像梦话一样进行。我女友说要带我去公交车一站距离以内的大型百货商场购置生活用品。
“也好,早去早回我们走吧。”
“你等我一下,有个事要办。”
我看到溜冰男孩藏在电梯(铁盒升降机)门口处的凹槽里,另外几个男孩在周围探头探脑地搜寻,看样子是既想发现他,又不想被他发现,追逐游戏仍在继续。路过他们时,我伸手扣住其中一个娃子的天灵盖说:“喂,你的朋友藏在电梯后面。”然后挽起女友的手,头也不回走掉了。
一路我们相谈甚欢,甚至还追过一条马路买了一位老爷爷手推车上贩卖的烤红薯,你一口我一口,分而食之,不亦乐乎,表皮上黏糊糊黑乎乎的物质弄得我们俩满手都是,于是借着牵手的机会互相往对方手心蹭。和寻常的年轻小情侣一样,我们也不无柔情蜜意地打闹着,沉浸在恋爱中的家伙们那点小把戏也都相差无几,有过类似经历的朋友就会认可我的说法。
后来我们聊到私拍的话题,话题是她引出来的。她却说都怪我之前讲过“如果有个漂亮的女友我一定会爱上摄影”这种话。我可不记得自己曾经有这么说过来着,可能是另一个我说的吧,无辜的这一个我却要为另一个我的言论承担责任,不管怎样我总觉得有点不公平。
没办法。现在只好苦笑着承认了。
她又说:“结果不是也提不起兴趣给我拍照嘛。真是没诚意啊。明明已经有女朋友了的说。”
我说:“我愿意拍啊,不介意器材的话现在就行,所谓写真不就是这么一回事。”
她说:“你少来。你想拍的写真一定是那种脱光光披着浴巾裸足在酒店房间的木地板上走来走去的那种吧,我说了我不会让拍的。”
竟然是这么具现化的场景…难不成相应的事情另一个我已经做过一遍了吗?禽兽啊。
另一个我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些污七八糟的事情也就罢了,还要往女友头脑中灌注如此下流的思想吗?禽兽啊。
最重要的是,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没有想过带着我一起吗?禽兽啊。
我想着这些,咬牙切齿地说:“穿衣服不穿衣服不都挺好的,都是人体。从广义上说,也都是艺术嘛。”
她说:“是啊。我对人体艺术也很感兴趣的,有些局部的器官图片我也会觉得很美。我有个学摄影的朋友,平时会拍一些MV和微电影什么的。暑假时候还准备让他帮忙录制一辑我跳舞的视频呢。”
我说:“你还有个这样的同学,我还一直不知道呢。不过别人搞艺术的可忙得很,哪儿有这些闲工夫整天围着你转。”
她说:“当然有时间,总会有时间的,因为是男同学呀。”
我说:“录制跳舞视频要那么高的技术做什么,拿个摄影机往三脚架熵一搁不就完了。”
她说:“都像你想的这么简单,这世界上需要摄影师这个职业吗。静置的摄影机怎么会拍出我舞蹈的动感。”
我说:“我看的日本小电影镜头都是静止的,但是别人该动的部分不也照样在动。”
她说:“你去死,成人电影和人体艺术多少有点区别。”
我说:“你刚才说喜欢人体艺术,是不是也会喜欢私拍之类的。”
她问:“什么是私拍。”
我说:“大概就是找个摄影师拍些裸体照片保留对自己身体的所谓青春记忆什么的。”
她说:“好像听起来不错啊。”
那就是愿意咯。我没说话。把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径直往前走,浑然不觉自己正暗暗地加快速度,已经把她撇在身后几米远的距离了。她小跑上前说:“你怎么了嘛。你又怎么了嘛。”
我说我没怎么就是想安静地思考一些事情。她说你是不是又嫌我吵了,你时而嫌我吵时而嫌我不够吵,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该和你说话什么时候又不该和你说话了我要怎么你才满意嘛。几秒钟前聊摄影的话题不还聊得好的…我说我可不懂什么摄影,你还是找你的艺术系男同学探讨这么专业的话题吧。她说什么时候找什么人我自己知道不用你教。我说是啊到了暑假你们就可以在拉上窗帘的酒店披着浴巾拍照了到时候别忘了给我欣赏啊。她说你这人是不是有病啊。
我确实是有病了。我的脑袋从隐隐作痛变得明目张胆地痛,痛得嗡嗡作响,像是国足运动员对着球门一脚大力抽射,结果把十米开外榆树树枝上挂着的蜂窝踢进我脑子里。我有点走不动了,前面正好是个公交车站,我只想坐在候车长椅上再抽一支烟。咦,为什么有个“再”字。
侧跨在不锈钢制银白色长椅的一端,摸遍全身口袋,没有烟,四顾望去,谨慎回头,背后坐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正笑吟吟地吸着。我情绪颇不稳定不想开口说话,只好在下风向痛吸二手烟雾,混合着这里夜晚潮湿软糯的空寂,倒也不觉得难受。我坐了一会儿,状态也没见得好了多少。想去寻找女友并假装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却找不见她的人影。
人呢。我捧着脑袋想,不是一直都在附近的吗,我又没有走太远…这些已经不重要的了,我的脑袋越来越重越来越痛,一只手都快托不住了,信息还在叠加,我知道是另一个我要回来了,在夜幕中顺着路灯下被拉长的影子潜回来。我即将失去对这具肉身的控制权,我会再次被边缘化。而我还没弄清这一切的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我只知道我要去买东西,买生活用品,要去超级市场,可是超级市场到底在哪里呢?我还知道我有个女朋友,我女朋友长得挺漂亮,是她带我去的,可是她现在又在哪里呢?我好像是和女朋友吵了一架,你来我往,吵得厉害,可是绵里藏针针锋相对的冷言冷语有失落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这时,我左肩被人从身后拍了一下,我向左边回头,什么也没有。老爷爷的花白脑袋从右边调皮地钻出来:“喂。你的朋友躲在站牌后面。”
没来得及道谢。我消失了。消失在这具身体的里一声悠长叹息,或者不是叹息,而是吐出香烟烟雾的呼吸。